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鵠

趙闖喜歡用“重述地球”來形容他漫長看不到盡頭的工作。
18歲之前,趙闖的世界是蘇家屯。谷歌地圖對蘇家屯的定位是:蘇家屯,隸屬于遼寧省沈陽市,位于沈陽南郊區,距離市中心10千米。如今,10公里的距離相當于趙闖現在生活的望京到天安門,打車半小時,50塊錢。可是小時候,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度量尺,它看起來就太遠了。
整個蘇家屯都不大,自行車從南騎到北,從東騎到西,都用不了20分鐘。鐵路工人家的小孩趙闖,晃蕩在蘇家屯為他提供的平坦童年里,同時像任何一個正在地球上其他地方長大的男孩一樣,尋找著心中的神奇之物。他最初迷上的是火車,“真正的火車”,蒸汽機發動,巨大,冒煙,轟鳴不已。然后是海洋動物,八十年代生的小孩都有一個在趙忠祥老師的詩朗誦伴奏下度過的童年,《動物世界》里的鯨魚和鯊魚,比起火車來,它們有生命,并且“在海里穿梭的樣子看起來優美得不行”。
但這些都是趙闖遇到恐龍之前的事了—這話聽起來像是羅密歐在說遇到朱麗葉前他也錯愛過羅瑟琳。趙闖記得,1989年,他從日本動畫片《恐龍特急克塞號》里第一次看到恐龍時,“第一印象并不好”,它們太奇怪了,他甚至分辨不出它們是否是生命體,一度被他當成了奧特曼的某種同盟。
真正的相遇發生在他小學,他捧著《十萬個為什么》看鯨魚的部分,翻過去,講到了進化,那一頁畫了一只霸王龍,它看起來極其龐大,古怪而張狂。圖解說,它是地球上出現過最厲害的動物。
“我當時就懵了,原來恐龍不是奧特曼,原來它們真的存在過。
趙闖開始了對恐龍的渴望。像五官都裝上了雷達一樣,他能捕捉到所有關于“恐龍”的字眼,蘇家屯有個區圖書館,年卡25塊錢,小學期間他就讀完了能夠弄到的關于恐龍的全部資料。他寫了好幾個關于恐龍的小說:最長的有100多頁,受柯南·道爾《失落的世界》的啟發,故事里,蘇家屯在一場沙塵暴之后跌進時空扭曲的蟲洞,侏羅紀和白堊紀重疊了,劍龍和霸王龍在屯里展開了搏斗。他還自己編過一本書,叫《中國恐龍》,50頁,拋開前言后記,用水彩畫了36種恐龍。
他從報紙上看到,四川有中國第一座恐龍博物館:自貢恐龍博物館,1987年開館的。在風景一展無遺的蘇家屯—家屬區連著菜地,菜地連著鐵道,鐵道連著家屬區,僅僅是想象自貢館藏的恐龍化石和巨大復原雕塑也能令趙闖感到沸騰,以至于“默默地立下了人生目標:去四川,看恐龍。”
蘇家屯當時的閉塞在今天說起來有種不可思議的味道。它與沈陽核心市區只隔一條渾河,但18歲上大學之前,趙闖確實很少跨過這條河,對“城里的事情”他保持著一種坦然的隔閡。他從小被公認極有繪畫天分,畫人畫物都栩栩如生,但蘇家屯顯然無法提供任何有營養的訓練。快上高中時,趙闖才從書上知道了油畫這回事,想操練,“就把一件衣服繃在木框上,調色油用的還是豆油”,以此完成了他人生第一幅油畫:一只褐色的角鼻龍。
東北大學就在沈陽,從蘇家屯搬到學校,趙闖不過位移了10公里。為慶祝他考上大學,家里給買了一臺電腦,是組裝機。這是2004年,趙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臺電腦將為他—以及恐龍帶來什么。他是那種因為心有異景所以更加隨遇而安的人類中的一員:上大學之前,他認為一輩子呆在蘇家屯也沒什么不對。
“我印象里我(想象過)將來可能會當個鐵路工人,我爸就是,我們關系特別鐵。他每天在單位有事忙一忙,沒事就下象棋。我想,我要是在鐵路上班,沒準兒搞個工人畫室什么的,也會繼續畫恐龍。”
他承認“那時候眼界有限”,但仍然覺得一個人如果真想創造點什么,扔在哪里也都可以。
