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央
讀書改變命運,曾經是寒門子弟堅守的信條。如今,這一信條早已受到廣泛的質疑。尤其對于以農民工為主體的寒門子弟來說,讀書是為了上大學,上大學是為了拿文憑好就業,有了理想的工作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上世紀90年代末之前,確實有很多寒門子弟因為讀大學而改變了命運,而今大學畢業生就業難已成常態,尤其是其中的農民工子女找工作難乎其難,許多寒門家庭反而因此更加貧困。
“讀書改變命運”成了過去時
江西省金溪縣農民工家庭的女孩嚴家慧勤奮苦學,考入一所二本大學的文理學院經濟學專業。畢業那年,在投了一堆簡歷之后,垂頭喪氣的她只能暫時回家待業。時間長了,沒有工作的她只好嫁人,計劃結了婚再慢慢找。可結婚3年,她的工作依舊沒有著落。
經過無數次失敗后,嚴家慧終于成了一所民辦中學的數學老師。“越小的地方越是有一層牢牢的關系網,像我們這種沒什么背景的,能找到這份工作,已經是萬幸了。”最讓她過意不去的是,年老的父親還為自己的工作操了不少心。“花了五六萬元錢,上了四年大學,到頭來找工作還要拼爹。”嚴家慧的話,透著濃濃的辛酸與無奈。
老實巴交的江西省樂安縣農民劉榮耕,為了供兒子上大學,在他47歲時賣掉了家里值錢的東西,來到省城一開發區的建筑工地當了一名農民工。當兒子大學畢業,作為父親的他似乎可以停下繁重的勞作休息的時候,他卻吃驚地發現,大學畢業好不容易在一家合資企業工作的兒子,其收入還比不上他自己,根本沒辦法還掉之前因上學欠下的幾萬元債務。
2014年3月至10月,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在北京、上海、廣東、湖北等10個省市,對未就業大學畢業生進行了調研。調研顯示,來自農村的畢業生未就業的比例是城市的4倍。即使找到工作,薪水也低得可憐。據北京大學與媒介研究中心對35萬余大學生的調查,2014年新就業大學生的平均月薪大約只有2443元,而同年外出打工的農民工的月平均收入為2864元。
嚴家慧和劉榮耕的兒子,或許正是中國千千萬萬普通農民工家庭的縮影。他們曾經堅信“讀書求知可以改變命運”,他們堅信自己的“投資”可以獲得豐厚的回報。可是當他們在現實的壁壘前,發現這個投資,不但周期很長,而且代價很大,投資的回報又開始變得不可預知的時候,還指望千千萬萬個農村家庭能堅定地將這種投資游戲進行下去嗎?
“鄉下的大學生越來越多,學費越來越貴,但畢業后找不到工作的也越來越多。”這是農民們普遍的感受。高學費讓不少貧困家庭陷入了“債務危機”。為培養一個大學生,國家級貧困縣——甘肅省會寧縣貧困家庭普遍負債在5萬元左右,相當于10年以上的家庭純收入。在甘肅省,近幾年返貧人口中,一半左右因教育支出過大返貧。會寧縣很多百姓認為“除了讀書沒有別的出路”,但就業難也讓他們心生疑惑。
教育“高投入、低產出”,讀書改變命運這條路越來越窄,也越來越崎嶇。現實情況是,大多數農村寒門子弟,只有考入一線名校,這條路才會相對平坦。而教育資源不均衡,名目繁多的加分,高考內容的能力化導向等,都讓農村寒門學子輸在教育之路的起跑線上,考上一線名校自然也越來越難。
根據公布的“我國高等教育公平問題的研究”課題組調研結果,本世紀14年來,我國重點大學里的農村學生比例自上世紀90年代開始不斷下滑,北大農村學生所占比例從三成落至一成。
越來越多農村寒門子弟放棄高考。2009年,全國84萬應屆畢業生退出高考,導致1977年恢復高考以來考生總量首次出現下降。2010年946萬高考考生中,棄考人數接近100萬,除了21.1%的考生選擇出國外,相當大一部分是來自農村的考生,他們多數選擇讀職校學技術或者直接打工。
