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諍
Q:近段時間,關于中國作家在紐約書展遇冷的消息被熱炒,你作為親歷者,有何看法?
A:我在那邊有一個簽贈的活動,簽了十幾本書就走了,這一點都不是妄自菲薄,因為簽書的情況,不管是簽贈還是簽售,在國外的情況就是如此。沒有所謂的冷遇不冷遇之說,這就是中國文學的一個現狀,我也從來沒有產生過一個很高的預期。嚴格意義上來講,之前的那些報道是不了解這邊書展的情況的,美國的體制不一樣,歐洲的書展是在作家搞完活動之后去簽售,這樣人就可能會多一點,美國的書展不簽售,它的票價很貴,在進去之后是可以免費獲得贈書的。并不是中國作家硬把書送給別人,在紐約書展所有的書都是送的,我認為這是需要澄清的。讀者喜歡哪個作家就拿著這個作家的書去要簽名,在這樣的情況下很可能向中國作家要書的人就少。

Q:根據你走南闖北的歷練,相較于歐洲的文學氛圍,美國或者說其他地區的書展或文學活動是不是相對而言稍顯冷僻?
A:憑良心講,紐約書展和倫敦書展、巴黎書展相比準備工作不是那么仔細,這是很明顯的。歐洲人對純文學的熱情要比亞洲和美洲要高一些。比方說像利勒哈默爾這樣的地方的文學節,對我們來講就像是一個冬天里的小火爐,你把窗戶推開來,外面可能是嚴冬,但是在這樣的季節里面,火爐是存在的,對我、余華、蘇童這樣的作家而言,其實擁有火爐的時候我們就很幸福了,置于那個漫長炎熱的夏季到底在哪兒、發生在誰的身上,我真的不知道。
嚴格意義上來講,作家并不是書展的主人,我們在書展中也沒拿自己當主人。書展真正的主人是agent和政府,作家其實是個配角。文學節、作家節的主人才是作家。因為我“走江湖”的時間比較早,在法蘭克福書展和倫敦書展,就有機會進入到二樓的貿易大廳,貿易大廳里面熱火朝天的,這種場面很多作家其實看不到,所以說作家是作為出版業的一環在書展中間出現的。我反對中國作家在紐約書展上門可羅雀的說法,因為我們從來就沒有“熱”過。
Q:電影《推拿》在本屆利勒哈默爾文學上壓軸出場,你怎么評價這部電影?
A:我對《推拿》這部電影太滿意了,婁燁拍的特別好。張藝謀是一個“攝影師導演”,婁燁是一個“作家導演”,婁燁的心就是一個作家的心。很不幸的是,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邊,由于婁燁自己身上有一種“獻身癖”,渴望做烈士,所以外界尤其是媒體把他弄成了一個政治性過強的導演,其實在我看來婁燁是一個作家,婁燁的電影語言極其敏感,所以他用畫外音就很正常。我和許多西方人一起看《頤和園》,每個人都和我一樣對電影里面的畫外音非常震驚。我夸婁燁說“你的畫外音寫的非常好”。婁燁說“都是你的,全是你小說里邊的話”。其實并不是我小說里邊的話,我小說里邊的話我是知道的,但是婁燁的妙處就在于他模仿我的語氣模仿的特別像,雖然好多臺詞也是《推拿》里邊的,但是他是嵌在里邊的,大量的臺詞不是我寫的,是他重新弄過的。
Q:怎么評價你同導演本人的友誼?
A:我和婁燁在美國一起參加一個“寫作計劃”的寫作營進修(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做了三個多月的鄰居。江湖有傳言說我和婁燁是“好基友”,其實我早就聽說了,在臺北那天晚上我領完了獎,回來的路上在酒店的大堂里邊,婁燁說“老畢,你有沒有聽說?”,我說“我聽說了。”,然后我們兩人就一笑。這絕對是胡說八道,但是我們兩個也會把它作為笑話來聊一句,也就這么多,之后就再也沒討論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說不可能的事情和道德無關,只和事實有關。
Q:盡管《推拿》在國內票房差強人意,但與文學作品相較,影視作品的傳播影響力依舊顯而易見,你怎么看待作家作品被改編為電影或電視劇后一時紙貴的現象?
A:任何作品能不能變成影視劇或者其他形式的作品我真的不在意。從我的寫作里邊你們就能看得出來。構成小說有兩個最基本的要素,一個是描寫,一個是敘述,描寫的部分是適合于改編的,敘述的部分是改編之后要大量流失的,敘述的部分是沒法兒用的。我的小說恰恰是百分之八十以上甚至百分之九十都在敘述。每一個編劇都在向我抱怨說真的喜歡我的小說但是改編不出來。原因就在于他感興趣的部分大部分都來自于我的敘述而不是我的描寫……而小說家的精華,最出彩的地方恰恰是敘述的部分,如果我不是喜歡敘述的話,我甚至都不會去寫小說,直接去寫劇本好了,來錢更多,成名更快。
Q:詩歌與小說是本屆文學節的亮點你個人怎么看待這兩種文學樣態?
