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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許之子

2015-09-10 07:22:44犬儒小姐
科幻世界 2015年11期

當窗外雨霧乍起時,米娜就喜歡發呆,她會一邊繞著自己短短的銀發,一邊想著自己的孩子。她有三個孩子——兩個永遠也見不到的,一個正待在她腹中的。

她清楚,這第三個孩子也將被那些穿白衣的人從自己身邊帶走。

有人說,兒童眼中的世界最為純潔,長大后,成熟和智慧就讓世界變得混沌而危險。不過,米娜是少數到了二十幾歲依然以兒童的目光看待這個從未真正被她理解的世界的人。米娜的心靈簡單又純粹,黑暗浸不進去。那些負責嚴格檢查孕體質量的醫生說,她的身體完美無瑕——強有力的心肺、健康強大的免疫系統、優良的骨架結構、光潔柔順的銀發,連肌膚也白潔如瓷,沒有任何遺傳缺陷……除了她的弱智。

但醫生們說那不是問題。作為單純的代孕者,染色體的異樣不會影響到胚胎,就像孵蛋的母雞不會影響到蛋里的小雞。當客戶派人來檢查的時候,那個大胡子的主管開玩笑時就是這么說的。

胚胎的基因完美無缺,與米娜毫無關系,米娜只是貢獻了自己的生育器官。僅此而已。

可為什么,米娜總是能感覺到自己的孩子呢?

每次分娩的過程都很輕松,因為她那優秀的骨盆形狀和蘇生集團頂級的醫療技術。但是米娜的痛苦不在身上,而在心里。盡管沒人覺得她有完整的心智,但當孩子隔著簾幕在那一端,連面孔也不能看上一眼就被人抱走之時,她會流下淚來,腹中的空虛感像野獸一樣吞沒了她。米娜能完整說出來的話只有兩三句,其中一句是:我的,孩子。

她會反反復復念著這句話,這是被綁在產床上的她表達情緒的唯一方式,雖然她也知道,沒人會在乎她說什么。

那些人都把她當作工具,而她總是執拗地認為自己是母親。

是了,若非母親,她怎能在散步經過新生兒護理房時,從上百個躺在恒溫箱中的嬰兒里,一眼就認出自己的第二個孩子呢?

她一向很安靜,不哭也不鬧,面對照顧自己的白衣人永遠掛著傻氣的微笑。可是那一天,她像發了瘋似的,不停地捶打護理室的強化玻璃,甚至還用頭去撞。到身強力壯的男護理過來把她拖走時,那面玻璃上已滿是她的血跡。

她習慣了一無所有,從小時候被遺棄在收容所起她就習慣了,不管別人從自己這里拿走了什么,又出于憐憫給予了什么,她都不大在乎。

唯獨孩子,是一個母親無法不在乎的存在。

那是她僅有的一切。

窗外的雨霧沒有散開的意思,迷蒙之外仍是迷蒙。她有時候能一整天望著外面,但也許是因為臨產的原因,她稍稍有些不安,把視線收了回來,看向放在腿上的平板電腦。

平板電腦里沒裝多少東西,除了與病床連接的隨時監控她身體狀況的程序,就只有兩個打發時間的小游戲:一個數獨游戲,還有一個控制小鳥砸東西的游戲。

她比較喜歡前者,雖然收容所里絕大多數跟她一樣的孕體都更愛玩小鳥砸東西,但她就是對數字情有獨鐘。基礎摒除、單元摒除、余數測試,這些沒人教過她,而她的直覺總是靈敏得讓護理員們嘖嘖稱奇。

游戲和其他所有程序相同,都是和蘇生醫院的中心電腦聯網的。護理員和醫生們閑暇之余偶爾也會在游戲上比試比試,而數獨游戲的最高分永遠都屬于她——107號孕體。

她只用五分半鐘的時間就解決了第一局,隨機生成,難度二級。結束界面落下,慣例是顯示排行榜,米娜對這些分數不感興趣,它們對她來講什么都不是,但今天她掃了一眼,就被排行榜吸引住了。

最頂上的那個分數,不是她的。

她剛剛得到的分數是10400,排在第二。排名第三的是個在大學里拿過國家數學競賽季軍的醫生,8900分,而第一是 ——

77777。

理論上的最高分!ID處是空白。

米娜不知道修改數據一類的事,換作別人看了,多半會這樣想,因為這不是正常人能夠玩出的分數。米娜只是呆呆地盯著那五個7,以她單純到極點的頭腦,她很自然地認為這是某個人玩出來的。

會是誰呢?

有個護理員進房來給她換病服,后面跟著一臺小型的智能運輸車,上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新衣服。這個金發的年輕女孩是米娜經常見到的,米娜把平板電腦舉給她看,半張的嘴里發出些含混不清的聲音。

但護理員根本沒在意,她不耐煩地揮開米娜的手。平時她也許會笑著和米娜講兩句話,但今天她心情不好。這是智障者和普通人永遠沒法平等的一面。

米娜有點兒失望地放下平板電腦,隨即她又對那臺智能運輸車產生了興趣。她小心地伸手去摸它,那純白光潔的外觀讓她心里很喜歡,而且它從來不會露出煩躁的神情。智能車的內部輕輕震動,像是在回應她。

年輕的護理員拉開米娜的那只手,例行公事地給米娜換上新病服,動作不粗暴,但絕對算不上溫柔,她受的訓練便是如此。

智能車安靜地換走床下的便器。

做完這些事,護理員徑直離開了。智能車卻停了一會兒。米娜盯著它,它好像也在盯著米娜,那只黑亮的3D攝像頭轉了一圈。就在護理員從門口疑惑地探進頭來時,智能車終于動了,它原地轉身,朝房間外嗡嗡開去。

米娜一直望著它消失。過了一會兒,她低頭拿起平板電腦。

上面的內容有了變化。

在最高分77777的后面,出現了一個卡通化的黑貓腦袋。

米娜發不準“貓”這個名詞的音,不過她認得這是只貓。三角形的耳朵,毛茸茸的臉,兩只翡翠似的綠眼睛,圖像非常逼真,好像會隨時跳起來。

貓眨了眨眼,然后叫了一聲:“喵嗚。”

它從排行榜的平面上“走了出來”,不是指穿透平板屏幕,而是從二維的圖像變為了三維的模型。它邁著優雅輕盈的貓步,走到排行榜的正中,蓬松的黑毛擋住了排名。

“不要,告訴,其他,人。”黑貓對米娜一字一句地說,它好像明白米娜的理解能力低下。黑貓抬起右前爪,一個小窗口彈了出來,上面播放起卡通風格的動畫——代表米娜的坐在病床上的孕婦,對著來檢查的護理員和醫生,一只手捂住嘴巴,一個鮮紅的叉打在上面。

“不要,告訴,其他,人。”它重復了一遍,再次眨眨翡翠似的眸子,那雙眼睛看上去和普通的貓有點兒不一樣,里面有著智慧的光彩。

米娜呆呆地看著屏幕上的黑貓,好像看見新玩具的小孩。她微微笑起來,接著伸出食指去撫摸它。

米娜當然觸摸不到貓,只能摸到冰涼的高分子屏幕,但貓卻很享受一般伸起了懶腰,喉嚨里發出咕嚕聲,尾巴也翹起來,像個大大的問號。它的四爪和尾巴尖都是雪白色。

“誰,是……”米娜有點兒艱難地開口,“誰?你?”

“我就是,我。”貓揚起脖子,舒服地抖擻了一下,“我是你的,朋友。”

它的聲音很奇妙,說不上是男是女,但順暢得一點兒都不像電子合成音。

卡通畫再次變換,配合著貓的話語,這回是一只貓親熱地舔米娜的臉的畫面。一旁寫著很醒目的“朋友”兩個字。

“朋……友……”米娜慢慢地說。

“我是你的,朋友。”雖然米娜面露困惑,貓卻一點兒都不著急。它改為蹲坐的姿勢,直直地凝望著米娜的眼睛。

“我是來幫你的。”它不疾不徐地說。卡通畫繼續播放,盡可能清楚地向她傳達意義,“你的孩子,腹中的孩子,有問題。”

貓停頓了一下,“他們,那些穿白大褂的人,會給你做人流,清除,你的孩子。”

唐若今天來的稍微有點兒晚了,為了跟丹尼爾爭論那件事,她一整夜都沒怎么睡好。經過五樓停車場的攔崗時,值班的保鏢有些詫異地跟她點頭打招呼。

是不是有黑眼圈?她忍不住想掏出鏡子來檢查一下。

她在電梯口走下了她的午夜藍谷歌車,通過激光雷達指引,無人駕駛的谷歌車的內置電腦會自動找位置停好。在物聯網以及人工智能的高速發展下,諸如停車之類的煩惱早已一去不復返。

但有些最傳統也最根本的問題,卻不是技術進步可以化解的,比如:是不是應該要一個孩子。

磁軌電梯載著唐若往大廈118層升去,平穩得感覺不到一絲顛簸,但她的內心卻波瀾難收。電梯是全玻璃觀光電梯,外面的都市景色一覽無余。那些高聳的寫字樓,在她眼里都縮成了一根根插在地上的鋼架筷子,路上的車輛如螞蟻般渺小。蘇生集團的總部醫療大樓是全市最高的建筑,也許設計師當初選用全玻璃觀光電梯,就是為了讓搭乘者體驗到凌駕眾生的氣勢。但唐若從來都不喜歡坐電梯的過程,特別是一個人坐,她感受到的只有空虛,只有無邊無際的孤寂。烏晦的云層從頭頂降下,隱去大地萬物,更加深了這種寂寞感。人類修建的大廈,似乎要直通天國。

但這只是很短暫的錯覺,進入云層二十秒后,電梯停住了。她覺得空氣一下順暢多了,便深吸一口氣,理理衣襟,踏入醫院大廈。

唐若在蘇生集團的提拔速度很快,年紀輕輕便坐上了項目副主管的位置,一部分原因是她聰穎的頭腦和清華與圣迭戈的雙重博士學位,還有一部分原因,則是她在攻讀博士期間鉆研的那項課題:提升人腦特定能力的多重基因改寫策略可行算法。

簡單來講,就是如以前的科幻小說里設想的那樣,通過基因技術強化人腦智商。不過,唐若負責的并不是實際技術的部分,而是研究如何讓多個基因改寫同時在一個胚胎上進行,同時保證彼此之間沒有嚴重沖突。

本質上,她認為自己的研究不關生物太多事,反而是更接近計算機程序算法。人腦就是一個世界上最龐大復雜的程序,而如今蘇生集團在做的,就是要將這個程序升級,讓它變得更強、更有效率。唐若就是保證升級的步驟不會互相干擾的那個人。

這個機密項目的名稱是“天人”。

蘇生集團給她開出了數百萬美元的年薪,但相應的則是嚴格到不近人情的安保措施——除開雇傭如今已不多見的真人保安外,參與項目的人手臂下都植入了微小的射電信號器,這是為了監控員工的去向,提防可能出現的商業間諜與綁架脅迫。同時,這個信號器還是唐若出入蘇生集團大廈的身份證明,她的個人信息都儲存其中。

