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考文

“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總局、國家衛生計生委日前聯合發出通知,基因測序產前臨床應用,予以批準……基因測序產前臨床應用,被叫停三十年后,終于重新啟動。日前位于成都高新區的華西基因公司,高調宣布,為廣大孕婦提供免費的胎兒產前基因測定,但只提供三對( 第21、18、13對)染色體的檢測報告。”
“(接上一條微博)即便如此,該公司在免費基因檢測的第一天,就接待了300多位歡天喜地的孕婦和600多位歡天喜地的孕婦家屬。其中20多位孕婦在擁擠和吵鬧中暈倒,50多位孕婦家屬因斗毆被帶進警察局。所幸并未出現人員傷亡,所有孕婦和家屬均在警察的調停下,握手言和。”
—— 2044年3月21日 微博新聞
安德魯德心機很重
星期一早晨10點7分,歐辛從睡眠中醒來。
兩條并不惹人注目的微博,被心機很重的智能管家—— 安德魯德,推送到了臥室顯示墻上。
為什么歐辛一直覺得安德魯德心機很重呢?拿今天來說吧,可以從醒來的時間看出來,不是10點整,不是10點15分,而是10點7分,很明顯,安德魯德是為了讓歐辛覺得,自己是安安穩穩從夢中自然醒來,而非外界干預。而之所以安德魯德會從上億條微博新聞中,專門挑出這樣兩條,完全是因為他知道,歐辛能來到這個世界上,多虧了三十年前的一次基因測序檢查。
三十年前,在毫無準確性可言的傳統唐氏嬰兒篩查中,還只有拳頭大的歐辛在媽媽體內就被認定為21三體綜合征的高危患者,不過歐辛的媽媽沒有在醫生的規勸下進行人工流產,而是嘗試了當時非常不成熟的基因測序臨床檢查(只需要抽取少許母體靜脈血液,對漂散在其中的胎兒游離DNA進行抽取拼接,便可找到胎兒所有DNA表達)。好在結果顯示,歐辛患21三體綜合癥的概率只有十萬分之一,所以歐辛才能夠來到這個世界上。
可讓人惋惜的是,歐辛的媽媽在生產時心臟病發作,去世了。
不久之后,政府以這項研究涉及倫理、隱私和人類遺傳資源保護為由,禁止了生育前對胎兒的基因檢測。
其實,安德魯德這么做,只是為了讓歐辛開心。可是被抑郁癥困擾的歐辛,想到媽媽正是因為自己的降生而去世,立刻憂郁得不行。
歐辛慢慢從被窩里坐起來,柔軟的被褥無聲地滑落到地板上。
窗戶外面,正是初夏時節,也正是酸雨和霧霾肆虐的季節。天空每天都是黃色,雨常常出乎意料地落下。人們都不太愿意出門——現在誰還愿意出門?
突然,那個聲音又來了。縈繞不去的,像巨型蒼蠅振動翅膀的聲音——甚至還聽得到翅膀在振動的同時,黏稠的污垢被彈落到空中的嗡嗡聲——又來了。
美好記憶切除術
這是美好記憶切除手術的后遺癥,已經快一個月,歐辛始終沒有辦法擺脫,也沒有辦法適應這個如影隨形讓人困擾的聲音。醫生說,除了部分患者,大多數人術后并不會出現幻聽。至于幻聽會不會消失,什么時候消失,還不太確定,畢竟這是一項非常前沿的手術。
歐辛只好不停地給自己注射小劑量的鎮定劑,好讓自己不那么崩潰。但最近情況好像越來越嚴重,現在居然一起床就發病。歐辛覺得胃里一陣絞痛,隨時都要嘔吐,趕緊起身往衛生間去。
剛離開床,窗簾立刻被稍微拉開了10公分——安德魯德想讓歐辛的眼睛能逐漸適應日光的照射,可是歐辛一臉厭惡地把眼睛遮起來,轉身拿起手邊的晨衣套在身上。不巧的是,就在走出臥室的剎那,歐辛意識到晨衣的顏色被安德魯德調整成了杏仁餅綠色 (#b8f1cc),而不是昨天的杏仁餅海洋藍(#b8f1ed)色。他的情緒瞬間崩潰了。
“安德魯德!你告訴我這顏色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生,你說你喜歡每天穿不同馬卡龍色的衣服,按色彩排序,今天剛好是杏仁餅海洋藍色。”
“不!我今天就是想穿和昨天一樣的顏色!#b8f1——c!c!”
