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佳橙
1
And Adam said, This is now bone of my bones, and flesh of my flesh: she shall be called Woman, because she was taken out of Man.
——《舊約·創(chuàng)世紀》

2
遠處的吶喊聲一波一波地涌來。阿姜知道,戰(zhàn)爭又要開始了。她嘆了口氣,怔怔地看著手中的一把野果。果子已經蔫得不成樣子,葉子也快掉完了。
阿姜始終記得第一次遇見那個男人的場景。那一天,天氣很好,部落里的男人都外出打獵了,女人們三五成群地收拾著割下的獸皮。阿姜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到一片樹林里,一邊學著不知名的鳥叫,一邊蹦跳著采摘樹上的野果。
突然,她腳下一空,掉進了一個深坑里。
阿姜驚呼,用力揮舞著手臂,不久就聽到一個男人帶著喜悅的笑聲朝這邊趕來。她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自己誤掉進了他們打獵時設的陷阱。
聞聲而來的男人俯視著阿姜,她看到他脖子上掛著一條動物骨骼連成的項鏈。自己的族人從不戴這種項鏈,這個男人應該屬于另一個部落。為了爭奪領地和食物,近來部落之間戰(zhàn)爭四起,阿姜雖身處中原最大的部落,但此時孤身一人的她也不免大感驚恐。
男人口中發(fā)出了阿姜聽不懂的聲音,她只能皺著眉,一臉哀求地望著他,用眼神示意“求你救我出來吧”。
男人有點兒發(fā)愣,手抓著頭,一邊想一邊看了看四周。周圍一片寂靜,一同打獵的族人此刻也不見蹤影。男人似乎心軟了,他伸出有力的雙手將阿姜拉了上來。阿姜心中一安,沖男人點點頭,男人對她擺手示意就當這事沒發(fā)生過,畢竟彼此是兩個狩獵領域似有交疊的部落,利益上有些沖突,自己的舉動被同伴知道就不大好了。
男人轉身欲走,突然腳下一跛,低頭發(fā)現(xiàn)小腿不知被什么植物的尖刺劃了一道很深的口子,正往外滲著鮮血。阿姜見狀,急忙上前扶男人靠樹坐下,示意他等一等。男人見她去一旁的草叢里匆忙翻揀了些什么。過不多時,她拿著幾株草回來,很嫻熟地擠出汁液涂在男人的傷口上,又將草莖嚼爛了敷在上面。
男人輕輕拍了拍她表示感激。靜靜坐了一會兒之后,阿姜坐不住了,眼睛不斷望向不遠處樹上鮮紅欲滴的野果。男人瞥見后輕笑一聲,扶著樹起身,示意自己可以走了。不等阿姜回應,他便一瘸一拐走到樹前,伸手摘下一把野果,又一瘸一拐走回阿姜面前,將果子遞給她。
阿姜笑了。男人又拍了拍她,口中發(fā)著奇怪的聲音,也笑了笑,然后轉身尋找同伴去了。望著男人遠去的背影,阿姜輕輕撫弄著手中的一把野果。
她慢慢地走回到自己的部落。
在這之后,她總是溜到那片樹林,然而再也沒見過那個男人。而那個男人給她的那把野果,阿姜始終留著,每天對著它發(fā)呆。
阿姜所在部落的族長野心很大,總是率眾攻打周邊比自己弱小的族群,侵占他們的領地和女人。
有一日,阿姜遠遠望見自己族里一批健壯的男人押著幾個重傷的戰(zhàn)俘神氣地歸來,戰(zhàn)俘脖子上清一色掛著項鏈,依稀可見那項鏈由動物骨骼連成,似曾相識。
阿姜未敢近看,眼淚卻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3
結束了一天的訓練,魯綺卡累得癱倒在床上。紗麗被汗水黏在身體上,早上梳好的發(fā)辮也散亂不堪。
羅摩薩氣定神閑地在一邊點起沉香,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說:“快去沐浴。”
“唉,師父,累死人了,我看我是真學不會這六十四藝。”魯綺卡賴在床上不起來,抱怨道。
“我不是和你說過嗎?入了這行,須多才多藝才能吸引到男人,成為加尼卡之后,你會得到很多男人的向往和尊崇……”
“好啦,您就別再嘮叨了,不就是取悅男人嘛。我承認你們加尼卡都很厲害,好了吧。”魯綺卡坐起身,一邊解開頭發(fā),一邊嘟囔道,“可是,師父,您經歷了這么多男人,都是虛意逢迎罷了,還知道怎么去愛嗎?”