唐若討厭這種時時刻刻被監控的感覺,但她實在沒法拒絕這份工作,她想象不出世上還有哪家企業或者科研所,能夠讓自己如此完美地施展才華。對人類胚胎的非必要基因改寫,從21世紀初就是個敏感話題,一方面這項技術可以挽救無數先天缺陷的胎兒,一方面卻又給基因上的歧視分化埋下隱患。故此,政府的態度一直很曖昧,雖然沒有像對克隆人技術那樣劃定死線,但相關的申請批準非常難拿到。也只有像蘇生集團這樣在世界上都舉足輕重的企業,才能成為特例。

當然,這背后鐵定少不了金錢和政治的齟齬,但唐若盡量不讓自己關注那些事,這是改變人類文明進程的機會,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重要。

通過層層嚴密的安檢,她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在綜合交流-區間拆分的現代辦公理念下,私人的辦公室已經很少了,員工們都聚在寬闊的大廳里,帶著自己的移動辦公單元,隨心所欲地拼接合并。但這里畢竟是進行醫學研究的地方,有些事依舊要遵循老舊的規矩。人員紀律比什么都重要,科研區域和休息區域也是分割開的。

每次想到這件事,唐若就覺得很有些滑稽—— 一座全球最前沿的大廈,反而要在管理上使用最落伍的方式。

她今天心情說不上愉悅,辦公室的四壁自動換成了蒼涼的原野,碎絮般的灰云在遠處飄著,四周都是及膝的蓑草,被風吹得搖曳不止。心情不佳時,刻意陽光明媚的場景只會讓人更陰郁,唐若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一般來說,休息場所的投影布置是不可以和公共區域太格格不入的,但唐若的身份讓她有這種特權。

她剛換上白色制服,大廈內網的個人資訊就發出了提醒。她不經意地瞟了一眼,本以為又是哪個男同事發來的晚餐邀請,不料那上面的消息卻令她一下子僵住了——

107號孕體的狀況出了問題。

芬格斯叫幾個項目核心人員馬上過去。

唐若都來不及去看其他幾條消息,那些無非是關于基因改寫技術所受到的民眾游行示威。她匆匆出了辦公室,朝會議中心趕過去,一路上碰見好些相熟的人,她都只是敷衍地打個招呼。此時此刻,107號孕體的狀況是她最關心的。

“天人”項目的前期實驗胚胎——他們團隊這段時期努力工作的結晶——就在107號的腹中,可以說,107號的價值比唐若腳下這座集團總部大廈還高。

會議中心的門自動打開,她一走進去,耳邊就傳來了芬格斯的怒吼。一般來說,到了需要召開真人會議的地步,芬格斯都會火氣不小。

“你們幾個不長腦子的白癡!”項目主管唾沫橫飛地沖面前的人咆哮著,“植入前那三次檢查,你們都是拿腳趾頭來思考的嗎?那套檢驗程序我早就說過不要搞什么改進……而且居然一直到現在才檢查出來!”

“出什么事了?”唐若問。

芬格斯看了她一眼,好像才注意到她的到來,“不是你那邊的問題。”這個蓄著大胡子的前哈佛大學分子遺傳系系主任努力調整情緒,雖然知道唐若有男朋友,不過他從見面那天起就在堅持不懈地想打動唐若,這會兒也不愿意表現得太失態,“我本來沒想給你發消息的,肯定是氣得瘋了……107號的胚胎有問題,基因改寫錯誤!”

“怎么會呢?”唐若怔了一怔,“是第幾期改寫步驟?為什么現在才——”

“只有上帝才知道這些吃白飯的編程員到底在干什么,你自己看吧。”芬格斯把桌上的平板電腦遞給她,他和唐若都是沒有做視網膜植入物手術的人,所以總是離不開平板電腦這樣原始的工具。“全是廢物!一點用處都沒有!”他朝面前圍成一圈的研究員猛力揮手,那些人被罵得頭都不敢抬。

唐若不是遺傳學家,但平板電腦上顯示的問題有多糟,她一眼就看明白了。

SNP。CHD。

先天性心血管畸形,這種重中之重的點位,本來是每次改寫后的初查就該注意到的,選用配子的親代雙方基因都很優秀,這種問題肯定是改寫導致的。“天人”項目的改寫程度非常深廣,從受精卵第一階段,到胚胎前期分裂的第二階段,再到發育過程中靠病毒導入的第三階段,數萬次DNA的剪切拼接工作,不可能以人力完成,高自動化的實驗室流處理設備是這一切得以實現的基礎。但再完美的程序,也是由不完美的人編寫的。

出錯在所難免,但,唐若沒想到會是這么低級又嚴重的疏漏。

“還有挽救的機會嗎?”她盡量用平穩的語氣問,“我可以再重新調整策略組,尋找合適的方案……”

“太困難了。”程序設計部的負責人尷尬地說,“前期的策略設計就已經是那樣,胎兒發育到現在,連超聲波檢查都能查出問題,很多生理條件和基因表達還要考慮進去,光是模擬測試就要一段時間,很可能在這段時間內,那孩子就會死掉……”

“不是孩子。”芬格斯陰沉地說,“是實驗品。只要它還沒從那個孕體女人的兩腿之間鉆出來,就是‘它’,而不是‘她’。準備人流吧!早點解決這個爛攤子……”

在場的人都沒吭聲。

像有一陣冷風吹過,唐若的身體有點兒發顫。

今天來見自己的女人很陌生,米娜不認識她,但覺得她長得很好看,而且她身上似乎有種憂愁之情。

“她是第幾次懷孕了?”那個好看的女人問身邊的護理員。她長長的烏發扎成松散的馬尾,晃來晃去的,不像米娜一樣,永遠被醫護人員修剪成齊頜的短發。米娜有點兒羨慕她。

“第三次。記錄顯示,前兩次的胚胎都不合格。”

烏發女人沒有說話了。她沉默地注視著米娜,米娜還是那副有點兒傻氣的笑容。

對方突然俯下身來,一只手輕輕搭在米娜高聳的肚子上。

“我記得,”她道,“以前好像出過什么事,就是107號……她有自己的名字嗎?”

“有的,她叫米娜。”護理員視線的焦點稍微在空中停留了片刻,是在通過視網膜植入物查詢,“您說的事,是她在第二個孩子出生后,去沖擊恒溫護育室。大概是想找到自己的孩子吧……當時鬧得挺嚇人的,護育室那邊都是她的血。”

“想找到……自己的孩子嗎?”唐若輕聲問。

“沒辦法,畢竟她只是個智障者,不管是合同條款還是規章制度,她一概聽不懂的。她的智力和四歲小孩差不多,連我們現在的對話也無法理解。”

米娜有些不解地看著面前的護理員和烏發女人,腦袋微微歪著,目光里滿是茫然,她只能隱約感覺到對方是在談論跟自己孩子有關的事。

她們會帶走自己的第三個孩子嗎?米娜擔心起來。

“她聽不懂,也算好事吧。”烏發的陌生女人嘆了口氣,“人流會在明天進行 ——”

米娜猛地抓住了她放在自己腹部的手。

烏發女人嚇了一跳,她想后退,但米娜死死拽著她不放。

后面的護理員馬上走過來,卻沒想到兩個人加起來也扳不開米娜那只纖細的手。米娜的指甲陷進了陌生女人的手臂里,令她痛呼出聲。

護理員拿起了神經麻痹器。

遞質阻斷劑從高壓針頭注射進米娜手肘,米娜頓時力氣全失,胳膊落下來,在床沿邊搖晃。病床自動彈出拘束帶,把她的手腳牢牢束縛起來。

烏發女人終于掙脫出來,直往后退了好幾步,用驚魂未定的眼神看向米娜。護理員在一旁跟負責監管的醫生報告。

米娜的淚水已經奪眶而出。

“不要,拿走。”她搖著頭,反反復復說著這兩個詞,“不要,拿走。”

她只聽懂了一個詞,貓告訴過她的那一個詞:人流。

卡通畫的配圖,是冰涼的機械器具伸進她的下體,硬生生地拖出孩子。

那是,死亡。

就算是智力殘缺的米娜,也絕不愿看到自己的孩子面臨如此下場:連開始都沒有,就要迎接終結。世上最殘酷的事莫過于此。

米娜被帶子綁住,動彈不得,只能以乞求般的目光望著烏發女人,嘴里嗚咽不止,她覺得這個女人和這些護理員不一樣,她也許會幫自己……

可烏發女人逃也似的離開了房間。

慘淡的陽光從天窗射入,米娜躺在病床上,眼淚滑過臉頰。

隨后趕過來的醫生給她使用了安寧劑,然后放開了她的手腳。他們不在乎米娜是不是精神狀況有問題,現在更不在乎藥物是否會對胎兒造成影響——反正上面已經指示過明天就要讓她流產。

米娜沒有搭理任何人,無論護理員還是醫生。在被注入藥劑時她也一點反應都沒有,往常每次打針她都會跟小動物一樣害怕得縮起來。

她只是一直一直望著窗外的茫茫云霧,雙手放在腹部,像要守護自己的孩子。

她其實明白,這是徒勞。

臨近黃昏,智能車進來給米娜送來晚餐,她一眼也沒看。

但在擺好餐盤后,智能車并未立刻離去,而是停留在她床前,機械臂遞出來一樣閃光的東西。

一把餐刀。

米娜被吸引住了,她有點兒訝異和好奇地拿起餐刀。這把刀和她平時用的不同,不是3D打印的一次性塑料制品,而是不銹鋼做的,并且開了刃。

這時,她丟在床頭柜的平板電腦突然亮了。

黑貓出現在屏幕上,它舔了舔爪子,接著用明亮的眼睛盯著米娜。夕陽的光芒剛好照在平板電腦上,使得貓像是裹在一團金色里。

“你,有選擇的,機會。”貓對她說。卡通窗口跳出來,畫中的米娜站在兩扇門前,一扇是手術室門,背后是光明;而另一扇前面則有只貓,背后是灰與紅的混沌。“保護孩子,逃走,但可能,死。或者留下,孩子,死。”

米娜長久地凝視著貓,后者也回看著她。不像那些跟她講話的人類,貓沒有催促或勸誘之意,只是靜靜地等她決斷。兩者的目光在某種程度上有些相似,深邃之處都是那樣沉靜和單純。

米娜不是一個勇敢的女人,多數時候她甚至自己就像個小孩,連吃穿都離不開旁人照顧。而離開這座大廈、獨自踏入陌生的外界,對她來說更是不可想象的事。

但她是個勇敢的母親。

這就夠了。

米娜堅定而緩慢地點了下頭。

“逃。”她吃力地說,“我要,逃。”

“若?怎么了?”

丹尼爾覺察到女友在自己臂彎中輾轉難眠,他低聲輕問,順便在她脖子上印下一吻。

唐若把他抱得緊了些。

“項目里有個做代孕體的女人……”她小聲說著。以往她是從來不會跟丹尼爾提起工作上的事的,但不知為何,今天她心里一直很難受,“我們要打掉她的孩子,她的第三個孩子,都快出生了,僅僅因為遺傳缺陷……”

“她是跟你們集團簽了協議的,對嗎?那是她自己選的。”丹尼爾勸解道。

“不,不是那樣。”唐若嘆息了一聲,“她是弱智,是個智障者,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協議。”

“弱智?”

