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平凡美國人的哀歌

林俊穎

在國外，人們紛紛舉起《斯通納》的封面與自己的頭像重合進行拍照，這既是一種行為藝術(shù)，也暗示了照片后的每個人可能都有著與斯通納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與精神世界。

書名《斯通納》STONER，主人翁的姓氏，是STONE+ER的組合，相當鮮明的隱喻，石頭般的人。以木石形容人，在中英文的語意，都是譏貶。作者約翰·威廉斯（1922-1994）確實是為一塊頑石般的尋常人物威廉·斯通納立傳，小說一開始寥寥數(shù)行交代了他味同嚼蠟的一生事跡，最后一章則寫他癌癥死前的頓悟。這樣一個生于1891年，卒于1956年的虛構(gòu)人物，固然如同千萬人中的一個取樣，卻具備了諸多作為美國人的典型元素——出身稼穡艱辛的農(nóng)家，“少也賤故多能鄙事”，19歲有幸進大學(xué)，20歲必修英國文學(xué)概論，一開始有如鴨子聽雷，然而他堅如巖石的意志與倔強，再因為莎士比亞的一首詩被猛烈撞擊出火花，從此徹底改變了一生。

某種程度，乍看這也是個白手起家的美國夢，斯通納以半工半讀、自給自足的苦讀獲致學(xué)位，窮人翻身，證明知識就是力量，他不但借之改造自己成為廁身學(xué)院的知識分子，更順利地打造了他的婚姻、家庭，獲得一定的社會地位。這樣的人生，很難說他不成功，或不具起碼的勵志意義。

但，誠如昆德拉所言，小說是復(fù)雜的精神，事情遠比我們想像的更復(fù)雜。《斯通納》遠不是一本單純的美國夢小說，篇幅1/3之后，我們眼睜睜看著斯通納一步步戴上自制的桎梏，走進自己的囚籠，心中不斷浮起問號。疑惑在于，同理，任教于美國中西部密蘇里州的某一大學(xué)城，在那二戰(zhàn)結(jié)束后貌似和平的時代，即便彼時方興未艾的反戰(zhàn)、黑人民權(quán)運動、嬉皮風潮也都一如遠方的雷聲，一個已有妻女與房子且收入穩(wěn)定的斯通納能有什么驚濤駭浪的人生戲劇呢？反過來說，他有什么能耐炮制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悲劇呢？我相信絕大多數(shù)讀者無從釋疑的是，既不是心智未開、也不是中產(chǎn)階級的邊緣人或畸零人，面對所有來自婚姻、職場的橫逆、欺壓、侵凌甚至掠奪，他為什么始終束手不反抗、不試圖化解？當一生中唯有的一次真愛降臨，即便是婚外情，他飽嘗其甜美且珍愛之，又為什么還是束手不護衛(wèi)、不爭取？

很難說他怯懦，我們自始至終感受的是刀槍不入、火不能燒的頑石一塊，在人倫與人際的羅網(wǎng)中，他以不辯解、不抵抗、逆來順受般的不作為擺出存在的姿態(tài)。他確實像神話里的美杜莎，眼光觸及的皆化為石頭。

《斯通納》是否是偉大的悲劇？不論答案為何，無疑的，這是一個平凡人的普通一生的瑣碎悲劇，完全與厄普代克筆下力必多（libido）含量與其身高成正比的“兔子”背道而馳，“去”英雄，“去”美國夢。現(xiàn)在回看，在復(fù)雜深沉的福克納之后，二戰(zhàn)之后，冷戰(zhàn)年代為主場域，地理上集中在中西部與南方，美國小說是有一小支“去”英雄也“去”美國夢的系譜，包括《斯通納》的作者約翰·威廉斯，《心是孤獨的獵手》的作者卡森·麥卡勒斯，《好人難尋》的作者弗蘭納里·奧康納，《思家飯店的晚餐》的作者安妮·泰勒雖是生于1941年也可囊括進來。雷蒙德·卡佛則在氣息上相互呼應(yīng)。

這一支小說系譜所呈現(xiàn)的美國人心靈圖像，讀來令人恍惚愁悶甚至哀傷，福克納在1950年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致答謝詞，無疑是其最高的精神指導(dǎo)。這篇精簡的講詞，從寫作到小說的無用之用，福克納提供了智慧結(jié)晶般的箴言——縱然這一份夫子自道是如此正大光明：“（寫作）這份工作是把人的一生，耗費在人類心靈的困頓和勞苦之中，既不為浮名，也不因虛利，而是以人的心靈作為原料，試圖創(chuàng)造出某些未曾有過的事物來。”人類心靈的自我矛盾沖突，“才是美好作品的可能出處，因為只有矛盾沖突的心靈才真正值得一寫，值得我們?yōu)橹畤I心，為之瀝血。”

我寧愿相信這是小說家靈臺清明必須發(fā)出的警語，這隱隱然是福克納文學(xué)信念的踵繼者，“斯通納”這凡夫俗子挫敗，“在于重新喚醒人的勇氣、榮譽、希望、尊嚴、同情、悲憫和犧牲這些人類昔日一度擁有的榮光”，最后一章他的死亡，畢竟是徐緩且莊嚴的，生命徹底燃燒之后并非煙消云散，這位一生浸淫拉丁文的石頭人有他微若晨星的覺悟，“斯通納”當然知道阿波羅神殿的德爾菲神諭，“認識你自己”的真義，小說至此也是最后一行，意在文字之外，盡在灰燼上浮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