羅摩薩一副“這還用問”的表情,“做這一行,就不要妄想什么真愛了吧……要知道,低等的女人只是男人的玩物,即使做到最尊貴的加尼卡,得以侍奉君主、參加祭祀,你也只是他們欣賞的對象而已。”
“嘁,說得倒清心寡欲……”一個披著火紅紗麗的女人扭著腰肢走了過來,是烏塔。烏塔做藝妓多年來一直不如羅摩薩受歡迎,成天挖空心思和她作對。烏塔一邊往身上涂白檀香,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道:“侍候男人的時候,還不是使盡招數……”
“那些都不是真心的呀,你還不知道嗎?”羅摩薩冷然。
魯綺卡瞪了烏塔一眼,自顧自地說:“我不信,我一定能遇到一個人,讓我愿意放棄這種生活跟隨他,付出真心……”
“好啦,別胡思亂想了,今天學了跳舞,明天就練彈琴吧,不會這么累。”
落日余暉鋪灑在恒河上,逐漸有人來河邊沐浴。梵音長久地在城中悠然回蕩,轉眼間二十年過去。
羅摩薩早已風華不再,額邊垂下幾縷灰白的發(fā)絲,眼角的皺紋也再無法掩飾。她仍舊留在恒河岸邊的那家妓院,教導著后繼而來的女子成為受人尊重的高級藝妓。然而閑聊時,她永遠不會談起自己做加尼卡時的種種風光,而會和她們講一個故事……
二十年前,有一個女子經過刻苦練習,成了尊貴的加尼卡。她友好而溫柔地對待每一位客人,然而她始終相信并期待自己會遇到一生的真愛。一次潘恰提錫朝圣期,前來恒河朝圣的人絡繹不絕,她和同伴們走散了,便一個人走進河里沐浴。誰知周圍聚攏來幾個覬覦已久卻沒錢請她的閑人,一邊嘲罵,一邊將她的頭往水里按。就在她幾近絕望的時候,一個衣衫簡樸卻身懷絕技的男子救了她。
她萬分感激,遂提出愿意用盡才華服侍他一次。沒想到,她卻被男子拒絕,他說自己沒有錢,也沒有尊貴的身份,如果她愿意等,他日后會回來的。她被男子的坦誠打動,于是答應會一直等下去。
幾年中,這名男子憑著一身絕技仗義救人,獲得了很多人的尊敬。而此刻她卻身染重病,臥床不起。醫(yī)生說只有一種珍貴的藥材才能救她,然而幾乎沒有人知道尋找藥材的方法。
后來,當那名男子帶著這種藥材來找她的時候,幾近心灰意冷的她激動得大哭起來。隨著身體的逐漸好轉,她明白,這個男人就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她堅定地表示,自己要永遠跟著他……
她一直追問他是怎么找到藥材的,而他一直緘口不言。再后來,她便自己偷偷打聽,聽說他為了找到那種藥材,在一位隱居多年的高僧的住所外跪了一夜。第二天的朝陽升起時,高僧終于答應帶他去看記載著那種藥材的古書……
“魯綺卡,好久不見,你還好嗎?”羅摩薩喃喃地說,眉間浮現(xiàn)出一點隱約可見的惆悵,“原來真的會有啊,你說的那個人……”
她收回思緒,看著那些還在學藝的女子,問道:“你們還知道怎么去愛嗎?”