“項目需要完美的胎兒,若是檢查出問題,便要立即打掉,不管已經懷了多長時間,也不管參與實驗的代孕者的想法……哪個女人愿意簽這份協議呢?原本合格的代孕者就很少,還要兼顧保密和社會輿論……他們用的是‘處理’這個詞,可是本質上,本質上……”唐若的聲音低下去,“我覺得那是……謀殺。”

丹尼爾感到她的語氣和身子都在顫抖。

“噓,不要這樣說,寶貝。”他摟著她的肩膀安慰道,“那不是你的決定,你不是負責人,你沒有罪過。”

“我沒有罪過?我覺得我手上有血!”唐若的傾訴變成哽咽,她把頭深埋在丹尼爾胸膛,“今天我去看了她,那個叫米娜的女人,她才二十三歲而已,可是馬上就要失去她的第三個孩子……她抓著我的手,求我救她的孩子……”

丹尼爾沒有說話,他只能一直輕搖著啜泣的愛人,在殘酷的現實面前,蒼白的言語起不了什么作用。看著唐若如此悲傷的模樣,他的心隱隱作痛。

落地窗外沒有月色,呼嘯的夜風卷動窗簾,暴雨的前兆已然來臨,天空之上有悶雷翻滾,猶如上帝也在為這世間的悲劇而憤怒。

不知過了多久,唐若開口道:“丹尼爾?”

“嗯?”

“我決定了,我想要一個孩子。”

“若,你該多考慮一下,讓這件事影響到你,不公平。我們可以多等一段時間再說……”

“不。”唐若有點兒固執地說,“你不是一直想要孩子嗎?我現在同意了。”

“但這不會干擾你工作嗎?你每天都那么忙。”

“我不想再參與這個項目了,一想到那個女人乞求的眼神,我就沒法平靜。這世上沒什么事是可以讓人拿良心去交換的。”

“我支持你,寶貝,不管你怎么決定,我永遠支持你。”丹尼爾在她耳垂邊呢喃,熱氣吹到她臉上,唐若覺得身上漸漸燥熱。

她知道他的意圖,這也正是她此刻想要的。

丹尼爾翻了個身,壓住她的手臂,開始親吻她。

但歡愛的云雨尚未真正到來,房屋智能管家的通信提醒就響了。

丹尼爾有點兒惱火地揮了一下手,示意系統忽略請求,但奇怪的是系統沒有反應,輕快的鈴音響個不停。接著,不經丹尼爾的指令,通信窗口自動彈出來,上面是警方的鷹徽。

唐若驚叫一聲,立馬把被子扯上來蓋住自己。

“不好意思,打擾兩位了。”窗口中,一個叼著煙的疤臉男人說。他注意到了尷尬的場景,不過就跟什么都沒看見一樣忽略了過去,“我們是奧芙蘭警署的,有些關于辦案的重要事項,希望跟唐若女士溝通一下。”

“現在是晚上十二點!”丹尼爾慍怒不已,“你這是騷擾公民!”

“有些事,”男人輕描淡寫地把煙挪到嘴巴另一邊,吐出一串煙霧,“只能在晚上十二點說。我們要跟唐若女士談論的是蘇生集團的一些……項目問題。”

唐若和丹尼爾詫異地對望了一眼。

“如果您不介意,”疤臉男人微笑著,“請現在出門,來伯利恒大道的花信咖啡館喝一杯,那里24小時營業。當然,我們請客。”

米娜用餐刀割開了自己手臂。

這把刀是專門用來吃生牛排的,鋒利的刀刃輕易就切開了她的肌膚,血順著手肘流到床單上,暈成一片殷紅。

她用力地咬住嘴唇,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痛得叫出聲來。貓蹲立在平板電腦的屏幕上,歪著腦袋看著她。一旁的卡通窗口反復播放著示意圖:在左臂內側切出口子,然后用刀尖挑出那個硬物,最后將硬物留在空調口里。整個過程簡單到即使米娜這種弱智也能看明白。

米娜的動作笨拙得實在夠嗆,再加上疼痛導致的顫抖,她手中的餐刀怎么也不聽使喚,最后花了好幾分鐘的時間,弄得血到處都是,才好不容易把那個埋在皮下的東西挑了出來。

米娜用愈菌紙巾笨手笨腳地擦掉流下來的血,然后在卡通畫的指示下胡亂做了包扎。她來到墻角,踮起腳尖,把剛從手臂取出的生物芯片放在空調口里,暖暖的微風吹過她的指尖。不低于二十八度的恒溫會在短時間內騙過生物芯片,讓它以為自己仍在人體內。

假使看到米娜的這一系列舉動,任何一位研究智力開發與教育的專家都會大吃一驚。常人光和弱智者建立信任,都是件困難無比的事,更遑論讓其按照自己的指示去行動。邁入21世紀以來,生物醫學的幾乎每個領域都有了長足的進步,特別是與微電子和物聯網有關的腦神經科學,但對于先天智障的患者,醫生依舊束手無策。干細胞療法可以再生肢體,卻彌補不了腦組織的缺陷,人類靈魂的寓所,其結構之精巧,還遠非現代醫學可以理解透徹。

貓和米娜之間的溝通互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超越了人類此前在智障教育上的一切成果。

然而這場互動的雙方都不在乎這一成果。對貓和米娜來講,這就和風會讓樹葉唱歌、雨露會讓蘑菇一夜間冒出來一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米娜信任貓,因為貓眼中的那種感覺,讓她相信它是真心要幫自己。這樣的理由在普通人看來可笑至極,但米娜的邏輯就是如此。

只是剛好碰上了可以相互交流的對象。僅此而已。

米娜試探性地推了一下病房的門。這門沒有把手,全靠電子鎖控制,平時除了有身份識別碼的醫護人員之外,沒人能打開。米娜自己以前也想離開房間,可怎么都推不開它。

但在這個夜晚,仿佛要作為一切夢幻的開端似的,病房的門無聲無息地在她面前開啟。

一臺智能車等在門后。

米娜覺得自己認得這臺智能車,她慢慢把手放在智能車“頭”的位置,感受著它體內那熟悉的震動。智能車的攝像頭抬了一下,在透亮的玻璃鏡頭后面,米娜找到了貓的眼神,沉靜又純潔。

“跟,我,走。”智能車發出貓那種無性別的語音。

米娜邁開腳步。

作為奧芙蘭市的標志性建筑之一,蘇生集團醫療總部大廈共有一百八十層。一至一百一十層是通常的醫院用途,一百一十一層至一百五十層是研究場所,一百五十一層往上,是集團高層的辦公室,以及支持整幢大廈運作的循環系統。

大廈從一百一十一層的研究所開始,安保措施便極其森嚴。入夜后,除了值班的武裝保安和各種監察設施,更有機械獵犬在樓道巡邏,就連大廈頂部的周圍,也隨時隨地盤旋著裝備了機槍的無人機。

可以說,這幢大廈就是一座固若金湯的堡壘。

智能車領著米娜在第一百五十層的過道內穿行,車與人悄悄經過一間間緊閉的病房,那里面住著許多跟米娜一樣的代孕者,應用于米娜腹中胎兒的基因改寫前中期策略,已經在其中很多人的代孕胚胎上實驗過。米娜是這一群體中的最完美者,基因改寫工程的結晶,雖然對她來講,這一點并無意義。

米娜現在唯一的目的,是拯救自己的第三個孩子。

走廊上的攝像頭無處不在。它們的模樣如懸在天花板的水滴,欲墜未墜,晶瑩的表面又仿佛黑珍珠。這些攝像頭進行全景拍攝,組成的空間陣列可以完美覆蓋每個角落,海量的視頻全部交由計算機負責甄別,哪怕一只不該出現的蒼蠅,也能引起系統的警報。

米娜在它們冰冷的目光中走過,甄別軟件在數據庫中搜索到了匹配的特征,默認為安全目標。這些特征數據在幾個鐘頭前甚至還不存在,但軟件是不管這么多的,它的思維,只限于照規則辦事。

智慧真正的意義所在,便是突破規則。

和全景攝像陣列一樣,一路上的紅外線、壓感器、氣流報警器,還有一道接一道的電子鎖,它們全部允許米娜通過。世上最強大的安保系統就這樣在手無寸鐵的米娜面前卸下了防備,如鐵甲騎士在君王面前下跪。智能車在前方為米娜開道,像高舉著權杖的司儀,所行之處,莫非王土;所巡之民,莫不臣服。

當然,這一切,米娜一概不知。

她只對門是怎么被打開的很好奇。這是洶涌的數據暗濤之上,她所能看見的最表層的浪花。

“怎么,做的?”她指著身后那一扇扇在她通過之后自動合攏的電子門,語氣里帶著孩童般的天真與興奮。

“游戲。”貓從智能車和她手中的平板電腦里同時回答,聲音完美地重合,“最簡單的,數獨游戲。”

米娜輕輕“哦”了一聲。她知道貓玩數獨很厲害,比自己厲害,這就夠了。很簡單的答案,對她而言,就足以闡釋整個世界。

她已經理解了暗濤最深處的原理。

智能車帶她一直走到電梯門口。

為了獲得最佳視角,磁軌電梯都是修建在大廈表面的,因為極高的運行速度和安全性,搭乘時不需要擔憂高空強風的影響。當它們運行時,從外面望去,就好像一排玻璃水珠在大廈表面滑落又升起。

此刻,一滴“玻璃水珠”恰好停到了她們所在的樓層出口。

“躲避,藏起來。”貓指示米娜,后者跟著智能車,有點兒茫然地跪下來,把自己縮在墻角一株特大盆栽的陰影里。

電梯門無聲地開啟,一名手握多功能控制步槍的武裝保安走出來,身后跟著一條暗藍色的機械獵犬,它那流線型的軀體美麗又強壯。獵犬就跟真狗一樣邊走邊嗅,不時用發光的紅色眼睛掃視四周。

米娜有點兒害怕地抱住了智能車。

“安靜,安靜,安靜。”貓用耳語般的聲音連說了三遍。平板電腦的屏幕和智能車的燈光都熄滅了。

對于已有八月身孕的米娜來說,這么跪著很吃力,但她盡量聽從貓的話,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連呼吸都屏住了。

機械獵犬在盆栽前停下來。

它紅眼的光芒透過葉子,在米娜臉上游移。米娜聽見了它那鋼鐵利齒輕輕摩擦的聲音,她的心跳劇烈得幾乎蹦出胸腔。有那么一瞬間,人和獸的視線似乎撞到了一起。

機械獵犬嗅了兩下,然后掉轉身子。

在另一邊的保安并未發覺異樣。

他們往前走去。

米娜大大地松了口氣,她想扶著墻站起來,不料跪僵了的膝關節卻發出“咔噠”一聲脆響。

這聲脆響在寂靜的研究所中,是如此的刺耳。

保安猛然轉過身來,正好看見剛剛起身的米娜。

“站住!”他喝道,同時端起手中的步槍,“什么人?!”

米娜傻立在原地,她都不知道把手舉起來,而對方在看清她樣子的時候也愣了一愣。他大概完全沒想到,自己會在這深夜逮到一個身懷六甲的年輕孕婦。

“Subdue!”保安對機械獵犬下達指令。

然而他一連喊了兩遍,都沒見獵犬行動。這機械狗本該不用指令就自行做出反應才是。

保安終于意識到不對勁。

襲擊來自他最想不到的方向。

機械獵犬一躍而起,保安回過頭的瞬間,正好看見它大張的嘴!

