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品成
廚子唐發兒看見醫官馬洪,竟然懵了一下。他眨巴了幾下眼睛,問:“阿紅,你怎么來了?”

馬洪說:“醫院都走空了,要是來只狼,就把我吃了……”
唐發兒說:“徐參謀說,上頭特意交代和安排了,讓你好好休息,說‘讓醫官讀書’,說好長時間你太辛苦,好長時間你沒時間讀書……”
馬洪笑了:“我歇個一天一夜就回過勁兒了,讀書嘛,那看心情。你們把我一個人丟在那兒,我哪有心情讀書?”
徐敬乾來圓場,說:“老馬呀,大家看你睡得沉,沒忍心喊醒你……”
馬洪說:“是嗎?我沒聽到有人喊我。”
徐敬乾說:“藍都米去了一回,他說‘我阿紅干爹睡了喲’。然后,萬小坎又去了,他說‘是睡了,讓他睡’。張樂生覺得有點兒那個,也去了,回來說‘睡得香喲,讓阿紅醫官睡’……”
馬洪笑著,對那幾個少年說:“你們沒誑我?”
三個少年就拉下臉了,齊齊地說:“我們為什么誑你?”
馬洪說:“我說笑哩。你看,我一覺醒來,世界就變了個樣子……”
徐敬乾說:“那是喲,革命就是改天換地嘛。”

徐敬乾一臉的笑,他對陵園的落成很滿意。他想,首長也一定會很滿意的。本來,首長今天要來驗收的,還說要搞個像樣的儀式,要祭奠英魂。首長說他一定要參加,也必須參加。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首長沒有來。不是萬不得已,不是有十萬火急的事情,首長是一定會來的。
一大早起,他們就在翹首以望,但是,進王坪的那條路上始終沒見首長的身影。
徐敬乾說:“等喲,我們等。”
日頭躍上山頂,依然沒見首長來。
徐敬乾說:“再等等。”
到日掛中天,等來的卻是醫官馬洪。
徐敬乾突然覺得心上掠過一點兒什么,是種莫名的悵然。首長遲遲不來,這引發了他內心的一點兒什么。這種憂郁緣于秋天?想想也并不真實。這些天,徐敬乾專注于陵園的建設,更何況,有萬小坎那幫少年整天浸潤著亢奮的歌聲、笑聲,就是真有些許的憂郁,也會被那些歌聲、笑聲驅趕得無影無蹤。

但是,那幾天,在中國的另一個地方,發生了一件大事。徐敬乾不知道,川陜根據地的紅軍大多也不知道,在離他們數千里之外的江西,中央主力紅軍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已經開始了轉移。直到后來,兩支紅軍隊伍在夾金山下的達維會師,他才知道那時候發生的一切——中央紅軍被迫放棄蘇區,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左右也圍兵重重。這消息,別人不知道,但在通江的方面軍首腦們一定是知道的。中央紅軍的突圍,使川陜紅軍的計劃有了變數,那些天,首長們都在研究新的行動計劃。
馬洪很快就忘乎所以了。萬小坎那幫少年像堆火,也把他給點燃了。他們不知道遠方發生的事情,也不知道首長們的憂慮。馬洪亢奮起來,叨叨著:“你們為什么就不喊醒我哩?你們就是不想讓我來,你們是不是覺得我不是你們隊伍上的人,就那個了?我不要了,不要了……”
萬小坎幾個就愣看著他。
“你們別那么看我。”
“你說‘我不要了我不要了’……你不要什么?”