4
“不!我們現(xiàn)在并不滿足,我們將來也不滿足,除非正義和公正猶如江海之波濤,洶涌澎湃,滾滾而來……”
莎卡混在浩浩蕩蕩的人流中,四周高舉的標語牌擋住了她的視線,她根本看不到遠處被層疊的人群圍住的臺子,只能吃力地靠耳朵分辨出燥熱的微風吹來的語句,但就那么依稀幾串詞句,也能聽出其中飽含的激昂感情。
這是8月28日的華盛頓大游行,林肯紀念堂前播放的歌曲是公民權運動的象征We shall overcome——《我們將獲勝》。以黑人為中心的二十萬民眾唱著這首歌,游行要求《公民權法》早日成立。
“今天我對你們說,在此時此刻,我們雖然遭受種種困難和挫折,我仍然有一個夢想……”
莎卡正在努力保持平衡不被人流帶走,突然感到手臂傳來一陣黏膩的觸感。她回頭一看,抓住自己的女人黝黑的臉頰上是掩不住的滿面春風。“啊,抱歉抱歉,人太多了,被擠了一下,差點兒摔倒。”那女人道歉說。
“沒事。”莎卡笑了笑,突然又看了女人一眼,“哎,你不就是……”
“啊,你認得我啊!對對,我是阿伊達。”女人笑道。莎卡知道這個女人,她是最近的運動中一個十分熱情積極的存在,一直在向黑人婦女們宣傳形勢,號召她們做后盾。即使白天她在種植園采了一整天棉花,晚上都還有體力為丈夫和他的宣傳隊精心準備幾十人的飯菜;她還在深夜替所有熟睡的男人放哨,提防白人警察的突然襲擊。
“今天,我有一個夢想……”
臺上慷慨的演說還在繼續(xù),阿伊達拽著莎卡走近了些。莎卡突然注意到演說者旁邊站了一個沉默的女人,似乎沒有融入氣氛中,便指著她問道:“那是誰?”
“誰?哦,她呀,多蘿西·海特,這次活動的重要組織者之一,全美黑人婦女協(xié)會的主席哦,很厲——”
“可是她怎么沒有發(fā)言呢?”莎卡打斷了阿伊達的話,望見多蘿西·海特臉上若有所思的神情,有點兒疑惑。
阿伊達深深地相信雷金納德是愛她的。雖然他白天總要忙宣傳隊游行的各種事務,晚上隨意叮囑她一些家務瑣事便沉沉睡去,有時還粗暴地像白人使喚他們的黑奴一般命令她干這干那——當莎卡指出這一點時,阿伊達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嗯?你這么說,我就不知道了……大概因為我們是女人吧,女人應該服侍男人的。”
“他不是愛你嗎?”莎卡還沒有丈夫,一副不太理解的樣子。
雖然莎卡也知道一直以來女人們在婚姻中的地位就是這樣。即使在馬丁·路德·金領導的南方基督教領袖會議里,男子沙文主義氣氛也十分濃郁,更別提什么照顧女性的感情了。這是因為他們的當務之急是黑人與白人的事兒,而不是男人和女人的事兒?莎卡不明白。
——不是說平等嗎?
路邊的一家小飯館里走進了三個扛著平權運動大標語的黑人男子,為首的便是雷金納德,他氣勢洶洶地拉開椅子就坐下。
飯館里的其他客人都稍稍安靜了幾分,有幾個白人飯也不吃了,一臉鄙夷地走出門。
只見一個黑人洗碗女工從廚房里沖了出來,指著三人便罵:“你們這群煽動家!你們就鬧吧,這就是今天我們沒有立足之地的原因!你們越惹亂子,我們越被看不起!”說著,女人濕答答的手抹了一把糊在嘴角的頭發(fā),沖他們揮舞著,“快滾出去!”