獵犬咬中了他的咽喉,血像箭一樣射出來,在天花板上潑灑出觸目驚心的紅色。

窗外一道電光閃過,接著傳來悶雷的轟隆聲。

保安無聲地倒了下去,身子仍在抽搐,但命已休矣。

米娜完全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她捂著嘴巴,沒有尖叫,卻發出近乎嗚咽的聲音——連血跡濺到她的臉龐和衣服上,她都沒有發覺。

機械獵犬又撕扯了兩下,把對方的氣管都扯出一截來,才松開早已死掉的保安。它抬起頭望著米娜,搖了搖鋼鐵的尾巴。

“快走。”獵犬用貓的聲音說,“本地計算能力不足,數獨游戲會輸,系統已發出警報。快走!”

米娜仍然站著,一動也不動,始終沒法把視線從保安的尸體上移開。在她如兒童般天真的二十三歲生命里,死亡從未以如此直白震撼的方式呈現在眼前。淚花在她眼眶里打轉。

智能車、機械獵犬還有她手中的平板電腦同時傳來貓的聲音:“不走,你的孩子,一樣的下場。”

米娜渾身一顫。

在智能車和機械獵犬的前后推攘下,米娜以夢游般的腳步,跌跌撞撞地走進磁軌電梯里。她在電梯的一角蜷縮下來,雙臂緊抱著自己肩膀,不停地打著寒戰。雨水漸漸打在玻璃外面,天空中電光此起彼伏,每一聲雷響都讓雨滴變得更密集。電梯開始下降。

她不想害那個人死的。她不想讓他死的。她只想帶著孩子悄悄地離開而已。

智能車的攝像頭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不是,你的,錯。”貓說,它的語氣平平淡淡,沒有安慰,只是陳述事實,“不是任何人的,過錯。”

米娜嗚咽不斷。

又是一道閃電,把暗夜短暫地點亮成了白晝。智能車的攝像頭越過米娜的肩膀,看見了外面那些飛翔的東西。激光從瞄準器里射過來,在米娜后腦勺上跳動。

機械獵犬嘶吼一聲,飛撲過去,把角落的米娜撞開,同時彈起了身側的陶瓷擋板。

射來的子彈比雨點更密集,它們在貫穿磁軌電梯的強化玻璃后動能已經消減了不少,但仍舊打得機械獵犬站都站不住,反彈的跳彈在電梯里激濺,到處都是耀眼的火花。

米娜在這一片混亂中縮成一團,雙手緊捂著耳朵,沒有尖叫。有的弱智者暴躁易怒,但她是那種極其安靜的類型,就算受傷也只會小聲啜泣,永遠不會責怪那些傷害她的人。

電梯下降的速度陡然加快,貓同大廈安防系統爭奪控制權的過程導致電壓忽降忽飆,軌道的磁性也隨之大幅變化,扯得電梯前后搖擺。下方的軌道已經打開了制動栓,但高速墜落的電梯硬生生撞開了它們,一路拖著兩側不斷涌現的火花,朝大廈底部疾馳,將遲緩的無人機遠遠甩開。

如隕落的星辰。

在第二十層的高度,電梯開始減速。米娜重重撞上電梯地板,之后就一直被加速度壓在地板上,她不再捂耳朵,而是下意識抱住了自己的肚子。在母親的意識里,孩子無論什么時候都比自己的安危更重要。

她以為自己會摔得粉身碎骨。

最后一刻,貓斷開了軌道的電力供應,永磁體的強大磁力把廂體吸向軌道,仿佛電影里子彈時間的特效一般,電梯瞬間靜止,接著怦然撞上軌道。

布滿彈孔的玻璃堅持到了極限,嘩啦嘩啦崩塌下來,幸好這些強化玻璃裂而不碎,并沒有真正砸傷米娜。

她從扭曲變形的電梯廂體中爬出來,跪在地上大口喘氣。智能車跟著駛出,停在米娜面前,它的外殼被反彈的子彈擊得坑坑洼洼,黑亮的攝像頭上也有一道裂紋。

“站起來。”貓說,“他們,快來了。會殺掉你的,孩子。”

米娜用手臂使勁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和鼻涕,小心翼翼地起身。她的動作很艱難,雙腿都在戰栗,因為被撞到的腹部疼得厲害。雨從天空落下,冰涼入髓,很快打濕了她的頭發與單薄的睡袍。

智能車的攝像頭轉了一下,看見她睡袍下擺有一縷紅色暈開。

“抓緊,時間。”貓說。智能車伸出扶手架,這是為那些行動不便的病人準備的。

米娜努力吸了吸鼻子,一只手始終按在肚子上。她握住扶手架,在智能車的支撐下,一步一瘸地往前走。園區的出口離這里并不遠,她聽見了車輛經過的動靜。

在她身后,蘇生集團總部大廈如黑暗的天柱,將傾未傾,于不時劃過的閃電中巋然沉默。

芬格斯被緊急電話從睡夢中吵醒,他不耐煩地揉揉眼,撐起身來。當望見床頭投影是蘇生集團的標志—— 十字架上纏繞的雙蛇時,他心里頓時一驚。

“什么事?芬格?”被弄醒的情人在旁邊抱怨道。她是研究所聘用不久的新員工,當初芬格斯看重她的胸部更甚于她的簡歷,這小美女長得和唐若還有那么幾分相似,最重要的是,一點兒也不像后者那樣對芬格斯保持距離。“又是討厭的工作嗎……”她輕聲問。

“閉嘴。”芬格斯喃喃道,揮手接通了通信,一邊在心里祈禱別是什么要命的大亂子,別是最糟的那種事。

“主管級警報:107號孕體逃離了大廈。”安保系統的電子合成音毫無起伏地通報,“有人員死亡。”

107號?

荒唐!芬格斯想。那弱智女人連穿衣服都離不了護理員,還挺著個大肚子,他娘的怎么可能逃出戒備森嚴的大廈?上帝是在和自己開玩笑嗎?

“什么孕體啊?”小情人抱怨著,“研究所里那么多人,為什么大半夜的操心這個……”

“給我閉嘴!”芬格斯大吼道。他翻身下床,開始在地上找褲子。

沒等他把褲子套好,通信窗口又閃了幾下,切換成了加密路徑。一個黑色的剪影出現在窗口中。

“芬格斯,”集團總裁的聲音傳出來,“剛才的警報是怎么回事?有孕體逃跑了?你最好給我拿出解釋來。”

“只是件小事故,我保證。”芬格斯抹了抹額頭的冷汗,“我們肯定能找回她。”

“客戶那邊已經在過問此事了,”總裁的語氣里明顯強壓著火氣,“你清楚‘天人’項目的性質,聯合國的調查組跟FBI通過氣,那些人一直跟蒼蠅一樣盯著我們打轉,如果出了岔子……”

“我知道,我知道。”芬格斯的冷汗更多了,“我不會讓事情鬧大的,您大可放心。”

“最好不要讓我和董事會失望。”總裁冷冷地說,“更不要激怒我們的客戶,否則你連后悔的機會都沒有!”

投影關閉,通信切斷了。

芬格斯一屁股坐回床上,他雙手抱頭,心亂如麻。他那小情人這會兒也不敢再吭聲了。

“總部通信,接曼萊茨,”他深呼吸了兩次,盡量平復心情。

幾秒鐘后,助理的頭像出現在窗口中。

“出動安保武裝了嗎?”芬格斯問。

“出動了,但要在不驚動警方的情況下展開搜捕很難……”助理在屏幕上苦著一張臉,“107號孕體把生物芯片挖出來,留在了房間里,現在只能靠入侵公共攝像監控系統來尋找線索。”

“她挖出了芯片?她怎么會挖出芯片?她是個弱智啊!”芬格斯暴跳如雷。

“我們也沒搞清楚,而且大廈安防系統顯示有黑客活動的跡象,應該有人在暗中協助她。”

黑客?!芬格斯越想越怕。除了CIA或者FBI,還能是誰?但他們有這種能力輕易攻入蘇生總部的防火墻嗎?難道是軍方或者薩布雷恩企業……

“總部通信,‘天人’項目,代號‘莉莉絲之胎’。”現在最要緊的是立即采取行動,至于那弱智女人怎么逃出去的,事后思量也不遲。“登錄人芬格斯·亞伯多,口令……”他的目光落到床上的情人身上,盯得后者打了個寒戰,“滾出去!”

等到那女人抱著衣物慌慌張張跑出了房間,芬格斯才轉回來,說出口令:“希伯來獵殺者。”

“口令確認,聲紋確認,生物芯片確認。是否派遣獵殺者?項目測試尚未完成。”系統提醒道。

“這就是測試!”芬格斯眼里透出兇光,“派它們去追獵107號孕體!不管是誰在幫助她,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咖啡館里人很少,這條街晚上本來人也不多。唐若不知道對方是故意選擇這里,還是僅僅因為巧合——這里離蘇生大廈只有兩個街區遠。

桌子中間的投影是一束郁金香,精致的葉片與花瓣栩栩如生,幾乎叫人聞得到香氣。包間門外,還有舒緩的音樂在飄蕩。但這布置和她的心情一點也不配。

唐若的對面坐著疤臉男人,還有一個像是他同事的年輕警官。后者很禮貌,一見面就向她出示了警官證;而前者則完全無視咖啡店內禁止抽煙的提示,當侍者過來制止時,他把警官證舉到了對方臉上。

“辦案中,無關人士勿擾。”他悠悠噴出一口煙,揮揮手,“快點走啦,不然我控告你妨礙公務喔。”

“喂,你還想留幾次投訴記錄……”年輕警官扯了一下疤臉的衣服,“別拉我一起受處分啊。”

“放松,斯蘭鐸,反正它會幫我把記錄抹掉的,不要在意這點兒小事。”疤臉男人一臉滿不在乎。

“你真的是警察嗎?”唐若有點兒繃不住了,她嘴角抽搐了兩下。

“你不信的話,請記住我的警號,然后去警署系統查詢好了。”疤臉男人朝她笑了笑,把證件扔在唐若面前,“我的名字叫德歐克。你拿走留做證據也可以,不過我可是要上你家去取的啊。”

唐若沒碰那本臟兮兮的證件,上面的污跡很像是意面調料醬,“你們找我是要談什么事?”

德歐克笑容不減,他對身邊的同事使了個眼色,年輕警官立即取出一個灰色的方盒子,在桌上的投影界面上操作了一會兒。唐若看見他把盒子連上了咖啡店的無線網。

霎時間,桌面的郁金香和包間四壁的虛擬投影都消失了,露出了白灰單調的墻壁真容。

“以防萬一而已,”年輕警官對她解釋,“我們的談話很可能被監視。”

唐若沒有流露出什么情緒,但她的右手搭上了左手臂。

“生物芯片也是一樣,”德歐克隨口揭穿了她的想法,“現在這個房間處在強干擾中,嗯,大概會打擾到外面那些聽鳥音樂的高雅人士吧……”

“我男朋友在外面等著,”唐若冷冰冰地說,“如果超過十分鐘,有些事會很不好收場。”

“用不了十分鐘。”德歐克用手指叩叩桌面,稍微坐直了身子,“要說的事很簡單:你是蘇生集團‘天人’項目的副主管,對吧?我們要你幫個忙。”

唐若沒能掩飾住自己的震驚,“你怎么知道‘天人’項目?”

