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皎

見到宋以朗先生,總想多挖掘一些有關宋家客廳的故事,畢竟錢鐘書、傅雷、吳興華、張愛玲四位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在不同的時空與他的父親宋淇都有著密切的交集。雖然他的新書《宋家客廳》也追述了不少祖父宋春舫、父親宋淇的文和事,梳理了宋淇與錢、傅、吳、張四位的交往史。但宋以朗還是開門見山地說“我知道的沒有那么多,第一手資料也沒有那么多,錢鐘書、吳興華還有我祖父我都沒有見過,傅雷見我時,我只有2歲,見到張愛玲差不多是在12歲,我并沒有太多直接的印象。”
他的資料來源之一,是父親曾經談到的家族史,但他又直言“有時我也覺得他是不是說得有些夸張,我覺得他自己在添油加醋。”其次是已經刊行的文獻,最后一種則來自未刊的手稿和書信。
暫時拋卻客廳的客人們,宋以朗說簡單比較一下祖父、父親和自己這三代的差異,亦可窺見時代社會的變幻。“我祖父懂七國語言,專研西洋戲劇,在歐洲買了幾千部書回來,建成藏書館褐木廬。我父親則主要從事文化界工作,辦雜志,搞電影,寫文學批評,也研究《紅樓夢》和翻譯作品,退休后又炒股票,所以傅雷說他是‘dilettante’(懂很多,但沒一樣精)——其實他要養活全家,不得不多方面發展。至于我,很多方面都跟他們大異其趣。我的專業是應用數學和統計學,工作包括電腦編程和媒體調查,也曾替美國執法機構做翻譯,業余搞過幾個網站,近幾年則在忙于整理張愛玲的遺作。”
他說如果父親、祖父活在現在的時代,不知又會有什么成就?而自己連祖父和外祖父都不曾見過,若要用一句話概括整部書,最好就是蒙田的名言:“Que saisje?”(我知道什么?)
Q:你的祖父宋春舫非常傳奇,13歲中秀才,是現代戲劇理論家,也是中國海洋科學的先驅,父親最常給你提起的是祖父的什么軼事?
A:他在巴黎留學,要學法文,覺得最好的法文要在戲劇院才能聽得到,當年去戲劇院不是普通的事,每天晚上都有馬車載他去。不知道那個年代本科生是不是可以讀文學,或許覺得文學是休閑的東西,不是正經的學問,他讀書的專業是法律和政治經濟學。后來要回國,他的學問的根是在歐洲,到中國要把它們帶回來,不然回來就沒有根底,他當時很有錢,而歐洲剛剛打完仗,一般的家庭并不富裕,就拿家里不用的東西去賣,最多的就是賣書了,他也因此買了大量的書,因為他的興趣是戲劇,回來帶了三四千本有關戲劇的書,我也聽說話劇一詞也是宋春舫的首創。祖父的書從歐洲帶回青島,蓋了一個私人圖書館“褐木廬”,所謂“褐木廬”是三位法國戲劇大師名字的首音節組成的,即高乃依、莫里哀、拉辛。因為祖父的緣故,從小父親還讓我讀四書五經,很多年以后,我工作去瑞士出差,在祖父曾經蕩舟的湖畔賞月數星星,不知他當時是什么心情。
Q:父親有沒有對你說過他自己的遺憾?
A:他喜歡跟我聊家里的事情,也說說自己,他說沒有時間寫一篇長篇的文章,寫得都是短篇,后來他晚年的階段,肺功能很差了,想寫張愛玲傳,身體條件的限制,也沒有能力寫了。那會兒是1993年左右,書店里還沒有什么張愛玲的傳記,如果我父親能看到今天市面上這么多虛構力很高,想象力很豐富的張愛玲傳記,不知該怎么想。
Q:宋美齡曾屬意讓你的母親做她的私人秘書,但被你母親婉拒了?
A:我也不太清楚她為什么要拒絕。張愛玲曾對我母親說“宋美齡要你這樣的秘書而不可得,我倒可以常常同你在一起。你不情愿那樣浪費時間,而情愿這樣浪費時間”我母親回答‘我從來不覺得是浪費!”現在,家里的柜子里還鎖著宋美齡送給我母親的禮物,一套珊瑚首飾,包括耳環、手鏈和戒指。后來我二姨丈擔任了她的秘書,非常辛苦,有很多事情要處理,有一次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得罪了宋美齡,也被她解雇了。
Q:張愛玲的那些感嘆可見她和你的母親關系特別好?