“媽的!”雷金納德暗啐一聲,立即不甘示弱地拍桌站起,“笨女人管什么閑事……”還沒罵完,就被一旁的同伴拉住了,顯然吵架不能解決這種問題。
“走走走。”同伴不住地催他,“別這么暴躁……”
“呸,居然說出這種蠢話來!這幫笨蛋女人到底有沒有腦子?人和人,誰也不比誰高貴,難道她們想一直這樣下去,咱們的后代永遠被罵成‘黑鬼’、永遠沒有選票?”
同伴試圖讓他平靜一點,“也不是所有人呀,你看,你妻子就支持我們,有這樣的女人還挺難得……”
雷金納德冷笑一聲,“你說她?哼,她根本就只是個打雜的。是,我離不開她,結婚過日子,女人的職責就是生孩子、洗衣、做飯、照顧男人,此外還有什么用?在我們爭取平等自由的時候幫著發(fā)個宣傳單?噢,說到底那依然只是個打雜的……”
結束了一天的勞作,莎卡倚著門框坐在小板凳上。
看著天上的月亮,她想到了阿伊達。真誠坦率、熱情好勝,一直都那么努力,比自己強出了不少——可是,在太陽一般的男人面前,她即便發(fā)出了微弱的光芒,也不會被他們看到、尊重、珍惜和喜愛。
他們與她們結婚,或許確有那么一瞬的心動,然而在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認知和枯燥紛亂的生活瑣事面前,他們始終是居高臨下的那一方,即使他們愛她們。
莎卡站起身,誰也不是誰的陪襯和附屬,她要成為一名伴侶,而不是一個妻子。這世間既有日光磅礴,也便總有月色溫柔。
愛而敬之。
“我夢想有一天,這個國家會站立起來,真正實現(xiàn)其信條的真諦:我們認為真理是不言而喻,人人生而平等。”
多年前的演講聲此刻仿佛近在咫尺。愛情也應該是平等的吧——躺在霍華德醫(yī)院的病床上,多蘿西·海特安詳地閉上了眼,終身未嫁。曾經不被給予演講的機會,但對平等不止息的追求,永遠是她畢生的事業(yè)。
5
瑪麗不明白為什么老師喜歡在草坪上講課。
雖然她承認那樣很舒服——露絲喜歡帶著她的學生們坐在學校的草坪上,瑪麗被暖和的陽光裹得迷迷糊糊的,連年輕美麗的老師念詩的聲音都蒙上了一層薄霧,顯得縹緲迷蒙,難以捉摸。
“甘露滴落在新鮮的/玫瑰、柔美的百里香/和開花的甜木樨上,她/漫游著,思念著溫柔的/阿狄司,在她纖弱的胸中/她的心上掛著沉重的渴望。”
瑪麗聽著薩福的詩被露絲念出來,柔和的語調中飽含感情。不用老師再講解,瑪麗就能穿透漫長的時空,觸到幾千年前那個古希臘女詩人心底的溫度。
萊斯波斯島上的薩福喜歡給自己的詩歌譜上曲調吟唱。露絲經常問學生們,哪一句怎么唱才好聽,然后還會輕輕地哼著小段不成章的音樂。
“如果沒有我們的聲音/就沒有合唱,如果/沒有歌曲,就沒有開花的樹林。”
瑪麗在舒服的輕風中努力地睜開眼睛,自己眼前的這個人,無關世俗眼中輩分、年齡、性別、地位所帶來的距離,她只看到了對方美麗迷人的靈魂。露絲如此動人,為何不可以動心?