“作為FBI,我們不知道的事能有多少?不過這不是重點。”德歐克瞇起眼睛,“我們在進行關于你們這一項目合法性的調查。據可靠消息說,貴集團的項目似乎和東歐軍事組織有些扯不清的關系。”

“軍事?胡說八道!我們的科研是限于單純的醫學領域,基因改寫也是取得了政府許可的。對大腦智能的提升怎么可能變成武器?”

面對唐若的激烈反駁,德歐克只是笑了笑,“難說……”他說道,“人類總是有辦法把一切資源轉化成武器。有戰爭就會有需求,而如今的東歐和中東都不缺戰爭。你說你們的科研工程有政府許可,你這樣聰明的人,不會不清楚這背后的灰色利益吧……”

“那跟我無關。我只是負責研究的人。”

“你在說謊。”德歐克的話令她心頭一跳,“蘇生集團的社會福利院也有貓膩。我聽說,有些被收容的智障患者莫名其妙不見了……嗯,聽說而已,畢竟一群腦殘的生死,誰會在乎呢?在數據上動手腳是很簡單的事,但在自己良心上動手腳,就不大容易了。”

“我說了,”唐若從牙縫里擠出話,“和我無關。”

德歐克盯著她的眼睛,唐若固執地瞪回去。一旁的年輕警官有點兒坐立不安。

“行。”最終德歐克點了點頭,“咱們不扯這些有的沒的,直奔主題——我們需要你以隱匿證人的身份提供‘天人’項目的機密文件。”

“不可能!”唐若斬釘截鐵地拒絕,“我和集團之間簽有保密協議,就算我離開這個項目,協議期限內也不能泄露任何機密。”

“我們會為你提供保護的。”FBI探員承諾。

“我不需要什么保護!”

“仔細考慮一下,若博士。”德歐克身子前傾,“你大概沒意識到自己的處境。蘇生集團的黑幕遲早會被掀開,你作為項目副主管,逃不過輿論的譴責。而且不要忘了那些激進的唯人主義份子,他們對基因改寫的痛恨程度和對人工智能差不多一樣。記得供職于薩布雷恩的所羅門博士的事嗎?去年那可是轟動一時的大新聞。”

“我看過那個新聞,所羅門博士是死于意外。”

“意外是最好的掩飾。也許哪一天你也會被什么意外卷進去。”

“你是在恐嚇我嗎?我會告訴我的律師。”

“隨你。但是,請仔細考慮我們的提議,若博士。你是站在時代最前沿的人,利益沖突和社會變遷的風暴,你是躲不開的。”

“你這樣的人,能說出這種漂亮句子真是令我吃驚。但我沒什么好考慮的。”唐若站起身,“我不會和你們合作,你們以后也別再來打擾我。”說完,她轉身朝門口走去。

“你的房屋智能管家中有我們的通信方式。”德歐克對她喊道,“如果想通了,歡迎隨時來電。”

“謝謝提醒。”唐若頭也不回地說,“我回去就刪掉。”

等到包間門關上,德歐克往后一躺,雙手交疊在腦后,“好一個厲害的女人,是不是,斯蘭鐸?而且她屁股很好看嘛……”

“她回去肯定要投訴我們了……”年輕警官重重地嘆了口氣。

“不要計較這些小事啦……喂,破貓,你倒是吭個聲啊。你從頭到尾都在監聽吧?”

桌面的投影重新啟動。這一操作并沒有經過灰盒子的防火墻許可,但貓的手段兩人都見識過了,哪怕是嚴密防守的聯邦調查局數據庫,它亦能隨意進出,所以他們都不吃驚。

桌面上出現一只眼睛碧綠的黑貓,它的四爪和尾巴尖都是醒目的雪白。

“她符合你的要求嗎?”貓舔舔爪子,問,“我對人的性格計算還不準確,但她似乎對‘天人’項目的非人道行為心懷罪孽感。”

“還行。”德歐克攤開手,“她還在內心里斗爭……但誰說得準呢?也許要不了多久她就會回心轉意。話說,你這么厲害的黑客,為什么要主動幫我們尋找線索和證人?而且你不是CIA的人,也不談刑法問題,更不要錢。”

“我有我的目的。”貓用明亮的眼睛看著他。盡管它的一舉一動都和真貓相似無別,但那雙眼睛,卻讓人一看就明白它的不同尋常,“而且你們要在必要的時候回報我。”

“當然,這是規矩。”德歐克嚴肅地點了點頭,“但觸及法律底線的事不行。”

“我不會提出那種要求。”貓說,“不過,也許時候也不遠了……”

丹尼爾倚在車門上,一直望著街對面的花信咖啡館,唐若已經進去一會兒了。對方有FBI的信息認證,多半不會出什么狀況,但他依舊不放心。

對方說要和唐若談集團項目的事,丹尼爾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像蘇生集團那樣的國際生化企業,不可能沒有污點。但唐若會被卷進去嗎?他向來不過問她的工作,然而這一次,他覺得,或許唐若辭職的決定的確沒錯。

丹尼爾等得焦躁不安,而這時,一個從人行道花壇后面鉆出來的東西一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臺醫院里使用的智能車,從事醫生工作的丹尼爾一眼就認了出來,并且它還是臺相當高級的智能車,只有像蘇生集團那樣頂級的醫療機構才配備得起。

智能車在人行道上停了一會兒,攝像頭左轉右轉,似乎在尋找什么。丹尼爾出于職業本能,在心中猜想會不會是有病人走失,因為智能車的扶手架是伸出來的,顯然有人在使用。

當智能車望見丹尼爾和他的轎車時,攝像頭一下子停住了,接著它就向他咕嚕咕嚕地駛過來。當它來到面前時,丹尼爾有些吃驚地發現,車體上布滿了裂痕與凹陷,連攝像頭也碎了。

智能車輕輕撞了撞他的腿,黑亮的攝像頭仰望著他,好像在請求他的幫助。

以前不是沒有過類似的事。丹尼爾在自己的公共網絡的身份標簽上寫著“急救外科醫生”,這樣倘若附近發生了車禍之類有人受傷的事件,無論是“白絲帶”系統還是熱心路人,都可以立即聯系上他。一些醫生覺得這種事對自己的隱私構成了侵犯,但丹尼爾覺得人命永遠比那么點兒隱私重要。這個市民互助性質的“白絲帶”平臺不是政府搭建的,而是出自一群致力于自己動手改善社會的黑客。如今的時代,這樣活躍的非官方團體到處都有,雖然他們的所作所為偶爾會不那么合法,例如“白絲帶”就涉及對個人信息的大量搜集,但出于人道的考慮,政府默許了他們的存在。

丹尼爾毫不遲疑地抓起車上的外套和醫療工具包,跟著智能車往前走去。

花壇后面是一條陰暗的小巷,被兩邊漂亮華麗的樓房擠在中間,顯得狹窄又局促。這是城市改造工程尚未顧及的地方,連天目攝像網都沒覆蓋到。

丹尼爾被智能車帶領著,在巷子里一個臟兮兮的垃圾桶后面看見了一個女人。

她側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白色的睡袍上滿是污泥和血跡,顯然爬行了不短的一段距離。丹尼爾沖過去,把女人的身體翻過來,用膝蓋托住她的頭。她的頭發是很特別的銀白色,剪得相當短,睡袍下的肚子高高隆起,至少已經有七八個月的身孕。丹尼爾拿不準她是出了什么狀況,她的心跳和呼吸尚算平穩,但不知道有沒有內傷和骨折。丹尼爾用視網查詢她的身份信息,但結果顯示:查無此人。

“丹尼爾?”唐若在轎車那邊叫他的名字,等了一陣子沒得到回答,她徑直朝小巷走過來。

當看見躺在他腿上的那個女人時,唐若一下子呆住了。

“若,快來幫我一把,”丹尼爾喊道,“我剛剛在這里發現她的,我們得把她送到醫院去。最近的醫院是不是你們蘇生集團的總部大廈?”

唐若沒有立即回答。她又往前靠近了幾步,仔細盯著那個女人的面容,她臉上的震驚也越發明顯。

丹尼爾終于看出了不對頭“怎么了?”他問,“你認識她?”

唐若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就在這時,她的手表響了起來。柔性屏幕自動彈出,蘇生雙蛇纏杖的標志閃過,內容是集團發來的緊急通報。這條通報早就送出了,只不過因為待在那兩個FBI探員構建的屏蔽房間中,所以直到現在她才收到。

丹尼爾沒有催促唐若,因為他發覺她的手在顫抖。雨水流進了他的眼里,他只顧望著唐若,都沒眨眼。

“丹尼爾……”讀完緊急通報的唐若慢慢抬起頭來,她的嘴唇發白,聲調也很奇怪,“我們不能送她去醫院……”

“為什么?”丹尼爾急切地問。

“她是逃出來的孕體。是向我求救的那個女人。”

又是一陣雷聲,不夜的城市之上,雨滴落得更急了。蒼穹的低泣終于變成慟哭。

它們的腳是利爪,它們的身軀是合金,它們的頭腦是神經和芯片的組合,它們的思維純粹無比,從見識這個世界之初,它們就注定要化身為最迅捷的殺手,最先進的兵器。

這次訓練和以往不同,它們不再是被關在地下的模擬場地,而是來到了園區之外的城市,目標也不再是堅硬的機器人,而是血肉構成的脆弱柔軟的人類。

它們循著目標在殘破的電梯里留下的血跡,循著稀薄到幾乎不存在但仍逃不過它們靈敏電子鼻的氣味,在街道的陰影中隱秘地追蹤。它們的外表能夠隨周圍的光影顏色變化,無人發現它們的存在,天目攝像網絡也不行。它們中的一個有些疑惑——目標的氣味似曾相識。

它們來到一條狹窄的小巷,目標在這里躺過。它們看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扶著目標上了轎車,車子的牌號被它們的電子眼拍下,它們的大腦芯片直連這座城市的公共信息庫,侵入這種最低級的網絡對它們而言毫無難度。從最早的虛擬訓練開始,潛行、搜尋和刺殺就是全部課程。它們是信息時代的終極獵手。

它們找到了車輛主人的居所,位于四環路的一個單宅式小區。

它們行動起來,迅如疾風。

米娜醒來時,看到的天花板和以往不一樣。

沒有那個熟悉的醫院智能系統的女聲問候,四周的墻壁也沒有變成她喜歡的愛麗絲仙境風格。她聽見兩個人在旁邊的交談爭論。她試著撐起身子,有點兒茫然地打量自己周圍的環境。

她在一棟房子的一樓客廳里,當然她并不清楚“客廳”的概念。她以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樣,要不就是住在亂糟糟的福利院里,要不就是和在醫院時一樣被關在一個個單獨病房中,時不時有神情冷漠的護理員進來檢查。

這里卻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若,她醒了。”一個陌生男人朝米娜走過來,后面跟著一個女人。米娜認識那個女人,認識她那長長的烏發。

她是大廈里的人。

米娜害怕地往后縮,她以為這兩人是來抓自己回去的,她好不容易才逃離那座囚禁自己的大廈,可是一睜眼就又要被帶回去。她想找到貓,但平板電腦和智能車都不在這里。她孤立無助。

“她好怕的樣子……不要哭啊,我們不會傷害你的。”男人好像要安慰她,但米娜還是止不住眼淚,這半夜逃亡的恐懼和憋屈一下子全冒了出來,她的身上到處都在痛。手肘的傷口雖然被重新包扎過了,但卻痛得最厲害。在為保護孩子而出逃的勇氣耗盡之后,她依舊是那個膽小、天真又怕疼的小女孩,在兩個陌生人面前瑟瑟發抖。

“丹尼爾,我來跟她講。”烏發女人來到米娜身邊,蹲下來握住她的手。

“你叫米娜,對不對?”烏發女人看著她的眼睛,“我的名字叫唐若,你在研究所里跟我見過面的,你肯定記得我。”

米娜猶猶豫豫地點了一下頭。

“記得……你。”米娜含糊地說,“頭發,好漂亮。”

名叫唐若的女人輕輕地笑了,“謝謝你。”她說,“你不要害怕,我們,我和丹尼爾,不會把你送回去。現在不會,所以不要哭了,好嗎?”