歐辛對著客廳的天花板、四周的墻壁——不知道具體是哪里——大喊大叫,因為安德魯德沒有形體,只是能接受語音指令再按照指令指揮智能家居系統的虛擬管家。所以,如果有人看到歐辛對著舉目無人的房間崩潰尖叫的樣子,肯定覺得特別悲涼。不過經研究統計,現代人類發脾氣,80%的情況下都是針對智能機器。如果歐辛有透視眼,此時此刻,剛好可以看見住在隔壁的一對夫婦正在大罵自己的智能管家,原因是管家檢測到他們身體缺乏β-胡蘿卜素,所以自作主張地往他們早晨喝的鮮橙汁中添加了50ml的胡蘿卜汁,影響了口感。
不過,這并不是讓歐辛沮喪的原因。
切除乳腺
“科技這種事,總是讓人有得有失。”
大約半年前,歐辛的未婚妻圖莉,在做完基因檢查后,一聲長嘆。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和你商量。”圖莉一邊竭力讓自己鎮定,一邊把草莓醬涂在新鮮的全麥吐司上,接著她本應該把可口的土司片放進嘴里,可是由于事態過于嚴重,圖莉又把它重新放回了盤子里。
“如果你說的是11月和你閨蜜去馬來西亞度假的事,我還是只能說不。”歐辛回答。
歐辛反對圖莉和閨蜜的結伴旅行,是因為最近馬來西亞一群武裝分子突襲綁架了在某個度假島上的一群游客。人質是生是死,至今杳無音訊。歐辛不喜歡去危險的地方,也不喜歡去人煙稀少的地方。
“不是那件事。”圖莉和歐辛因為這件事吵了很多次。他們的立場分別是,我們不能因為世界上每天都有車禍發生就不開車,以及,我們盡量不在下暴雨的黑夜開車。歐辛和圖莉誰都沒有把誰說服。
“不是那件事。”圖莉將視線投向窗戶外面,看各種顏色和款式的家用汽車在城際高速路上來來去去。她在想,自己和歐辛太不同了,她喜歡騎著駱駝在沙漠里面奔跑,而歐辛喜歡在鋪著800針床單的埃及棉床上躺著喝香檳。她是創業公司幾位熱血沸騰的創始人之一,而歐辛是銀行核心系統設計師。她不喜歡吵架,而歐辛總是有充分的理由悶悶不樂。
“怎么了?”歐辛覺得圖莉要哭了,趕緊從背后抱著她,親了親她的耳朵。
歐辛和圖莉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廢棄的足球場上。這個年代沒有人真正愿意去足球場踢球,溫熱潮濕的草皮貼在小腿皮膚上,會讓人多少覺得惡心。但圖莉是個例外,她每晚都會像野人一樣在足球場上跑步,汗水隨著她擺動的手臂飛灑出來,其中有一滴,帶著費洛蒙,在三年前的1月5日傍晚7點左右,不小心濺到——為了盡快到家抄近路匆匆走過的——歐辛襯衣領子上。歐辛抬頭的一剎那,圖莉又剛好跑到歐辛的眼睛與一盞球形路燈的中間,光暈把圖莉的臉包裹得精細緊致,像鍍了一層陶瓷,泛著美得讓人剛好著迷的光芒。歐辛隨即墜入愛河。
歐辛最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只是抱著圖莉,一言不發,在落地窗前看整個城市星星點點的燈光,看蜘蛛網一樣的城際高速路,夾帶著有金屬光芒的軌道,以各種姿態各種角度把天空劃成很多塊。
“我想去切掉乳房。”
圖莉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身體發顫,由于舌頭太僵硬,她發音含糊不清。
歐辛正沉醉在圖莉身體的芳香里,驟然聽到這句話后,腦子里面一片凌亂。有半分鐘的時間,他竟完全無法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我去做了基因檢測,拿到報告了……報告說,我在50歲患乳腺癌的概率是百分之八十。”圖莉繼續說,“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必須切掉乳腺。”
“可是……”癌癥聽起來很可怕,切掉乳腺聽起來也很可怕。一時半會兒,歐辛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要不我們就分手吧……”圖莉對歐辛的反應感到有點兒失望,她覺得歐辛應該立刻表示理解,并且安慰她不會因為她失去女性特征,而讓他和她的感情有任何的變化。