“少女們在鏡子前睜大空眸……如果你忘記了我,想一想我們獻給阿弗洛狄忒的禮物,和我們所同享的那一切甜美……”
瑪麗癡癡地看著露絲的窈窕身姿。
有的人就是很吸引你。像詩歌、音樂、陽光、草坪一般吸引著你,讓人想要擁抱和親近。
瑪麗手中的智能手機正在播放視頻新聞——舊金山市卡斯特羅區(qū)附近的雙子峰上,已經掛起了巨大的倒粉紅三角旗幟和彩虹旗,一年一度的“驕傲大游行”即將舉行。相關的論壇上,滿是紀念1969年“石墻事件”的帖子……
6
“這里是第4163號約單室。”房門感應到了站在門口的兩個人,掃描過他們的全身,經過登記信息核對之后,一個柔和的女聲傳來。
艾拉和杰夫對視了一眼。
“你們需要回答幾個問題,得到正確的答案之后,你們將被允許開始。”女聲繼續(xù)說道,“一、我們的初心是什么?”
艾拉和杰夫知道這是約單前的例行公事,類似于飯前禱告。于是像背課文一樣地說:“壓抑紀元和解放紀元之后,人們獲得了精神上的絕對自由,《婚姻法》被宣布廢除,婚姻關系不復存在。人們從婚姻倫理的束縛中解脫了出來,得以自由地選擇任何種族、任何信仰、任何性別的人類,以任何方式進行結合或分離。”
“二、約單后,你們需要做什么?”
“決定是否需要后代,如果要產生下一代,需要去試嬰室采集細胞,通過基因分離與重組技術產生重組人。”
“三、請伸出左手比對指紋,系統(tǒng)會在DNA數據庫中確認你們并無血緣關系、特殊疾病和不良記錄。”
兩人照做。
“叮咚”,門上的綠燈亮了,女聲說道:“協(xié)議生效。”
房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上方顯示的房號“4163”隨之熄滅。
艾拉和杰夫走進門,只見墻上出現(xiàn)了一個窗口,上面顯現(xiàn)出幾段即時視頻,示意他們選擇想要處身的場景。見到“金色海岸”中到處都是亂哄哄的人聲,“高山幽谷”中又刮著瑟瑟寒風,兩人最后選擇了“午后庭園”。
三維的全息圖在兩人周圍浮現(xiàn)出來。這是歐式人家的院子,四周是精心修剪的草木,房里的桌子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套下午茶的茶具。
艾拉泡起一壺錫蘭紅茶,悠然道:“感覺不錯呀,我甚至聞到了花的香味。”
“第一次來嗎?”杰夫笑道,“我知道這里的奧秘哦,根據選擇模式的不同,會有相應的氣味從墻壁里散發(fā)出來。如果你選‘金色海岸’,那就是海風的味道啦。”
“不不,應該是人肉的味道。”說完兩人都笑了。
閑聊了一陣,四下里逐漸變得昏暗。艾拉正疑惑著,杰夫笑著牽起她的手走進內室。
內室有一張大床——不知為什么,又似乎是理所當然。一盞壁掛小燈發(fā)出柔和而微弱的光線,空氣中浮動著香薰的味道。床頭還很周到地放了煙灰缸。
艾拉猶豫地坐在床邊。杰夫脫下外套,從身后環(huán)住她的腰。
“怎么了?”他明顯地感到她的身體僵硬了,只聽她小聲說道,“……那個,你們都會這樣嗎?”
杰夫頓了頓,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突然視線垂下,似在思索什么。
片刻后,他點起一支煙,“你跟她們不一樣。”
“她們?”
“雖然虛擬方式有很多,可她們就是為了追求真實感,才來做的啊。”杰夫無奈地笑笑,拉過被子來,“你不想嗎?”