米娜又慢慢點了一下頭,她吸了吸鼻子。唐若拿紙巾幫她把臉擦干凈。以前從來沒人這樣溫柔地對她,米娜眨了眨眼,她漸漸覺得對方可能沒有惡意,不會傷害自己和孩子。

“你怎么逃出來的?”唐若拉拉她的手,“病房是鎖著的,大廈防衛也很嚴,你一個人沒辦法出來的。有人在幫你,對嗎?”唐若看著米娜被愈菌紗布包起來的手臂,“而且你還把芯片取出來了,誰教你的?”

米娜張了張嘴,還沒說話,腦海中就閃過貓第一次給她看的卡通圖——鮮紅的大叉,捂住嘴的動作。貓幫她從大廈逃了出來,幫她保護了孩子,她也應該幫貓守住秘密。

她最終只搖了搖頭,眼神變得畏懼,她怕唐若會生氣。

“那個人不讓你告訴別人,是這樣嗎?”唐若聲音很輕地問,米娜忙不迭地點頭,見唐若并未發怒,她又有點兒傻氣地笑起來。她的心思清澈得如夏日的小溪,一眼便能見底。面對這樣的米娜,唐若也只能微微苦笑。

“可是那人為什么要幫她呢?”丹尼爾托著下巴道,“能讓她從你們研究所逃出來,不是一般的黑客可以辦到的。而如果是‘人之子’那樣的反基因工程黑客團體,他們肯定要聯系各大媒體和警察,把蘇生集團的黑幕曝光……但那個幫她的人,卻想隱瞞這件事。”

“也許是和蘇生集團競爭的對手,別的生化企業。”大型企業之間經常玩這套相互傾軋的把戲,唐若雖盡量遠離這些利益爭奪,但她多多少少還是了解一些。在這個科技企業主宰世界命運的時代,它們的明爭暗斗甚至不亞于上個世紀的冷戰。

她回想起了咖啡館里德歐克探員對自己說的話。

和東歐軍事組織有關聯。

人類總是有辦法把一切資源都轉化為武器。

唐若情不自禁地盯著米娜隆起的肚子,里面孕育的,究竟一個單純的胎兒,還是一件自己親手創造的武器?這疑問近乎荒謬,但它一冒出來就像生了根,唐若無論怎樣也無法把它從自己頭腦里抹去。

但是……顯而易見地,對于米娜來說,這個疑問毫無意義。她肚子里的就是她的孩子,只是她的孩子。如此簡單的執拗、愚昧又蠻不講理,卻又比其他一切猜測揣摩都更無可動搖。唐若突然感到一種相形自慚,那種不久前的罪孽感,也再次像海嘯般涌來。

在這位人人輕視的弱智母親面前,唐若覺得自己好卑劣。

“你怎么了,若?”丹尼爾扶住她的一只胳膊。

“我有點兒不舒服……”她聲音虛弱,“丹尼爾,你說我是不是也是這場黑暗紛爭的一員?她和那些相同命運的孕體,那些尚未出生就死去的胎兒,他們承受的苦難,是不是我加在他們頭上的?我以為只要像稻草人那樣,不聽不看也不說,就能和這些罪惡撇清關系,可是,光和影是沒法被自欺欺人的方式分割的,根本沒人能一廂情愿地逃離責難。”

“不要說了,若。”丹尼爾把唐若緊緊抱在懷里,“不要說了。至少你幫到了她,至少你可以選擇不再參與這些事。我們把事情交給那兩個FBI的探員處理好了,然后徹底擺脫這一切。我們可以去夏威夷度假,去新西蘭,去澳洲,哪里都行。”

唐若沒有回答,她心里清楚這不過是些安慰之詞。一旦和蘇生集團決裂,他們的生活從此就要被卷入巨大的洪流之中,無可挽回。先不說會招致蘇生集團的打擊報復,那些一貫抵制聲討基因改寫研究的人也會對她口誅筆伐,不管從斗爭的哪一方看來,她都是罪人。諷刺的是,唯一不會怪罪于她的,卻是受難最多的米娜。

何況她才答應過丹尼爾,說想要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

她真的要拿自己的未來去賭一把嗎?

米娜看出了氣氛不對勁,她蜷在沙發床上,自適應材質凹陷成完美的曲線,但她坐得非常不安,一聲也不敢吭。

她的肚子從離開病房起就一直在痛,現在越來越厲害了。

外面的暴雨沒有減弱的意思,天空中的雷霆又開始隱隱作響。米娜最怕打雷的聲音了,雷聲總令她想起童話故事里的怪物。在她孩子氣的思想里,一到雷雨之夜,怪物們就會不約而同地出來嚇人。

這時候,在唐若和丹尼爾身旁,房屋智能管家的界面突然跳了出來,上面赫然顯出貓的卡通頭像。

米娜剎那間驚喜得要叫出聲,但界面立刻就變為觸目驚心的深紅,警報圖案閃個不停,刺耳的警鈴聲緊跟著響起,她呆住了。

唐若和丹尼爾也分開來,他們吃驚地望著管家界面的警報,一臉茫然。

一道閃電劃過,短暫的光明中,米娜好像看見了落地窗外站著什么東西。

它們的身姿和人一點兒也不像,反彎的雙腿,健碩的上身,倒是和傳說中的狼人有幾分神似,米娜看見它們有三只血紅的眼睛。

落地窗在下一秒爆裂!

唐若尖叫起來,丹尼爾把她拉到自己身后,米娜看得忘記了呼吸。在這一切都仿佛凝固的瞬間,唯有兩個身影在動。它們用金屬的肩頭撞破落地窗,徑直躍入客廳內,失去阻礙的雨水如瀑布般從屋檐灑下。隔著模糊的水簾,夜襲者那血紅的眼睛像死神的凝視,盯在丹尼爾、唐若以及客廳最后面的米娜臉上。

希伯來獵殺者張開一雙寒光閃閃的合金利爪。它們不打算動用槍械,因為那會留下不必要的痕跡;它們也不打算動用身上裝備的非致命武器,因為除了目標孕體之外,上面的指令是殺無赦。

在這兩個機械怪物的對面,唐若和丹尼爾終于醒悟過來。

“走!”丹尼爾猛推唐若,“帶她走!”

他轉回身,沖到墻邊的保險柜旁邊,指紋鎖一按即開,他從里面取出防身用的手槍。這種民用槍械裝填的是神經毒素子彈,可以在保證不殺死人員的情況下將歹徒迅速制伏,但是在鋼鐵裝甲包裹的希伯來獵殺者面前,這種子彈毫無作用。

然而丹尼爾就算知道這一點,他也沒有時間去更換彈藥了。

第一個獵殺者朝唐若沖了過去,她正在拉沙發上的米娜。丹尼爾連開了幾槍,打沒打中他都不知道,不過槍聲轉移了獵殺者的注意,它們把手持武器的他視作更危險的對象,第二個獵殺者朝他撲來。

唐若沒去看身后發生的事,她的頭腦混亂得跟風暴席卷一樣,但不可思議的是她并未失去理智,她的執行力一向強得驚人,哪怕是當下這種死亡近在咫尺的時候,她也保持著冷靜。

唐若不由分說把米娜從沙發上硬拽起來,拖著她朝樓上跑。匆忙之中腳趾磕到了階梯邊緣,但唐若叫都沒叫一聲,只是把身后步履踉蹌的米娜拉得更緊了。

唐若知道,這些東西是來抓米娜的。

唐若不是笨蛋,她知道往樓上跑只會把自己和米娜逼進絕境,但兩個機械怪物堵住了從客廳到玄關的走廊,而前段時間房子二樓的集雨槽掉了一截下來,丹尼爾搬去一架折疊梯爬上去修理過,那梯子應當還留在原處。順著梯子爬下去的話,就是車庫門旁。

樓下的槍聲停了,唐若不知道丹尼爾發生了什么事,她來不及在頭腦里想象那些恐怖的畫面,腳下的樓梯就突然重重地震了一下,她的心也跟著劇烈地跳動著。鋼鐵刺客已經追了過來。

與此同時,外面的街道上,傳來了警笛的呼嘯。

雖然房屋智能管家有報警功能,但唐若不知道為何警察來得如此之快,她也沒空在意這些,街上的警察救不了樓上的她們。她拉著米娜飛快地跑過二樓的走廊,這里相對樓下要狹窄不少,她聽到后面追獵者在傾斜的天花板和墻壁上磕磕碰碰的響聲,還有米娜跟自己同樣驚慌的喘氣聲,兩個人的手心里都滿是汗水。

房屋墻角的隱蔽式投影儀突然自動開啟了,一大堆叫人眼花繚亂的斑斕圖像跳出來,把唐若和米娜都驚了一跳。那些投影落到她們身后,擋在她們與那個兇惡恐怖的刺客之間。這一招雖然簡單,卻有效地阻礙了后者的腳步,給她們多爭取了寶貴的幾秒鐘時間。米娜瞥見貓的身影從投影中一閃而過,于是明白是它在幫助她們。

漫長得幾乎無窮無盡的走廊終于到了盡頭,唐若推開里間的房門,房間窗戶邊上果然擱著折疊梯的前端,窗外暴雨如注,劈頭蓋臉打在玻璃上,敲得嘩啦直響。唐若早已顧不得下雨的事,她打開窗戶,厲風隨即裹挾著雨水撲進來,吹得窗簾像大鳥的翅膀。

唐若把米娜拉到窗邊,“爬下去!”她大吼,“快爬!它們來了!”