“學費這么貴,找工作這么難,對于我這樣不太會讀書的農村窮孩子來說,還不如早點去工作。4年時間可以積累多少工作經驗啊!”湖北省大悟縣的王強放棄了高考,先后在孝感市、武漢市、上海市和北京市當了7年理發師,一個月收入兩三千元,在北京市東五環外過著“蟻族”生活。像王強這樣的農村寒門子弟,由于沒有接受很好的教育,所從事的大多都是傳統意義上“并不體面”的工作,大多數人的生活過得并不如意。
緣何教育“治貧”變“致貧”
當教育本身成為不公平的根源之時,貧困家庭當然成了受害者,但久而久之,整個社會都是受害者。
因教致貧就是說,一旦家庭中有孩子接受教育,家庭便開始貧困。貧困的原因就是現在的教育成本越來越高,教育的預期收益卻越來越低,教育投入成了“虧本買賣”。這種現實已經導致許多家庭形成了“一方面希望孩子上學,另一方面又害怕孩子上學”的矛盾心態。“因教致貧”會導致新的“讀書無用論”,并進一步形成“因貧致愚”到“因愚致貧”的社會怪圈。
知名教育專家朱清時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現在農村孩子占整個大學生人數的比例只有17.7%,而上世紀60年代這個比例要高于70%,基本與我國農村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相符。現在的比例太低了,太不正常。”為何農村大學生的比例越來越低,過去是因為上大學后收益過低,現在除了收益風險過大,還有上學成本太高難以負擔這一重要原因。
教育是一種投資,個人、家庭、社會都將從中受益,應實行成本分擔,各自負擔相應的教育費用。可實際情況是,中國現行教育成本分擔體制下,公共教育投入偏低,個人家庭所承擔的份額明顯偏高。2014年匯豐(中國)銀行委托相關機構對15個國家及地區進行調查,發布了《教育的價值》的環球調查。結果顯示,中國內地父母給予子女的教育經濟支持最大,家庭年收入的37%都用在了孩子的教育上,其指數之高甚至將發達國家“遠遠甩在了后面”。有資料顯示,在所有發達國家的統計中,家庭用于子女教育的開支都不超過家庭收入的10%。來自中國社科院2013年的數據則透露,現在供養一個大學生需要一個城鎮居民4.2年的純收入,需要一個農民13.6年的純收入,這對于某些貧困縣甚至是一個農民三四十年的純收入。
教育應不應該產業化?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盡管討論從上個世紀后十年一直持續至今,可怎么也達不成共識。但是,隨著高等教育大眾化的開始,“教育產業化”風行各地,教育特別是高等教育成為賺錢工具早已是不爭的事實。
對于較優質的教育資源,除了教育費用開始大幅增長,也伴生出各種巧立名目亂收費的現象。如有的大學對部分計劃內國家安排財政撥款的碩士研究生收取學費,錄取一生兩頭拿錢;有的大學在招生中,竟要求專升本學生每人“捐贈”1萬元……國家審計署曾經發布的《18所部屬高校2013年度財務收支審計結果》就顯示,包括北大、清華等18所高校違規收取費用達8.68億元。
對于學費高昂教學低下的民辦高校,窮人更是其捕食的“獵物”。紀錄片《出路》中,民辦高校的“講師”王振祥輾轉于大冶、赤壁等多個縣域的農村,“忽悠”低分學生到這個學費高昂教學低劣的學院讀書,因為“農村的孩子和家長相對好騙”。而根據北京理工大學教授楊東平的研究,民辦高校的生源主要在于農村學生。
多年來,盡管國家一直在提高農村孩子上重點大學的比例,但客觀上講,農村孩子上大學的比例還是越來越低。這倒不是“讀書無用論”在作怪,也不是“上大學無用論”在蠱惑。更準確的說,應該是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認可“末流大學無用論”的現實反映。
現在高等教育質量不高、專業設置不切合實際;就業難是暫時無法緩和的突出矛盾;對于絕大多數農村家庭來說上大學就是風險投資……這些都是現實,也是要靠長期的體制改革才能逐步改變的。但是,面對個體難以撼動的“絆腳石”,為何不能勸告農村孩子更理智地選擇生活方式,過分地強調“受教育權的平等”一定適合每個人么?