A:我們中國人對小說的認識其實是成問題的,無論是作家還是批評家還是媒體,一談起小說來首先面對的是思想,然后就是想象力,小說和詩歌最大的不同在于小說需要大量的知識,中國人寫小說的時候就回避知識,這是很不對的,小說里面動用的知識是極其海量的。所以我有一次借著莫言說過一句話:小說的基礎是“名詞”,而不是“動詞”,更不是“形容詞”。莫言能夠寫出他的作品是因為他有海量的名詞。
就好像要建一個房子,在建筑物拔地而起之前你要把建筑物的線條變成一個露天的大倉庫,幾年之后那個地方才有可能出現一個好的建筑物。它一定首先是一個大的露天的凌亂的倉庫。其實我每時每刻都在為我的知識做儲備,知識對于小說家來說太重要了。我們在面對小說的時候,更多的時候是把小說當成了藝術,沒有把小說當成生活本身,小說里邊承載的是很多的知識,如果你把小說當成藝術,這些概念和知識就會成為你的過客,如果你把小說看成是生活本身,這些知識就不需要去刻意記憶。我在寫《推拿》的時候,在推拿房里邊泡了那么長時間,推拿已經是我的生活了,我再回過頭去寫《推拿》的時候還需要去體驗生活嗎,去問一些穴位和指法嗎,當然不需要。
反過來說,詩歌可以創造名詞的,小說不能。詩歌為什么作為語言藝術是最高級別的呢?詩人其實就像上帝一樣,偉大的詩人,好詩人都有命名的能力,但是小說家是不需要有命名的能力的,詩人命名了之后小說家來把它用好。我喜歡西川是因為他是和我有對話關系的一個詩人,我們多次聊到這個問題。沒有命名能力的詩人都是不入流的,渴望命名的小說家是傻B。文學和哲學的關系是,文學一定要摸到哲學的腳后跟,但是千萬不能到哲學的小腿肚子,否則就是僭越。小說家面對一個名詞的時候一定要把它用生活的形態展現,體會它的色彩和造型,然后完全讓它在自己的想象當中生活化,這是一個作家該干的事,然后摸到哲學的腳后跟。
Q:在你看來這兩者間是否存在互通之處?這么說吧,你自己寫詩嗎?
A:我在年輕的時候寫詩,每天都處在一個找句子的狀態,詩人要找句子是要找到確立他身份的東西,小說家不能找句子,小說家找句子是破壞小說,小說家在寫小說的過程當中有的時候是要把句子往下拉的,往下拉以后和小說的內容融合才能夠押韻,否則就不押韻了,就會很跳躍,很跳躍之后讀者就會把過多的經歷放在你的句子上,忽略你的小說,小說最好的語言是每一句話都適合于這個小說的內部而不會跳出來,即使跳出來也是和語境相符合的。
小說中“奇絕”的句子一定是跟小說的語境有關,才稱得上是“奇絕 ”,詩是不需要這樣的,詩句是可以獨立在任何生活和語境之外。特朗斯特羅姆說過“美麗的陡坡大多沉默無語”,這個詩句和一個陡坡無關和一個山川無關,它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好的句子,小說里邊不能這樣。
Q:在你看來,文學創作本身該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態?我們都知道你到現在都不用手機,你寫作時是否也會閉關?

A:我不閉關,永遠不閉關,回憶起來我所有的寫的好的小說都不是在閉關的狀態底下寫的,我永遠讓自己處在一個最日常的生活狀態里面,所以四十歲之后我就沒在書房里邊寫過東西,而是在我家的餐廳寫,我的電腦旁邊有咸菜,邊寫還邊吃一些。
當然,我進入寫作狀態需要一些輔助工作。我想每個作家的輔助工作都不一樣,這個輔助工作還不能透露,它是一個自己知道的很做作的狀態。比如說我寫作之前一定要把寫東西的那塊地方弄得非常干凈。拿一個刷子把鍵盤和屏幕都要刷一遍,我的電腦旁邊一直有一個大刷子。然后就是吃早飯,喝一杯咖啡或者茶,點上煙,讓自己身體的所有的貪欲全部得到滿足。人的貪欲滿足了之后,肉體就寧靜了,肉體寧靜下來之后,精神就好了。
現在我寫東西的時間變得越來越短,由十多個小時變成七八個小時,到現在的五六個小時。我寫《玉米》的時候經常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其實,在一個作品和另一個作品之間的時候,我才是一個藝術家,等決定了要寫什么的時候我就是一個奴隸,天天扛著鋤頭去挖,每天都是這樣。我不寫大綱,是一邊寫一邊決定走向。實際上這就是一個不停的修正的過程。
Q:在所有中國男性中年作家中,你葆有鮮見的好身材,健身這事同寫作狀態有關系嗎?
A:我在五十歲之前參加體育活動、健身完全是一種愛好,跟寫作沒有任何關系,五十歲之后,我現在明白了健身對寫作的幫助有多大,健身跟不健身是大不一樣的。我九點鐘吃早飯,下午四點鐘吃午飯,七點之前吃一點點,十點之后吃一點點,一天吃四頓。五月份之后是需要吃一些蛋白粉的,蛋白粉要配一些維生素跟氨基酸,因為五月份之后夏天要露胳膊了,健身一般來講都是這樣的,冬天上量,到了三四月份的時候要注意一下塑型,這是健身的規律。冬天就增加一些力量,力量增加了以后圍度會好一些。到了四五月份之后圍度沒那么大更好看。我穿衣服不怎么講究,健身的時候每天淋浴之前照鏡子,那個時候是很幸福的。
Q:方便透露下你的健身食譜嗎?
A:我早上起來吃兩個雞蛋,不吃蛋黃,肉類主要是牛肉、蝦和魚。因為我是一個健身的人,我說比較實在的,健身跟寫作一樣,快樂的時候是百分之五十,痛苦的時候同樣是百分之五十。
Q:經歷了這么多,你覺得現在世上什么事最吸引你?是此次采訪中,似乎須臾不離的香煙嗎?除了健身,還有什么活動會吸引你參加?
A:我覺得任何一件快樂的事情都包含痛感,咖啡之所以好,一定是咖啡的香和咖啡的苦結合在一起的。香煙之所以讓人有快感,也一定是因為它的香和它的苦,酒讓人喜歡因為它的芬芳和它的辣。任何一個只有單項的東西是不吸引人的,一定是好壞參半的東西最吸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