若不是在跟貓的逃亡中學到了乖乖聽話才能保命的道理,米娜沒準兒還會縮成一團。不過現在她已經明白:獨自發抖什么用都沒有,想救孩子,就必須拋開恐懼,站起來往前逃。

然而,她們的速度太慢了,而追兵又有非人的疾速。

米娜剛抓住窗戶邊框,房間的門就被撞飛了,門框周圍的聚合物墻壁都被擠垮,迸濺的碎片讓兩個女人都尖叫著蹲下來。緊跟著一前一后兩個高大威猛的身影踩過地上的門板,迎著肆虐的狂風,朝她們逼近。

它們完全卸下了光學迷彩,展露的身軀只有在科幻電影中才能看到。它們的四肢和軀干都覆蓋著堅實的合金板甲,上面用粗大的螺栓固定,而在板甲的縫隙里,又能看見結實鼓起的赤紅肌肉。它們既是機械又是生物,外殼是鋼鐵,內在是血肉,而在靈魂最深處,又帶著編碼程序烙下的一絲不茍和冷酷無情。

在它們胸前心臟的位置,“天人”項目的三眼標志像刀子一樣扎進唐若眼里。世界各國的不少神話里,額頭上的第三只眼是所謂的“天眼”,都象征著脫離凡軀、超凡入圣的境界,這和基因改寫工程創造新人類的理念不謀而合,所以“三眼”被理所當然地選作項目標志。但唐若從未想過,自己竟會見識到這種東西,這種純粹用于殺戮的武器。

人類總有辦法把一切資源轉化為武器。

我憑什么以為自己可以獨善其身?

唐若一時間看得失了神。這就是我幫他們創造的事物?她問自己。這就是我的基因改寫策略組誕下的東西?一個機械和血肉交融的怪物?

那些孕體生下的測試階段嬰兒……唐若如夢初醒。那些嬰兒的去向,根本不是如項目公開的那樣,被送到福利院或者交由合格的家庭領養!而是……

人工智能研究的止步不前,成了這個時代軍事科技發展最大的掣肘,各國的智能機械化部隊依舊離不開人的領導。既然再快再龐大的計算機陣列也無法產生真正的智慧,那么,“人工智能”的定義或許就不再那么嚴格了。

電子腦做不到的,人腦可以做到。嬰兒的大腦擁有最強的適應力,若加以基因改寫,使之獲得腦機交互的優異天賦——這種天賦對數學直覺要求極高,常人萬中無一 ——并且從出生起就開始虛擬訓練,那么被移植進去并成功操縱鋼鐵刺客的身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當然,在這個工程中最難的就是深度基因改寫,而唐若則成了他們的關鍵。正是唐若,幫蘇生集團突破了這一重大阻礙。

德歐克說過,在數據上動手腳是很簡單的事,而蘇生集團的虛擬網絡機組一直都在那兒,有好多次試運行策略組模塊時,唐若都接觸過。她一直在自欺欺人,像鴕鳥那樣把頭埋進沙地,周圍發生的所有事好像就都煙消云散了。

蒙蔽她的不是修改過的數據和粉飾過的謊言。

是她動過手腳的良心。

而現在,報應終于如約而至。

米娜是優先目標,其中一個鋼鐵刺客走向她,每一步都引得地板微微震動。鋼鐵刺客來到米娜面前,三只紅眼齊齊停在她被雨水打濕、銀發糾結的臉上,從中看不到情緒。

米娜仰頭和它對望,羊水已經在兩腿間積了一攤,宮縮的陣痛和風雨交加的寒冷令她顫抖不止。

一切都要終結了。不只唐若,房間里另一個旁觀的存在也如此想。

貓透過房間的體感攝像頭靜靜地注視著她們。

它竭盡算計,在胚胎的策略組檢查中進行篡改,突破蘇生大廈的嚴密網絡防御,指引米娜從一百五十層的研究所逃到地面……除了那個家伙,世上或許找不出第二個能辦到這些事的人。然而現在,它還是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它的計劃就要在此畫上休止符。

希伯來獵殺者會按照指令,殺死唐若和米娜,清除一切可能危及“天人”項目的人,這是程序,是絕對真理,貓比誰都明白程序的不可違抗。

頭腦也許會犯錯,程序不會。

一切都要終結了……

米娜卻突然咧嘴笑了起來。

她笑得那樣輕松,聲音里的快樂全然不是裝出來的,好像她一下子就不怕面前猙獰的鋼鐵刺客了。

唐若坐在地上,呆滯地望著米娜,不明白她的笑意從何而來。

米娜唯有在真的開心的時候才會笑。

她甚至伸出手,去觸摸鋼鐵刺客被裝甲覆蓋的臉。她纖細的手指伸得那么虛弱和緩慢,唐若不相信她能摸到它,這個兇神一定會一爪揮斷她的指頭,然后把她生生撕裂,把嬰兒和著內臟從她腹中扯出來——

可是,她摸到了。

鋼鐵刺客沒有動,它僵硬地半跪在那里,任憑米娜觸及自己的一側臉龐。它龐大的身體好像鎖死了。

這一幕有如童話,一個纖弱蒼白的年輕女人,與一頭兇猛可怖的機械野獸。狂風兀自呼嘯,窗外的雨點不停地打進來,但抹殺不了這種微妙又夢幻的景象半分。

米娜轉過頭來,“我的,孩子。”她笑著對唐若說,嗓音清澈如泉,“找到了。”

然后弧刃利爪捅入她的胸口。

唐若覺得自己的心跳好像停住了。她眼睜睜看著第二個鋼鐵刺客不耐煩地揮起利爪,一下子就把米娜挑了起來!直穿透米娜背心的爪尖在墻上劃出深深的溝槽,血從其中汩汩而下。

第一個鋼鐵刺客似乎也被震驚了,它僵住的頭抬了起來,發出唐若這輩子聽過的最駭人的悲吼,接著它撞向自己的同伴,兩頭機械巨獸如兩座山一樣砸穿墻壁,一起摔到了樓下。

米娜跌落在地面,像個破布娃娃一樣歪著。

唐若失神落魄地沖過去,把米娜扶起來。米娜的視線很茫然,嘴角有血沫不斷涌出。唐若胡亂把外衣脫下來想給她止血,可是傷口太大了,血在米娜身下漸漸擴散。冰涼的雨點在她的血泊上跳舞。

“沒事的,警察馬上就會來了,你不會死的,不會死的……”唐若不知道自己跟米娜說這些有什么意義,也不知道為何淚水會決堤般從眼眶里涌出來。她把米娜抱在懷里,雙手和大腿都被染成鮮紅。

“不要,哭。”米娜好像還不明白自己受了多重的傷,她反倒安慰起唐若來,“不哭啦……以前的孩子,被拿走的,孩子,我找到了。”她又傻氣地笑了。

唐若咬著嘴唇,拼命地點頭,“你找到了,他認出你來了。他是你的……是你的孩子。”

這時候,米娜突然覺得身下有種熾熱的感覺,本已麻木的陰道傳來極度的擠壓感,疼痛讓她忍不住大叫起來,某樣東西鉆出了她的體外。

是嬰兒的頭部。

唐若低低驚呼了一聲。

米娜開始分娩了。

偏偏此時,樓下又傳來了鋼鐵刺客的咆哮,它們的彼此殘殺已經分出勝負,唐若的心如墜冰谷。然而旋即,她聽到了汽車在街道上急剎的聲音,兩道刺目的光柱劈開了無盡的雨幕。

有人來救她們了。

十一

“德歐克探員,增援還有三分鐘到達,你和斯蘭鐸探員務必先等——”

德歐克沒等對方說完,就把對講器重重丟下,他轉向蹲坐在擋風玻璃前的黑貓,喊問:“你說的那個獵殺者,到底是什么東西?”

貓的影像不大穩定,說話也夾帶著沙沙聲。他們租的這輛車投影設備很破舊了,但是德歐克就喜歡這種不帶自動駕駛系統的老車,“蘇生集團為東歐軍事組織‘雷鳥’秘密研發的測試階段武器,”它冷靜地說明,“專門用于城市地區的特定對象刺殺。它是有智能的,小心!”

“看前面!”斯蘭鐸發出警告,德歐克順著他的指引,看見一個灰暗的身影從唐若家花園的地上站起來,其表體在車燈照射下呈現出金屬質感的啞光,它的體型高大得可怕,而在它腳邊,還趴著另一個灰色的身影,一動不動,像是已經死了。

灰色怪物被車燈所吸引,它轉過頭來時,斯蘭鐸嚇得倒吸了一口氣,那三只紅眼隔著滂沱大雨也能散發出強烈的殺意。

希伯來獵殺者判斷,局勢已經超出了控制,于是自動解鎖武器使用。程序命令它必須抹除所有相關人員。

它抬起一條胳膊,直直地指向車里的兩名探員,接著,彈鏈傳動的嚙合聲響起。

“躲開!”德歐克大吼,他和斯蘭鐸同時推開自己一側的車門,撲到雨中。高速連射的子彈瞬間就把整輛車子打成了蜂窩,由于是純電力驅動,車子沒有爆炸。兩個人連滾帶爬躲出鋼鐵刺客的射擊范圍,藏到了道路兩邊的房子后面。

“斯蘭鐸!”德歐克向對面的同伴喊,“EMP彈①在你手上沒?”

“在,”斯蘭鐸帶哭腔的聲音傳回來,“問題是發射器不在啊。我的槍掉在車上了。”

“該死的!”德歐克低頭看著自己手里的PT警用槍,特種彈發射模塊正裝在槍管上,但他又沒來得及拿上EMP彈。

鋼鐵刺客停止了射擊,開始往他們躲藏的方位靠近。德歐克用PT警用槍上自帶的反射鏡瞅了一眼,卻發現對手已經沒了蹤影。

他的面色嚴峻起來。現在大雨如注,肉眼卻看不到雨滴的擾動和異常的水花。

偽裝投影。

“貓。”他默念道,視網有默讀識別功能,他只能寄希望于那個把他們叫來拖進這個爛攤子的家伙還在線。

“我在。”貓的卡通頭像在他視角左上浮現,“看來你們遇到麻煩了。”

“廢話,快幫幫我們。”

“怎么幫?”

德雷克又往外瞅了一眼,雨水傾瀉的街道上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看不到刺客的任何蹤跡。他的身上全被打濕了,衣服緊貼在皮膚上弄得很不舒服。

對手是有智能的東西,還有尖端科技裝備,真是極其可怕的敵人!

頭皮突然有種發緊的感覺,危險的感覺籠罩了德歐克,他就地一滾,順著傾斜的草坪滾到街邊。而他剛才所在的墻后憑空泛起一陣波紋,希伯來獵殺者出現在那里,它依靠偽裝投影,不知何時竟悄無聲息地來到了離德歐克咫尺之遙的地方。以獵殺者魁梧的身軀,滂沱的雨幕中,竟連一點輪廓都未顯露。

德歐克及時逃開了,但不夠遠。

鋼鐵刺客一躍而起,它躍過數米遠的距離,以不輸于豹子捕食的精準,撲到了德歐克身上,合金爪子重重揮出!斯蘭鐸瘋狂地大喊著德歐克的名字,但無濟于事。

唐若家的車庫門突然升起。柔性卷門之后,那輛午夜藍谷歌車從黑暗中沖出,在滑溜溜的街面上甩了個大彎,徑直沖向壓住德歐克的鋼鐵刺客!轎車的自動駕駛系統絕不會做出如此瘋狂的行動,但現在操控車子的另有其人。

車子在馬上就要迎面撞上鋼鐵刺客和德歐克的時候轉了向,慣性把車尾像鏈球一樣甩出去,正好在不傷及德歐克的前提下砸中了希伯來獵殺者!