但是,歐辛只是呆呆地看著全麥吐司和晶瑩欲滴的草莓果醬。
后來圖莉真的把乳腺切掉了,在原本豐滿的胸部兩側留下了兩道不深不淺的紅色疤痕。
不過,這也不是歐辛沮喪的真正原因。
父親的墓志銘
其實現在,歐辛的腦子里面關于圖莉的記憶,只剩下不那么愉快的部分。失去圖莉這個事實,讓歐辛有太多不甘,又太過痛苦,于是歐辛聽從安德魯德的建議,在一個月前做了美好記憶切除手術。所以,他腦子里最先浮現的關于圖莉的記憶,就是圖莉搬走那天,他們吵架的情景。他想用僅剩的糟糕回憶,逼自己走出困境。
圖莉搬走的那一天,外面狂風暴雨,電閃雷鳴。圖莉歇斯底里地尖叫,哭到抽搐,含糊地叫出“你不要逼我”,“我們不合適”這樣情緒化的句子。
歐辛不太記得圖莉為什么這么說,但是他知道,圖莉真正介意的是他的癌癥基因。歐辛從來沒有提到自己的基因檢測結果,但他知道圖莉看了那份報告。他不敢質問她為什么要看,如果這么問了,她肯定會立刻生氣,圖莉一向好強,以至于常常不敢面對真相。無數次他們吵架,在最逼近真相的時候,圖莉都會用“我不想再聽了,不要逼我”來回避。這一次也不例外。
不過,不管有沒有提到歐辛的基因,所有一切,在圖莉拖著行李箱,砰的一聲摔門而出的剎那,煙消云散了。
歐辛喝了一口果汁,在爸爸墓地的購買合同上簽了字。
還有好多事要處理呢,歐辛想。十年來他幾乎沒有見過爸爸,最后一次見,就是圖莉離開那天夜里四點,他接到那個女人從醫院打來的電話,趕過去后,見到的卻是一具已經冰涼的遺體。
“最終還是被癌癥打敗了……”得知爸爸已去世的剎那,歐辛腦子里閃過這樣一句話,他甚至想把這句話刻到爸爸的墓碑上。他們再也不見面的原因就是,爸爸有一天對歐辛高聲叫囂:“你媽媽就是因為你而死的!你的基因有問題!如果當初把你打掉,你媽就不會死了!”這幾句話劈頭蓋臉,毫無反駁的余地,也切斷了他們之間所有的牽絆。
在給爸爸換衣服的時候,他看到了爸爸右邊肩膀上一個很深的坑,肌肉在那個坑里面萎縮變形。那是爸爸在戰爭時期血火拼殺留下的印記。
“那些人成群地走過來,很多人手里都沒拿槍,只是拿著刺刀棍棒什么的惡狠狠地走過來。但如果我們不開炮,就會被他們殺死。于是我們一邊開炮,一邊看著他們像樹一樣一棵一棵倒下去。有些人的頭直接被炸開,一半飛向天空,一半飛向同伴。黑色黏稠的血液四處亂濺,有一攤濺到旁邊的人臉上,那個人甚至沒有眨眼,繼續向我們走過來……”歐辛小時候經常聽爸爸講這樣的前線故事,他不愛聽,但是爸爸愛講。而每次聽,歐辛就會胃痛惡心,如果真的吐了,爸爸就會哈哈大笑。在歐辛的記憶中,爸爸不害怕死亡,不害怕病痛。不知道臨死的瞬間,爸爸是不是仍然不害怕……
歐辛見到了后來和爸爸生活的那個女人,她臉上的皺紋已經很深了,年輕時候的生動光彩,如今完全不知所蹤。歐辛曾經因為擔心她的美貌讓爸爸忘記媽媽,和爸爸吵過無數次,而現在他看到這樣一張毫無生氣的臉,忽然覺得自己曾經擔心的事,是那么的可笑。這個女人從頭到尾都沒有流淚,只是紅著眼睛,和歐辛打招呼的時候甚至還微微一笑。后來,爸爸過著怎么樣的生活呢?歐辛不免這么一想,但是他并不真正想知道。
那一天,看著爸爸的遺體被傳送帶送進火葬窗口的時候,一種說不出的、渾濁而黏稠的壓力從天而降,讓歐辛幾乎癱倒在地。從今往后,就只剩他自己一個人了。
結 束
想到這里,蒼蠅振動翅膀的聲音又來了。歐辛又喝了一口果汁。其實,他從來沒有介意過圖莉切掉乳腺。胸部兩側的疤痕,紅腫凸起,歐辛捧在手里,只會覺得心疼。
歐辛再一次把抽屜里的基因檢測報告拿出來,握在手里。這好像是一份和自己約好的定時炸彈,禮貌又輕快地告訴自己:“50歲,您就要死了哦!”你無可奈何,只好點頭接受。
“安德魯德,從此以后,我必須要告訴準備和我相伴一生的人,我會有90%的可能在50歲的時候得肺癌嗎?必須要告訴她,我還沒有出生就寫在基因里的抑郁癥嗎?還是我現在就去做換肺手術呢?反正,我也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