“我也不知道,總感覺不對。不是我想的那樣……”
他便說:“那么,為什么來約單呢?” 經歷過世世代代爭取婚姻自由的艱苦卓絕的斗爭,在這個高度個體化的時代,人與人之間生而存在的紐帶變得越來越弱,取而代之的社會聯(lián)系是朋友、師生、事業(yè)伙伴等等。“子女”通過DNA重組技術在特殊的培養(yǎng)液中產生,一來到世界上便成為一個獨立人,然后被批量送到專門的培育中心接受“科學的、完美的”教育。有的人甚至終生都不去見自己的父母。
“我聽說,愿意約單的人與其他人不一樣。那些人想要后代的時候,會先在網上篩選合作方的資料,然后直接去采集細胞,一點……嗯……那個詞怎么說來著?”艾拉頓了頓,“對了,情懷,一點情懷都沒有。”
“呵,好久沒聽到這個詞了。”杰夫看著煙緩緩在空中散開,“在壓抑紀元,連現(xiàn)在早已被拋棄的試管嬰兒技術都才剛見起色,科技極不發(fā)達,人們通過有性生殖來繁衍后代,分娩過程非常痛苦……你說的什么‘情懷’,帶來了很多很多倫理問題。”
“這倒是……”艾拉沉思了一會兒,突然嘆道,“是什么是!那個時代人們的感情有血有肉,他們會愛、會痛、會堅定地等一個人、會為了愛的權利而斗爭,可現(xiàn)在呢?這種約單和原始人那種隨意交配有什么分別?”
杰夫撇了撇嘴。談了這么多,最初那點兒興致算是全都被破壞了。他翻身下床,焦慮地來回踱著步。艾拉也披上衣服,走到臥室外,見到廳里已自動恢復成剛才“午后庭園”的模式。
“就是因為他們那么愛自由,那么不滿足,總是想要爭取點兒什么,穩(wěn)定的感情越來越少,才有了今天。今天已經無所謂愛情,愛終究會歸結于無。”艾拉聽到身后傳來的聲音。她不知道說什么。
靜了半秒,杰夫緩和道:“我們這些人,大概就是人類殘存的荷爾蒙吧……先不說這個,我們去采集細胞嗎?”
“我覺得沒什么必要,就算有了后代,也和我們沒什么關系。”
“的確,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人這么想了。”
庭園里歐洲七葉樹長得繁茂,艾拉伸手欲撫,卻什么也沒有碰到。
7
安昆感覺到不尋常的奇怪,是從他遇到舒怡菲開始。
舒怡菲對他是沒緣由的好,每天捧來一杯熱茶自不必說,交談時望著他的殷切目光和微微湊近的身體,似乎暗示著世間某種很久不曾出現(xiàn)的感情,這讓安昆微微感到莫名驚詫。
安昆和如今的所有人一樣,是通過“最優(yōu)解工序”被送到這個世界上的。隨著申請約單的人越來越少,已經沒有人關心自己生物學意義上的“另一半”是何方神圣了,約單這項服務終于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一項程序——他們都叫它“最優(yōu)解”——出生的時候將該程序植入腦內,隨著人自由的成長,程序跟蹤檢測出生理、心理的各種變化并記錄數據,系統(tǒng)判定各方面都成熟之后,程序會求出符合該個體最理想的“配偶”的基因序列,然后自動在數據庫中尋找配對,進行基因重組,產生“最優(yōu)”后代。
這整個過程中根本不需要本人去做什么實體接觸和雙方資料評價篩選,因而幾百年來,人們早已習慣了這種無性無愛的繁殖方式所帶來的只有在上廁所時才會產生的性別認同——所以,當舒怡菲一刻不停地黏在安昆身邊時,他感到非常奇怪,這不是正常人應該有的舉動啊。
兩性之間相互吸引什么的,不應該只是遠古人類的專利嗎?現(xiàn)在科技這么發(fā)達,可以直接算出最適合與自己產生后代的人啊……安昆一邊想著,一邊側頭,他突然發(fā)現(xiàn)舒怡菲正在和自己的同事喬杰交談,而她的表現(xiàn)和面對自己時如出一轍。
“你不是喜歡吃白斬雞嗎?我做給你哦!”
“最近天氣冷了,記得加衣服啊……”
“你喜歡鐵觀音還是金駿眉呢?明天想喝什么茶?”
