想起了“福格特警告”

孫加祺

上世紀四十年代，美國經濟學家威廉·福格特寫了一本著名的書——《生存之路》。1981年，由學者張子美譯，朱泱校，商務印書館出版。中國人見到這本書雖然遲了四十多年，但在我眼中，這仍是二十世紀里有關生態經濟學最重要的專著之一。按照B.H·巴魯克先生的說法，《生存之路》是在“我們剛剛開始領悟到，光政治和經濟制度是很不夠的。人類還必須與其總的環境關系建立一種合理的有利健康的關系”的時候，“首創式的嘗試”。作者論證充分，資料繁細，旁征博引，全書圖文表并茂，充滿對土地、自然的人文關懷，其所得的若干結論也足以驚世警人。其中，給我印象最深的結論性觀點，是一個國家在發展經濟中，與土地、資源特別是與人口之間，存在著不可抗拒的背反關系。在書中他提到美國的“人口問題”。當時，美國人口總量是一點五四億，對這個人口規模，福格特認為，已經過剩了，應當減消。因為許多一流學者都認定，美國這片土地承載的最佳人口數量，應為一億人。他警告美國：人口不能再增加了，資源不能再濫用了，否則，就會降低到中國人、亞洲人的那種生活水平。這一警告對美國人而言，足以駭人聽聞。要知道，那時候的美國已是生活在汽車輪子上的國家，與中國、亞洲的貧困落后社會生活的巨大差距，如同天上地下。為了說明這種差距，作者在書中還依據1942年的有關著作，列出了包括美、英、法、德、蘇、埃及、新西蘭、中國、印度等三十四個分布在各大洲的國家的生活標準現狀圖。以一千單位代表每周每一工作者約二十美元。據此，美國居第一，是一千三百八十一；中國位最末，是一百二十。比倒數第二的印度的兩百個單位，還差八十。按照福格特先生的以此類推，連美國人口都過剩了，都要影響生活質量了，那全球人口更應當大大削減，否則，中國與亞洲的貧困生活還不得退化到史前時代去？

歲月匆匆，時至今日，福格特先生的鄭重警告已經發出六十多年了，遺憾的是，世界沒有聽他的話。全球人口已經從上世紀四十年代的二十多億擴張到上世紀末的六十億，2011年下來，又膨脹到目前的七十億，并繼續向前沖刺。中國的人口從上世紀四十年代的四點五億，已增長到今天的十三億人以上。有趣的是，就連美國人自己也將福格特的“警告”丟在一旁，人口不僅沒有退到一個億，反而增加了一倍，現在已是三億人口的總量規模了。這期間，人類社會發生的一切事情，不論好壞，都沒有讓我驚奇，都能想出個明白，但就是福格特言之鑿鑿、論之有據的警告性預言，與今天地球現實情況的反差之大，讓我沒想明白。

美國人口增長近一倍，其資源消耗不知比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膨脹了多少，能源“濫用”的規模不知擴大了多少，城市更多了，農場更大了，飛機汽車更是泛濫成災，福格特先生當年擔心的一切狀況，一樣兒沒少地都出現了。但美國人的生活質量不僅沒有倒退，更不要說倒退到中國、亞洲的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水平上，反而比一點五四億人口時不知提高多少倍，且藍天依舊，綠水依然，風晴氣朗。這是怎么回事？

被福格特認定人口早已超員且貧窮落后的中國，更是無比神奇，不僅沒有倒退到古代的洪荒時期，沒有餓殍遍野，反而背著十三億人口的總量負擔，在一寸土地沒有擴大的前提下，創造讓我們自己做夢都沒有想到的經濟奇跡，創造出讓全世界目瞪口呆的“中國制造”。要知道，曾幾何時，手表、收音機、自行車還是城市家庭渴求的“奢侈品”，買汽車這事早已定位于下下輩子。可是轉眼間，冰箱、電視、空調、電話、手機、電腦、汽車、私有住房，涌滿了全中國。中國人民的生活水平迅速攀升，2006年的GDP已超過二十萬億。2012年就沖過五十萬億，人均已過五千美元大關。至2020年，人均GDP將超過一萬美元，再翻一番。在可以預測的時期內，至少三十年間，龍的傳人還將繼續不可阻擋地發展下去，增長下去。這又是怎么回事？福格特先生就是從天堂回來，大概也會大吃幾驚！

難道現實生活錯了嗎？當然不可能。生活就是生活，那是一樁樁一件件已經形成經濟社會物質積累的事實，是地球上人們共同走過的生存之路。難道是福格特先生錯了嗎？看看《生存之路》一書中對歷史與現實的縝密分析，采用了“來源十分廣泛的材料”，包括作者與“曼尼托巴獵人和巴塔哥尼亞牧羊人的談話，與科學家、勞工領袖、漁民、船長、農場主、雇農、百萬富翁、總統、部長、外交家、新聞記者、伐木業者、工程師等許多人的談話”。對比1+1=2還無懈可擊的數學公式，精確計算出來的對人類、地球、經濟發展相互關聯的諸多科學預測，似乎都沒有問題。但結論怎么與現實相悖了呢？

這件事，這件理與事相悖相逆的怪事，我想了很久，沒想明白。地球還是這個地球，在全球人口還在增加，向百億進軍的同時，全球人口生活質量，包括亞非拉的廣大第三世界也在總體向上提升著、發展著。在這個大課題前，大問號前，那些人人隨口都能列出一大串的答案，什么生產力水平提高了，科學技術發展了，經濟效益增長了，等等，好像是原因，又不是原因。起碼不是可以與人類未來命運相關聯、相配重的根本原因。

在這個疑難問題前，我迷惑了。我開始考慮另一個問題：和地球上的其他一切生命形式的生物相比，同為生物、動物的人類，我們是不是得的太多了？這個太多的索取，在人類自身本性貪婪而又難以自知情況下，先由自然母親感覺并反應了；海嘯風暴地震等災害性天氣，越來越劇烈，越來越極端；一個接一個的暖冬，導致候鳥不歸，熊不冬眠，春花冬開，長達數千年積上千萬平方公里的北極冰原斷裂融化；自然界里的生物種群在不斷而快速地減少，瀕危物種卻越來越多……而人類為了追求享受而邁開的工業化步伐卻在不斷加快，資源、環境的惡化程度前所未有，霧霾性空氣污染，土壤的重金屬污染已經達到令人吃驚的程度。據報，華北地區可直接飲用的地下水僅占兩成，全國五萬多條河流已消失了一半，幸存的也多數受到了水體污染……更不用說越來越多的國家擁有可怕的核武器，開發越來越擁擠、越混亂的外層空間……我們是不是太不節制了？我們是不是在掘最后一桶金，最后一擔水，最后一滴油，最后一塊煤，而不自知。

福格特的警告大音希聲，人們聽見了，又沒聽見；意識到了，又沒意識到。我擔心：莫不是在人口繼續增長，資源繼續枯竭，氣候繼續變暖的某一個時刻，福格特警告的事實會突然像把利劍從天下霹靂而降呢？難道我們未來面臨的“最大的危險是來不及懸崖勒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