A:我也不知道她們說什么,媽媽也沒有告訴我太多,只是有一些細節,比如家里的傭人12點鐘會去樓下查看信箱,一喊到“張愛玲來信了”我媽媽就非常開心。
Q:作為張愛玲文學遺產繼承人,個人最期望把張愛玲哪部作品拍成電影?
A:千萬不要!以前根據張愛玲作品拍的東西,都被批得一塌糊涂。她的東西,拍出來總有人不滿意。比如許鞍華,她拍得很小心,很仔細,一板一眼都是根據原著,這也是她失敗的理由,沒有自主的想法。李安的《色戒》又是太多自己的想法,書里很多事很快帶過,但是他要插進去很多東西,是書里沒有說的內容,那不是張愛玲寫的。有不少人誤會,以為男女主角是影射中統特務鄭蘋如和大漢奸丁默邨,甚至鄭蘋如的家人在美國召開新聞發布會聲討李安與張愛玲。我父親在1977年的信中斬釘截鐵地跟張愛玲說,女主角絕對不能是國民黨正統特務,為什么呢?一個抗日女間諜事到臨頭出賣自己人,一般讀者不會接受,尤其對當時的臺灣國民黨來說,他們的特務絕對不會變節。若這樣寫,審批肯定通不過。我自己不是搞電影的,可能有人說最容易拍的是《小團圓》,因為作品本身就有分鏡頭的感覺。但是我對此沒有任何興趣。
Q:在你這一代,有沒有把宋家客廳延續下來?
A:其實沒有,我也不覺得必要,有時見了同輩,也不知道有什么話可以說。錢鐘書的女兒已經不在了,她曾經來過宋家一次。若見到傅雷的兒子,我也不知道與他有什么可以說。張愛玲沒有后人。我現在和吳興華的女兒有聯絡,她看過吳興華和宋淇的文章非常感動,我爸爸寫給吳興華的信,因為他們曾經被抄家,都燒毀了。但是吳興華的詩給了我爸爸三本,他手抄的詩,我爸爸用不同的筆名幫他發表了,還有吳興華寫給我爸爸的信,說了自己對文學的看法,自己的詩歌為什么是這樣,這些資料別處都看不到,所以目前我跟她在重編吳興華全集,包括吳興華給我爸爸的書信,還有那三個本子里面沒有出版過的詩,因為我有那個原本,原來出版的吳興華全集有很多錯字。
Q:假若可以見到這些前輩,你想和他們說什么?
A:我的性格像錢鐘書多一些,都有些頑皮。比如我就曾逗我媽媽問她拍拖的時候是不是第一次就拉手了。但是我沒有錢鐘書的學問,所以不會和他嚴肅地討論東西,我可能會用上海話問他《圍城》里的人是不是真的那么糟糕?我跟傅雷應該沒有什么好說的,不可以和他開玩笑的,我會法文,但是不敢和他探討,說錯了,他一定會嚴厲地批評我。至于張愛玲,會有些不好意思,因為我是看了她所有的書信,我對她的了解是全世界排第三,除了我爸媽。不過我不敢八卦她的戀情,想想12歲的時候真的見過她,我也不可能跑過去問她“你和胡蘭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錢鐘書生于1910年,比我父親年長九歲,他在1998年逝世,我父親和錢鐘書從1979年起至1989年間的通信,有138封。盡管父親是錢先生的知己,但我始終跟他們家緣鏗一面,只偶爾從父親口中聽到幾件趣事。例如他有天就告訴我:錢鐘書曾頑皮地把莎士比亞的名字,用上海話念成‘邪士胚’。錢先生寫信毛筆、圓珠筆、打字機都用,似乎信手拈來;語言主要是文言,只有第一封是全英文,但實際上每封信都點綴著多國語言,字體是行草之類。看他用毛筆寫中、英、法、德、意、拉丁文、真是有點頭痛。楊絳曾說錢先生有股‘癡氣’,并寫信大爆他有咬筆的習慣,向來不肯用好筆。”
“我母親鄺文美是張愛玲后半生最好的朋友,彼此的書信往來也最頻繁,我手上目前有她和我父母三人的六百多封信,正在整理。張愛玲1992年所立的遺囑有一項即是去世后,將所擁有的一切都留給宋淇夫婦。”
“傅雷與宋家的關系,不只是房東房客,亦不只是好朋友的關系。傅雷會幫忙處理宋家最棘手的家事,跟親人差不多,所以傅聰、傅敏對我父親的尊敬,也大于對他們的其他父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