自從安昆查了文獻,知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愛情的征兆后,他就越來越想不通了。不說在這個時代絲毫無感的兩性關系,即使舒怡菲突發(fā)奇想打算弄一場感情游戲來玩,同時愛上兩個人也不怎么科學啊……
然而不久之后,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舒怡菲豈止同時愛上兩個人,她是對所有的人都這樣,不論男女……并且這種對他人不顧一切的熱情愈演愈烈。她似乎有傾倒不完的感情。
安昆不止一次和喬杰討論過這個問題,可是要解釋這個,對幾個世紀以來在這方面毫無經驗的人類來說,就像讓貓?zhí)敲蠢щy。勸了舒怡菲她也不聽,他們只好在自己能忍受范圍內接納著舒怡菲的熱情,不要讓她做出出格的事就好。
這時,一條新聞打破了平靜:某中學發(fā)生槍擊案,犯罪嫌疑人極為瘋狂,八分鐘內發(fā)射了近二百發(fā)子彈,造成十六人死亡,近百人受傷。
這條新聞震驚了全社會——在這個時代,由于“最優(yōu)解工序”的存在,重組基因時,系統(tǒng)都會選擇最優(yōu)的成果,因此人們的品行和三觀都是比較良好的,違法犯罪行為雖不是沒有,卻也絕不會發(fā)生這么惡劣的事件。
安昆看著這條新聞,若有所思。媒體和評論家的各種言論滿天飛,略略掃了幾眼卻都是有關嫌疑人、社會治安的,他覺得根本沒有說到點子上。
直到又一件事發(fā)生在自己身邊——舒怡菲在馬路上推開了一個暈暈乎乎的差點兒被車撞上的醉漢,自己卻倒在了車輪下,當場死亡。
這樣的事也是很久沒有發(fā)生過了,至少在安昆的記憶中從來沒有。所謂“最優(yōu)解”,基本設定就是效益最大化嘛,在“最優(yōu)后代”的生活中,舍己為人也是要聰明一點的。
安昆把這兩件事放在一起想了很久,他覺得自己好像發(fā)現(xiàn)了點兒什么。
對世界和他人極端的愛和極端的恨,一個愿意把自己全部的心掏出來給人看,一個將手里的武器指向目之所及的所有人——這在眼下看來都是不符合“科學”的。
安昆正出神呢,喬杰嚴肅地走到他面前,說出的分析幾乎和他想的一模一樣。只是最后,喬杰緩慢地得出了自己的結論:“我猜測,他們的程序出錯了。”
“感情曾經號稱是人類性格的最大缺陷,然而現(xiàn)在這個世界已經精確得毫無感情可言了……”安昆緩步踱到窗前,看到窗外掠過的空中飛車,在低低的天幕下劃出一道道微不可見的軌跡,交叉在高聳入云的建筑物間,煞是好看。
他點起一支煙,緩緩噴吐出裊裊輕煙,“物極必反。”
安昆和喬杰作為軟件工程師,對這種影響人類歷史進程的經典程序,也是有一定研究的。但是,他倆窩在實驗室里跑了三天模擬程序,不要說找出錯誤的原因了,連出現(xiàn)錯誤的大方向他們都沒摸清。在他們——或者說很大一部分人——的眼中,這套自出生就被植入人腦并運行了上百年的程序,就像一臺精密的永動機,怎么可能出現(xiàn)問題呢?
“還是說,其實已經錯了很多,只是一直沒有人發(fā)現(xiàn)?”
“這太可怕了……”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安昆和喬杰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世界上類似的新聞越來越多,甚至驚動了政府。以最惡毒的言論攻擊所有人的人、時刻擔心下一秒會被殺害的人、傾家蕩產捐助別人的人……很久未見的激烈感情似乎在一夕之間呈幾何級數噴涌而出,人們的表現(xiàn)像是一些幾世紀前的精神疾病,而且更可怕的是,沒有人能說清這些行為中哪些是程序錯亂引起、哪些是這些事情在世界上帶來的恐慌引起。
“所以不能對所有出現(xiàn)癥狀的人進行修改,萬一那些人沒有BUG怎么辦?”喬杰這是直接把人當成程序了,“而且,你看看,這些人的行為還可以再惡心一點嗎?真是干什么的都有!這絕對已經出離了人類原本的控制范圍,并且這種錯亂的表現(xiàn)毫無規(guī)律可循,也不知道是否還會出現(xiàn)某些尚未發(fā)生的錯誤。進一步說,由這些錯亂程序計算出的最優(yōu)解,無法想象會是什么樣,然后系統(tǒng)自動匹配重組……嘖,無法預測的未來。簡直是熵的最大值。”
“這是一個會思考的程序啊。”安昆感嘆道,“似乎是有意來破壞我們有序的社會規(guī)則的。”
8
“各位,你們說,那個程序為什么會出現(xiàn)錯誤呢?”