緩解因教致貧各方齊努力
讀書改變命運越來越難,其他向上通道越來越窄,寒門真的再難出貴子了嗎?2015年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不要讓貧困家庭的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實現此目標,需調配好政策和資源,讓教育成為治貧利器,而非致貧之因。
近年來,我們國家不斷健全學生資助政策體系,不讓一個學生因家庭經濟困難而失學。華中師范大學減貧與鄉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陸漢文認為,緩解就業難才是破除“讀書無用論”的關鍵所在。“我國現有教育體系對社會應用型人才的需求沒有做出靈敏的反應,這在較大程度上導致了寒門子弟就業難情況的出現。”對外經濟貿易大學青年發展研究中心主任廉思認為,國家應重視應用型教育的發展,賦予高校更大自主權,使其能夠根據勞動力市場需求和變化,及時調整專業安排和制定招生計劃。
緩解就業難的另一個重要方面,就是要創造更多的就業機會。中小企業和第三產業是吸納就業的主渠道,在緩解農村寒門子弟就業難方面大有潛力可挖。寒門子弟也要逐步改變工作分三六九等的傳統擇業觀念,樹立行行出狀元的就業觀。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劉能教授建議,農村寒門子弟應盡早做好職業規劃,多選擇像地鐵技術人員等成長性專業崗位。
針對農村“棄考族”越來越多的現象,廉思教授勸誡農村寒門子弟必須加強學習,“接受教育,擁有知識,不一定能出人頭地,但無論走哪一條向上流動之路,沒有知識肯定不行。”著眼長遠看待教育的效益問題,才是理智的。
當前,接受高等教育是弱勢階層向上流動的最主要渠道,在較大程度上維系著社會公平。教育體系中任何不公平現象的出現,都會給民眾帶來強烈的被剝奪感。政府方面盡快改變教育資源城鄉不均衡發展、不同院校不均衡發展的現狀,讓每個孩子、每所學校都能平等競爭。只有這樣,“出身越底層,上的學校越差”這一趨勢才能緩解,農村寒門子弟讀書改變命運的通道才會更通暢。
只有向上流動渠道暢通,階層板結才能有效避免。因此,必須盡快改變以城市和權力為軸心分配資源的現狀,通過逐步打破城鄉二元結構,加快戶籍制度改革等,最終促進人人平等獲得發展機會,寒門才能出更多的貴子。
去年底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要讓貧困家庭的孩子都能接受公平的有質量的教育。要保證公平、有質量,保證更充分地發揮教育在脫貧中的作用,應該調配好公共政策和資源,有針對性地解決上述“讀書致貧”、“念書無用”、“上學白上”問題。那么,對于上學的孩子,是不是可以繼續精準地提供一些幫扶,并且保持一定的連續性,攤薄貧困家庭的教育成本,減輕其教育負擔?畢了業的學生,就業幫扶也要跟上,尤其職業教育應該得到足夠重視,起碼學會一項有用的技能。
當然,因教致貧也存在各級政府部門行政不作為或者作為不力導致的對教育領域監管失控的情況。因此,一方面,必須加強政府對教育的監管,堅決遏止教育腐敗,均衡教育發展,確保教育公平,辦好人民滿意的教育。另一方面,進一步明確各級政府的教育投入責任,使財政對教育的公共投入總量每年的遞增幅度不低于同級財政支出的增長幅度。同時,逐步改變支出結構,把財政的教育投入向初等教育和貧困地區傾斜,重點用于縮小地區之間,立法健全相關保障制度,抑制學費剛性,堅決治理亂收費等等。
學校方面必須與時俱進,包括教育目的、教育方法、教育內容和教育手段都應該主動適應市場對我們教育的需要,使學生真正能夠學有所用,減少“因教致貧”的幾率。同時,不斷提升教師素質,均衡教育質量,擺正教育定位,減少教育尋租;勤儉辦學,降低教育成本。
教育是一種投資,個人和家庭都將從中受益,也應負擔相應的教育費用。但在中國現行教育成本分擔體制下,公共教育投入偏低,個人家庭所承擔的份額明顯偏高。具體到弱勢家庭來說,可建立相應的風險補償機制。從弱勢家庭的實際情況出發,有針對性地在各級教育階段對弱勢家庭進行教育補償,提高他們對生存和發展機會的選擇能力,進而改變命運。
對于家庭來說,要學會合理規劃子女教育投資,根據家庭的實際情況,明確教育投資的風險性。同時,父母在對子女的教育投資中要知道優化經濟成本結構,投入更多的情感和素質教育成本,注重培養孩子的社會適應能力,往往會取得事半功倍的長遠效果。因此,設法改善孩子撫育成本的結構,以較少的成本獲得更多的回報或許是更理性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