只要有互聯網。和恐龍之間因為高考而沉默了一段時間的“激情”,隨著他學會上網而被重啟。在此之前,趙闖頭腦里的恐龍世界是由蘇家屯圖書館的過期資料加上他的想象力構建而成的,現在,尚能自由使用的谷歌搜索正在將那幅圖景逐漸擊碎,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加復雜和準確的“恐龍學系統”。
大一下學期,趙闖買了一塊愛國者的數位板,“以后不能隨便畫(恐龍)了,要畫就畫精確。”而任何一個細節的精確都意味著無數的知識點:從骨骼結構到肌肉紋理,比如畫巨棘龍時你不但得知道它的皮膚樣式還得知道它“小鱗片里零星散布著大鱗片”的排布秩序,再比如畫霸王龍時它手指有幾根骨節也無法含混過去。

白魔龍復原圖
自學沒什么捷徑。“想搞清楚哪種恐龍,就搜它的拉丁文學名,都會鏈到國外博物館的網站。”他從人家的網站上找恐龍骨架照片,研究化石,想象凹凸,甚至需要考慮解剖。還有對比,“比如光看特暴龍和霸王龍骨架會覺得挺像,等比例對比之下才發現特暴龍前肢比例要短小。”對于系統受訓的古生物系學生而言,這些往往是老師一嘴帶過的常識,而東北大學室內裝潢專業的趙闖則需要通過非常細致的觀察,小心地記錄下他個人的每一項恐龍學發現。
當然還有看論文。他那時候英文一般,但“每天拿出幾小時生生看英文論文”,至今如此。
十年下來,趙闖練就了一口古怪的“古生物英語”。比如今年夏天,他和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館長Mark Norell坐在一輛出租車后排,一開始挺尷尬,聊吃飯喝酒這些家常話聊得他張口結舌,后來他硬著頭皮問了句:蒼龍的舌頭是不是像蜥蜴一樣分叉的?
聊起這個,趙闖就high了。“每句都能聽懂,能聊上。”兩人從三角龍的滅亡聊到其剛毛到有沒有證據顯示它身上到底是肉還是角質層,一路暢通無阻,下了車還意猶未盡。直到對方“好像問我愛喝什么啤酒,我又完全反應不過來了。”
2006年,中科院研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汪筱林在中科院的BBS上發現了趙闖。這個躲在ID “draw”后面的人上傳了一組特暴龍和靈龍的彩鉛素描,無論是技法和準確度都讓汪筱林吃驚不已。他立即詢問趙闖是否愿意合作,為他們即將發表在Nature雜志上的論文《最早的飛翔者—遠古翔獸》畫插圖。這篇論文發布了一項帶翼膜的哺乳動物化石的研究,將飛行哺乳動物的歷史向前推了至少7000萬年。
基于常年素描恐龍的經驗,復原遠古翔獸這項工作對趙闖而言并不太難。拿到汪筱林發來的化石圖片,他花了一個星期研究動物形象,畫出草稿,交回科學家們檢查、討論、定稿。兩個月后,大三學生趙闖畫的《遠古翔獸》登上了Nature的封面。
對這群研究古生物的科學家來說,發現趙闖令他們如獲至寶。“之前他們只能用化石照片,表現力上差很多,有時候會找外國人畫,但國外大多也是博物館館員兼職,專門從事這個(古生物形象復原)的人非常少。”在達爾文的年代—那個人人都是博物學家的年代,這項工作大多由科學家本人來完成。而現在,在國際上,這小小的專門一群人被稱為科學藝術家—醫學、物理、天文、古生物,這些領域都需要這樣的人,兼備科學素養和藝術才能,將研究成果具象化。當然,相比去描摹細胞和中子,古生物和天文學領域對科學藝術家的創造力提出的要求要高得多—尤其是古生物,通過一堆零散的、破碎的化石,去還原乃至創造古生物的生前樣貌,令趙闖偶有“創世”的驚惶感。
對于大部分人而言,世界就是眼前的世界:21世紀,第15年,當下,今天。消費主義、社交網絡、性別平權和動物保護運動等等構成了這個世界的景觀,已然令我們目不暇接。