某封閉培養(yǎng)室里,講臺上胡子拉碴的講解員唾沫橫飛地講解完程序紀元的人類歷史后,拋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那樣制造出來的人,已經不能算嚴格意義上的自然人了。既然大腦和基因都是人為加工過的,那出現(xiàn)概率性錯誤也很正常。” A說。
“嘁!”
“什么嘛!”
“肯定不是這樣!”
大家紛紛表示這樣的解釋太草率了些。
B站起來慢條斯理地說道:“我想,這個程序最初的設計者不是‘程序紀元’的人,他認為計算得出另一半這種事被廣泛使用到社會中是永無可能的,生怕被不正當利用,因此設定了在運算次數達到一定量時程序就會自動混亂,并且是不可逆轉的,就是說這種錯誤不能被糾正。我想,這就是我們坐在這里的原因。”
“有門!”
“這個聽起來還靠點兒譜……”
又是一陣議論。
講解員未置可否,示意C發(fā)表看法。
C把搭在胸前的長發(fā)拂到腦后,聲音溫柔,“會不會是這樣:一般情況下,程序會自動計算出最佳配偶,可是某一天偏偏遇到了一個自己控制程序去尋找另一半的人,這個人的感性認知不是程序的最優(yōu)解,可是對方的程序卻沒有判斷出來,而是順應了這個對系統(tǒng)來說的錯誤答案……”
“太荒謬了吧……”
“咦,好浪漫的感覺!”
“這有可能嗎?”
大家覺得這個新奇的想法看起來好像不那么符合當時的科學。
D聽到了C的說法,迫不及待地加以補充:“后來程序發(fā)生了永久性錯亂,是因為程序在偶然出錯時得到的結果更加刺激,于是它愛上了這種隨機遇見一個人卻可能結合終生的‘美麗的意外’,想要去嘗試更多的荷爾蒙……”
“想什么呢!”
“拜托,那是代碼欸!”
大家都聽不下去了,程序錯亂可沒有這么甜美,這是拍肥皂劇嗎?
“咳……”講解員摸了一把亂糟糟的胡子,神色間夾了幾分正經,“別的不說,B說對了一句話,這就是你們坐在這里的原因。”
他環(huán)視著培養(yǎng)室——說是培養(yǎng)室,其實是一個封閉的人造生物圈,廣闊得幾乎不見邊界。
“原本的地球過于混亂無序且難以控制,因此我們制造了千百萬個這樣的生物圈,并且使它們圍繞著地球公轉。每個生物圈里有千百萬個不同的人。
“這就是‘實驗紀元’,我想各位都應該或多或少聽聞到,或者能推測出來。每個生物圈都是一個實驗室,地球上新一代的人經過篩選與審查,被分成具有一定生理或心理特征的群體,在實驗室設定的不同環(huán)境下,進行生存與發(fā)展。
“實驗起于愛情,卻不止于愛情。因為愛情始終與人類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相互作用,與人類的歷史記憶相互影響,產生著永遠難以預測的結果。從遠古到現(xiàn)在,它給你們的驚喜還不夠多嗎?
“這是一個關于人類愛情變化的實驗。各位,我的使命已經完成,接下來的世界,由你們,和與你們并列的其他生物圈,自由創(chuàng)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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