“我不要那些銀洋了……”馬洪說。他的話依然讓萬小坎他們云里霧里的,什么銀洋?然而,馬洪現在知道自己這些天老也看不進書的原因了,不是天氣,也不是身體,更不是閑了無事,是內心那些東西的騷動。他記起當初,他做了紅軍的俘虜,紅軍那些日子對他格外優待。首長當時對他說:“我們想請醫官幫個忙。”馬洪知道紅軍格外優待他的原因其實就是這個,故意說:“你說,你說。”首長說:“我們想請你醫治那些受傷的士兵。”馬洪說:“治病救人是我的天職,我當然不能推辭。但,我不入你們的伙,不是你們的人。事實上,在川軍里,我也不算他們的人。我是醫生,我反對殺戮和戰爭……”首長微笑著,說:“就算我們聘請你到醫院工作。”馬洪才來了王坪,得到了紅軍給他的最高的薪酬——每月幾十塊銀洋。他吃飯有專門的小灶,隊伍上就是再困難,他的桌上也是無葷不擺飯。另外,他出診或者行軍還有騾馬騎……這些上好的待遇,其實不給,馬洪也會盡心盡力,他是個講醫德的醫生。但他講究,樂于接受那些待遇,他講究是因為他要顯示自己是紅軍聘請的,并不是紅軍隊伍里的人。可在王坪待得久了,漸漸就有些變化。他被什么感染著,他也說不清是因為什么。其實,并沒有人給他洗腦,那些紅軍首長跟他談話,也多是日常的話題。就是和這些農工出身的底層人相處,聽他們擺龍門陣,看他們笑和哭,也和他們一起沐雨,是不是就對他們多了份了解,甚至同情?人人心里都有一種對美好生活的渴望,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手段獲取,他們用他們的手段,無可厚非,也無法評說。要評說,也都是后人的事,一切交由后人評說。他只覺得和這些人處成了朋友,他們是他的病人和同事,他和他們同在一口鍋里吃飯,同甘共苦,也就同舟共濟了。他想,他不能再置身事外了,他不能再是個另類了。他說他不要那些薪酬了,就是想表示他是他們中的一員了。
娃兒們當然聽不懂,那時候,他們沉浸在喜悅中,也沒顧及許多。
少年們在徐敬乾顧盼等待的時候,帶了馬洪在那些石頭打制的新碑間走著。
“你看你看……那是主碑哩。”娃兒們嚷嚷起來。
馬洪很是驚嘆。主碑雖不是很高,也就兩人那么高吧,立在那兒卻顯得很醒目,很雄偉。前些天,他是看見了彭石匠他們在一方石頭上刻鑿石碑,但沒看出什么來。現在,石碑刻成了,豎了起來,就完全不一樣了。主碑有帽、有柱、有座,顯出了別樣的氣概。他覺得,那些沒有生命的石頭被工匠們刻鑿、加工又組合在一起后,顯出了生機和風采,也顯出了氣概,活靈活現的。
“你看,鏨字隊彭石匠他們好手藝……”娃兒們嚷著。馬洪看去,碑正面有浮雕和文字,刻有鐮刀、斧頭和很大的四個字“萬世光榮”,正中鐫刻著“紅四方面軍英勇烈士之墓”,兩旁刻的是“為工農而犧牲,是革命的先驅”。碑體兩側的浮雕刻的是槍,有長槍、短槍,壯觀醒目。有槍當然就有炮,炮沒刻在碑上,而是擺放在石碑的兩側,有兩門,是迫擊炮。碑前置有一長方形的石桌,石桌上供放著臘肉、雞,還有豆腐干什么的,當然還有煙酒。這是唐發兒特意置辦的。當然,還準備了香燭、紙錢和炮仗。炮仗是唐發兒去羅坪找人特制的,那里是兵工廠,做這種東西,小菜一碟。兵工廠的人說:“發兒,我們給你做精良些,地下的兄弟喜歡響動,我們弄熱鬧一些。”
有人有點兒擔憂,說:“這些就沒必要了吧?繁瑣不說,首長看了,也許……”
“也許什么?”唐發兒說,“有事兒,我擔著!”
在他看來,睡在土里的兄弟都還和大家一樣,過節得有好吃、好喝的,得弄出不一般的響動。
“入鄉隨俗,這種事還是按當地風俗辦的好,首長他能說什么?只會說‘應該’。”唐發兒說。
“徐參謀,你說呢?”唐發兒竟然笑著問徐敬乾。徐敬乾含糊地點了點頭。
就這么,王坪今天會有不一般的響動和熱鬧了。
讓馬洪詫異的是那些花圈。那些綠枝和花朵編成的花圈,整齊地擺放在石碑和石壁下,那是凌照照她們扎的。看護隊、洗衣隊的妹娃兒們搬不動石頭,但扎花是好手。她們從山里弄來柏枝,精心地制成車輪大小的圈圈,然后去坡上采花。秋天的坡上遍地盛開了野菊,黃的、白的、淡紫的。她們把花采了來,一朵一朵插入圈圈。
她們做著花圈,淚就在臉上流。大人們知道,她們想起墳包中的那些人了——有潘婆,也有自己的姐妹,更多的是傷兵。那些傷兵生前,妹娃兒們給他們熬過藥、喂過飯,給他們洗過繃帶、衣服,也曾陪他們說過話,還唱過歌給他們聽……妹娃兒們覺得他們不會離開,覺得他們都會重新擁有鮮活的生命,但后來,他們死了,這讓妹娃兒們大哭了一場。她們想,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了。但事實很殘酷,傷兵中總有一些人重新鮮活,另一些人卻再也看不到了。死人的事兒,每天都在王坪發生,接二連三。她們看著那些男人把死去的人一個個送到大城寨,埋到土里。曾經鮮活的人,曾經會說話、會笑、會唱歌的那張臉再也沒有了。難道,人也像樹葉?