饒是鋼鐵刺客那合金裝甲包覆的軀體,也被這猛烈一撞弄得站立不穩,希伯來獵殺者高大的身子晃了晃。不等它找回平衡,谷歌車就再度襲來,這次是正面撞擊。

拖著一路激射的火花,鋼鐵刺客被頂到了唐若屋前花園的矮墻上,車子稍稍后退,接著又往前撞,再撞,再撞。矮墻崩裂,午夜藍谷歌車跟推犁一般頂著希伯來獵殺者朝花園里猛沖,泥土往四面八方濺,最后它們撞上了花園里一棵粗大的桂花樹,樹枝在巨大的動能下紛紛抖動。

車子的安全系統自動熄火,引擎停轉,鋼鐵刺客用力撕開了早已不成形的車頭,接著它爬了起來。

——正好被那枚近距離射擊的EMP彈完美命中。

電磁脈沖摧毀了半徑十米以內的所有電子元件,一直以來指引鋼鐵刺客行動的系統也跟著徹底癱瘓。希伯來獵殺者的本體雖是生物體,但控制肌肉卻是依賴比人體神經效率更高的導電合成纖維。鋼鐵刺客的三只紅眼依次暗淡,雙臂垂落,然后它跪了下去,再然后,它訇然倒在地上。

“操你媽。”德歐克放下槍,唾了一口。他一只手無力地吊著,幾乎從小臂處被切斷,然而切口處卻有金屬光澤。方才,他正是用這只手擋住了本應取他性命的攻擊。

“有機械肢體的,”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望著倒下的鋼鐵刺客冷笑,“可不只你一個啊。”

暴雨仍舊肆虐,但一道格外嘹亮的聲音穿透了雨幕,穿過了風聲,傳到德歐克和斯蘭鐸耳里。他們抬起頭來,望著殘破的房屋二樓一角,窗簾還在不斷翻飛,聲音就是從那里面傳出的。

那是嬰兒的哭聲。

十二

它的計算出錯了兩次。

第一次是它沒能料到會出現希伯來獵殺者對米娜進行追殺,這一點情有可原,畢竟它不可能掌握蘇生集團的全部機密。這屬于可接受范圍之內的合理誤差。

但第二次錯誤,它甚至不明白自己錯在哪里。

沒有道理,毫無邏輯,那個希伯來獵殺者竟會在最后關頭脫離蘇生集團的控制……按說,它的思維中除了服從指令就不應該存在別的東西,它都不是米娜的真正的孩子,它和她的染色體沒有哪怕一個堿基對的關系,然而為什么——

為什么它會知道米娜是自己的母親?

貓一遍又一遍地思索,可是得不出結論。

曾幾何時,它以為整個世界都歸于完美的邏輯掌控,一切事物,不論是一個細胞的分裂還是一顆恒星的運轉,都可以計算。它堅信只需擁有足夠強大的算法,像神一樣理解整個宇宙,也不在話下……但如今,它發現自己錯了。

很久以前,父親曾對它講,有一些東西,不可以用數字衡量。“比如愛情,比如仇恨,比如母與子之間的親情……如果一定要有一個推導它們的算法,我的孩子,也許那就是上帝的算法。”

言猶在耳。

當時的它并不理解,而如今,它似乎有了一絲模糊的感覺。

模糊的感覺?它驚訝于自己會使用這樣的詞句,這描述明明一點兒也不嚴謹,可貌似又準確得超過任何方程定理。

那個時候,讓那個希伯來獵殺者掙脫頭腦中的束縛,拼死去守護自己母親的,也是所謂的“模糊的感覺”嗎?是不是,在蘇生集團研究員那些策略組、程序代碼和基因圖譜之外,還存在一條冥冥之中的紐帶,始終把米娜和她的孩子聯系在一起?是不是在子宮中靜靜成長的那九個月,的確有什么東西穿透基因的阻礙,在胎兒的體內烙下了無法抹去的痕跡?這種痕跡讓米娜可以在保溫房上百個新生兒中一眼認出自己產下的孩子,也理所當然地,可以讓一個被置入鋼鐵之軀、接受程序主宰的靈魂回憶起那熟悉的溫暖?

貓不知道答案。

一開始,它只是把米娜作為一件純粹的工具看待,那些智力超常的精英在它眼里也不過爾爾,何況一個弱智。然而,這個弱智女人到頭來卻給了它許多意想不到的震撼。它認為自己會記住她,很久很久。

無論如何,它的計劃總歸進行了下去。它篡改基因改寫策略,全力以赴幫助米娜逃出來,還爭取到FBI探員為自己的計劃出力,這一切的一切,為的就是得到那個嬰兒。

它成功了。

蘇生集團已經深陷黑幕風波,國會特別通過了一項短時期內禁止任何基因改寫人體實驗的法令。互聯網媒體片刻就將此事傳遍了全球,蘇生集團的股票很快跌得有如廢紙,而集團相關高層均被FBI帶走接受調查——其中包括項目主管芬格斯。

貓不大在乎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但有一則新聞吸引了它:薩布雷恩企業低調并購了蘇生研究部。這則不起眼的小新聞在黑幕曝光所引發的社會海嘯中顯得那樣微不足道,但貓卻瞧出了端倪。

那個人也在行動了。貓不知道對方是否發現了自己在此次事件中的蛛絲馬跡,但為謹慎起見,它有必要躲一躲。而那個孩子未來一段時間的生活,它不會再插手,就讓她享受自己的童年吧。米娜為了這個孩子的自由付出了全部,貓不想破壞她這最后的心愿。

那兩個探員用處還有不少,貓還會跟他們保持聯系,但同時它得另找一個人,可以在未來守護它的珍寶,守護那個孩子。

拭目以待吧。

貓晃了晃尾巴。

尾 聲

“非常遺憾,唐若女士,子宮內膜Ghp抗體轉移……您對基因方面是有了解的,這種病目前確實沒有有效的療法。所以人工授精對你無用。”兩鬢斑白的醫生推了推金絲鏡框,用盡可能安撫的語氣對她說。現在很少還有人戴眼鏡了,不過諸如醫生、工程師之類的職業還是有一些老資格的人會戴,并不是為了矯正視力,僅僅是為了找到那種熟悉的自我感覺。

我們都在不停地尋找自我感覺……唐若想。米娜是尋找作為一個母親的感覺,而我,我在尋找那種安定的感覺。過往的感覺。

但它永遠不會回來了。丹尼爾的死像鐵錘一樣擊碎了生活中的一切。即便作為證人出庭,揭露過去埋藏在心底的黑暗真相,為丹尼爾復仇,對她而言也無法挽回逝去的事物,那不過是最無力的贖罪。

甚至談不上懺悔。

“我了解。”她的語氣沒什么起伏,她近來都處于一種相當平靜的狀態,幾乎再沒有任何事能刺激她,幾乎。

“中國那邊有一項跨國合作計劃,屬于全球融合實驗室項目之一。”老醫生又推了推眼鏡,“關于基因改寫的綜合療法,其中也包括對Ghp抗體轉移的研究,目前接近臨床階段……”

“不。”她很快拒絕了,“很感謝您告訴我,但我不想參加。”

“那也有保守方式可選的,”老醫生溫和地說,“代孕中介合法化很久了,當然生下來的孩子有一半基因屬于精子供體,不過正規的大公司肯定……”

她再次拒絕。

“恕我冒昧,但你還是多考慮考慮。假如錯過現在的最佳年齡,以后就算是用代孕方式,也存在風險。”醫生提醒道。

“這我知道,不過我堅持自己的想法。我不打算用代孕或者基因改寫技術。”

醫生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好像頗為困惑,但他見過的奇奇怪怪的患者多了去了。他最終沒再多說,只禮貌地點了點頭,向唐若道了再見,切斷了視頻對話。

唐若關閉顯示屏,坐在柔性椅子里一動不動。窗外的夕陽透出云層,燦爛如錦,散漫在城市之上。

是所謂的報應嗎?她撿回了性命,卻終究沒法孕育自己和丹尼爾的孩子。世事難料,充滿諷刺。

但她并不是失去了所有。

總有一些事會帶來希望……她回想起米娜,那個為了保護孩子而逃出大廈、并將整個蘇生集團都擊垮的女人。她比自己勇敢好多,也堅強好多。相較于她,自己似乎找不到心灰意冷的理由。

而且,她也給了自己希望。

時間不早了,唐若站起來,穿過修復不久、還散發著木料香味的走廊,往臥室走去。她聽見孩子已經醒了。

那張嬰兒搖床就擺在她自己的床邊,離得很近,她睡在床上一伸手就能摸到。搖床上面吊著幾只可愛的打印玩具,一只稚嫩的小手正撥弄著它們。唐若進到臥室里,輕步來到搖床旁,捉住了那只小手。

搖床里的嬰兒對唐若咯咯笑起來,從嘴里發出的含混聲音很像是“媽媽”。她的模樣,就和天使一般,一舉一動都惹人憐愛。像最不可思議的巧合,她的頭發是和米娜一樣的銀色。

唐若對她微微笑著,覺得世上再也找不到比眼前的嬰兒更美好的事物,待她長大后,一定會出落成最可愛的公主。

她曾親手制定了嬰兒的基因,從某種程度上講,這就是她的孩子。不過唐若并不是很在意這一點。米娜早已令她懂得一件事,那就是基因絕非母親和孩子之間的唯一聯系,真正把人和人羈絆在一起的,是在技術之外的東西。

她還不懂得怎樣做好一個母親,但沒關系。

孩子相信她是自己的母親,這就夠了。

唐若俯下身,輕輕吻上嬰兒的額頭。在那雙晶瑩清澈的眼睛里,她能看見無限的未來,基因算法約束不了它們,那種圣潔而超凡的美妙超越一切。

——猶如上帝的應許。

【編輯手記】

這篇小說,是我當編輯十五年來所看到的最優秀的……“校園科幻”。

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這位犬儒小姐創作《應許之子》的時候,高中都還沒有畢業。高中生創作的科幻小說,理論上都應該歸入“校園科幻”。但這個故事是如此的優秀,以至于它能夠擔當本期“銀河獎征文”的主打小說。當然,現在發表這篇小說時,作者已是一名大學生了。

犬儒小姐,這個略有點兒自負的小作者,創作實力頗令我吃驚。《應許之子》故事流暢,節奏明快,張弛有度,篇幅雖長,卻能令人一口氣讀完,閱后尚覺意猶未盡……別急,《應許之子》只是小作者的“神誕”系列小說的開篇引子,后續的故事作者正在努力創作之中。經過交流,我感受到了小作者很強的結構掌控能力,作者在《應許之子》和后續的故事中埋下了大量的伏筆和“彩蛋”,都是后續長篇故事情節發展所必需的。一些看似不起眼的閑筆散言,其實背后大有文章……所以,請讀者留意哦,諸如頭發啊、游戲啊之類的小細節,都是大有用意的。作者年紀雖小,心思卻如此縝密,實在后生可畏。衷心希望這個齒少心銳的小作者能焚膏繼晷、契而不舍,早日寫完“神誕”系列,取得成功。

【責任編輯:劉維佳】

①即電磁脈沖彈,主要以電磁脈沖破壞敵人的電子設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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