但趙闖看到的世界不止于此。“地球是46億歲的地球,現在的面貌只是它無數面貌中的一個瞬間。”比起實實在在的“此刻”,他更感興趣的東西是“此刻”的兩端:一是地球上所有發生過但已經消失了的圖景—即“失落的世界”。另一個是“人類腦海中發生過的所有東西,一部人類想象力的歷史,包括人類曾經對萬物浪漫的誤解,比如神話這些。”
到2009年,趙闖手上的恐龍畫稿已有了大約超過1000張。除了陸續給古生物學家們的新發現如中華龍鳥、顧氏小盜龍等制作復原圖等,他無法給這些作品找到一個系統的展現價值的空間。趙闖說,畫恐龍賺不了錢,“畫漫畫,畫游戲,一個星期可以賺兩萬”,而一幅恐龍可能才值200元。但他還是喜歡恐龍。他當時在給一家出版社設計暢銷書書面,“經常夾帶點私貨”,比如一本管理學團隊協作的書,他也給畫了一個恐龍封面—他的理由是,“反正他們需要一群物體在上面。”

楊揚是這家出版社另一個不快樂的員工。她也對科普和恐龍興致勃勃,但當時卻不得不整天寫自己完全不喜歡的類型小說掙錢。直到兩人遇上了一位投資人李青,后者對趙闖的恐龍計劃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愿意不計回報地支持他們做下去。2010年6月,趙闖和楊揚成立了啄木鳥科學小組,他們發起的第一個項目叫作達爾文計劃—生命美術工程。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工作就是對古生物(包括恐龍)化石進行嚴格復原。
復原恐龍的第一步,也是最基礎的環節,是對恐龍化石的研究。通過對化石的仔細測量,確定其骨骼大小、比例、牙齒形狀等,可以構建出恐龍的骨骼復原圖。骨骼復原圖能透露出很多信息,比如太白華陽龍就具有寬而短、呈槭子狀的頭蓋骨,以及它顎上的小型開孔,這些特征都表明它比生活在北美洲的劍龍更加原始。而生于其嘴前端的犬狀齒,反映了華陽龍生前有掘食的習性。比骨骼復原更難的是肌肉復原,趙闖說,“我們一般是用比較解剖學來認識恐龍的解剖結構的。現在跟恐龍嘴接近的是鳥類和鱷魚,大型恐龍的肌肉結構參照鱷魚來處理,小型的就用鳥來比。”
而皮膚顏色的復原是難找到復原證據、也最考驗想象力的環節了。除了極少數恐龍屬種可以從化石里提取色素體—比如小盜龍是金屬黑色,似金翅鳥龍的后肢是黑色,身體是灰色,中華龍鳥通身棗紅色,大部分都要按照可能的演化路徑和現有生物的特征來推測。“比如生活在森林中的小型恐龍,我們就可以為其設定較深的底色,上面帶有淺色斑紋,這種顏色模擬陽光穿過樹林照耀在動物身上的光斑,是森林動物常見的保護色。再比如生活在沙漠中的恐龍,一般可以設定為黃褐色,也是和它的生存環境匹配。”而顏色復原后,就是一些關鍵細節了。比如眼睛,恐龍的眼睛和鳥類更類似:沒有太多外露的眼白,與其說像球體不如說更像圓錐體。再比如,古生物學家正在發現越來越多的帶毛恐龍,這顛覆了人們長期以來對恐龍的認識,“除了依存下來的證據,在復原不同部位毛發時,都需要參照現今不同的動物,比如鳥類、獅子等,毛發可能是如今恐龍復原最新的一個難點。”
在不到5年的時間里完成了超過10000種古生物化石的形象復原—但在趙闖看來,他的工作幾乎才剛剛起步。在他的理想中,他想復原的遠不止是靜態的恐龍形象,而應當是整個生態空間—比如,三角龍遇到突然襲擊時的反應,劍龍是如何摔它的幼崽的,而中華龍鳥在面對不是自己的蛋時會呈現出什么狀態。
趙闖喜歡用“重述地球”來形容他漫長看不到盡頭的工作:是重述,而不僅僅是重現。它們的區別在于,“重述里有一個聲調,一個并非人類唯一的那個聲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