徐敬乾說,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那世上肯定也沒有兩個相同的人。人如樹葉,樹葉掉了,成土成塵;人呢,死了,也入土為安。世上再也沒有這個人了,永遠也不會再有了。
王坪的少年,常常受了悲傷的侵擾,他們不想哭,但總是淚水相伴著度日。
萬小坎那些男娃兒沒有加入扎花圈的隊伍,其實,他們很想和凌照照她們一起做那份活兒,但受不了那些淚水。
其實,萬小坎他們雖然是男娃兒,可心上某個地方也很那個,一只手撕撕就把什么撕破了,淚也會奪眶而出。畢竟,他們才多大年紀喲,卻每天都要經歷生離死別。他們沒加入編織花圈,他們和那些男人一起搬石頭、筑墳頭、壘碑……做的都是力氣活兒。他們覺得,他們已經和男人們沒什么兩樣,他們長大了。
首長到底還是趕來了。傍晚時分,天上看不到日頭了,午后就起了云,先是一大片拱過來,把日頭遮了,但光依然燦燦。不久,云就一層層疊來,天終于也陰沉了下來,透著鉛色,灰遢遢的。王坪很寂靜,雞不叫、狗不吠,連黃昏歸巢的鳥兒也不騷鬧了。只有遠近的流水聲,是滾月潭和沙溪河的水聲。水聲當然也是響聲,且是不一般的響聲,但水聲是恒定的,一天到晚、一年四季都那么響著,聽多了,就覺得那聲音仿佛不存在了。所以,感覺還是寂靜,寂靜得讓人生疑。人們皺起了眉頭,支起了耳朵,都側了耳聽。張樂生說:“我聽到有聲音哩。”大家聽,張樂生沒說錯,確實有細小的什么聲音有別于水聲的響動。藍都米說:“是啄木鳥吧,這鳥,天都黑了還貪食。”萬小坎說:“我聽到了馬蹄聲。”大家都側了耳細聽,確實是馬蹄聲。
徐敬乾平靜地說:“是首長,我知道他會來的。”
馬蹄聲漸漸清脆,然后止息,很長時間過去了,他們才看見首長。首長叫人把白馬拴在了坡下,他肯定擔心那馬蹄聲打擾了烈士的英靈。
徐敬乾說:“首長,你終于來了。我知道,你會來的。”
首長說:“我當然應該來!”
徐敬乾沒問首長為什么耽誤了,那原因一定是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事情涉及機密,徐敬乾不會打聽。
其實,誰都知道,無論如何,首長都會出現。首長常跟大家說,尊重烈士亡靈,才能珍愛自己的生命,才能尊重自己、尊重他人、尊重這個世界,才是真正的革命,才能真正實現共產主義理想……首長那么想,他們也那么想著,他們覺得他們就是在做著這么一件事。
然后,在徐敬乾的指揮下,祭奠儀式開始了。
儀式很快就結束了,因為簡單。唐發兒持了火紙,在那上面吹了一口,紙媒就燃了明火。他把香燭點了,又把那些香點了,主碑前就煙霧繚繞了。首長站到了主碑的跟前,大家也列隊站在了主碑跟前,他們什么也沒說。他們以為首長要領了大家說些什么,但首長沒說,而是朝石碑鞠了個躬。大家也朝著那座石碑鞠著躬,一共鞠了三下。
沒有誰覺得儀式簡單。萬小坎他們覺得,就那么點兒時間,他們長大了許多,也得到了許多,他們覺得和什么融合到了一起,身上竟然熱血沸騰。
那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他們沒點火把,大家往回走。后來,月亮就升起來了,月亮很精神,撒王坪一地碎銀。萬小坎一夜沒睡,他貼著窗透過窗縫望去,那片坡地被“剃”得無遮無掩,視野很開闊,竟然能隱約看見那座碑。那碑被月光鍍了層薄銀,很高大,似乎還在長著,越長越高。萬小坎銳聲地喊了一聲:“它在長哩,它越長越高!”娃兒們都翻身起床,他們沒發出聲音,他們都貼著窗縫往那邊看。在他們的眼里,那座碑確實在長著,越長越高,高聳入云。
那一天,出發長征的中央紅軍先頭部隊突破了江西安遠信豐一帶敵人構筑的第一道防線,進入了廣東北部。
兩個月后,紅四方面軍總醫院奉命將所有傷病員及相關工作人員編成四個團,連同羅坪的兵工廠等重要部門向西轉移,歷時兩個月,搬遷完畢。1935年3月18日,嘉陵江戰役打響,紅四方面軍撤離川陜革命根據地,開始長征。
1935年6月14日,中央紅軍和紅四方面軍在四川懋功縣(今小金縣)達維鎮會師。
萬小坎、張樂生和他們的師傅胡泊萬、茍千全相聚,那時候,他們師徒都變成了戰友。他們穿著軍裝擁抱了一會兒,然后互相看看對方的穿著,很神氣,很威武。他們想,要是這些衣服經漆史元和謝模理之手,會更不一般。萬小坎和張樂生很想念他們的兄弟,惆悵了好一會兒,眼角濕濕的。然后,他們隨了部隊一直往西,他們知道,他們是去接應中央紅軍。
張樂生犧牲在山西遼縣(今左權縣)十字嶺,那一年,他20歲,在八路軍總部做警衛員。1942年5月,日軍對太行抗日根據地發動大“掃蕩”,張樂生在突圍中不幸中彈,和他一起犧牲的還有抗日名將左權。
謝模理努力想借助拐杖走出最好的表現,但首長還是沒讓他隨隊長征。漆史元說:“娃兒在哪兒,我也在哪兒。”師徒兩個和一些重傷員一起被安置在王坪周邊。在當地惡霸地主王篤之隨敵人的清鄉委員會返回王坪的前夜,師徒兩個帶著幾個男人把那座石碑埋在了水田里。那座石碑有他們的保護,15年后才得以完好無損地重見天日。
徐敬乾一直沉浸在會師的喜悅中,但走過草地不久就病倒了。馬洪來給他診病,長長嘆了一口氣。徐敬乾說:“從來沒聽你嘆過氣的呀。”馬洪說:“也從來沒見你病過。”徐敬乾知道,在這么個環境惡劣、藥品缺乏的地方,急性肺炎突發意味著什么。他跟馬洪說:“我有話對你說。”馬洪說:“你說你說。”徐敬乾別的沒說什么,只說:“你一定要跟大家走到底。”馬洪說:“我一定會跟大家走到底。”掩埋徐敬乾的那天,馬洪站在那堆土前,又很認真地說了一句:“我一定會跟大家走到底!”然而,事與愿違。兩年后,在甘肅高臺,紅軍被困,雖竭盡全力,浴血突圍,還是沒有成功。匪軍心狠手辣,將紅軍將士斬盡殺絕,還將馬洪的首級與諸多紅軍將士的頭顱一起懸掛在城墻上。那場戰斗中,紅軍損失慘重。死去的士兵中,有很多來自王坪,他們中還有號手藍都米。
解放后,當年的紅軍首長說起這些烈士,說:“王坪的那塊石碑上,應該刻上他們的名字。”
洗衣隊、看護隊,還有招呼隊等大部分女隊員都被編入婦女團,凌照照一幫妹娃兒在兩軍會師后并入紅軍總醫院,依然做看護工作,并走完了長征。在延安,她和幾個姐妹被安排在延安保育院工作。凌照照盡心盡責,6年后被送入抗日軍政大學學習。入學第一天,有人拍她的肩膀,一回頭,站在面前的竟然是萬小坎。他們說了許多話,說起潘婆時,凌照照掏出那半片梳子,她沒想到,萬小坎也一直保留了另外的半片,他們把木梳拼了起來,天衣無縫。抗日戰爭勝利的那一年,他們結了婚。
18年后,萬小坎攜夫人凌照照重回王坪,時年,他已是東北某縣的縣委書記。遠遠地,他就下了馬,叫隨從把馬拴在那兒。隨從說:“書記,這兒的路很難走,嫂子還有身孕,為什么不騎馬?”他沒說什么。凌照照知道,丈夫一是怕驚動烈士的亡靈,二是因為謝模理。他們徒步走了很遠,找到了多年未見的兒時伙伴謝模理。他們來到烈士陵園,那時候,石碑已經被重新豎起,陵園也剛被修葺一新。他們在那里焚燭燃香,環顧四周,一如當年,可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三個人坐在碑前, 倒出了很多回憶,也流了很多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