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讀到黃梵主編的這本《現代愛情詩歌百年精選集》的時候,我耳畔一直回響的正是書封上那句關于愛情的祈使性精神愿景——“來相愛吧,為了這迷死人的愛情”。這句略帶樂觀、天真和煽情的話卻也道出了人間愛情白日夢不能不使人沉浸、沉醉、沉迷。當然,愛情還必然使人沉痛、沉湎、沉哀。正像當年徐志摩在詩歌中所疑惑與追問的——“戀愛它到底是什么一回事?”也就是說,愛情更多時候是冷暖共時、悲欣交集的,甚至悲劇性的愛情總是遠遠多于舉案齊眉花好月圓——于堅慨嘆的正是一瞬間的短暫愛情對一個人一生的燃燒(《我知道一種愛情》),翟永明抒寫的則是愛的一刻形成了一生難以釋懷的記憶(《渴望》)。而就百年新詩而言,有些流傳甚廣的愛情詩句與特殊的詩人命運(尤其是非正常死亡的)連綴在一起時更多成為了街頭巷尾的飯后談資和市井傳奇的花邊新聞(比如徐志摩、朱湘、聞一多、戴望舒、顧城、戈麥、昌耀、張棗)。
這本詩選不僅對新詩歷史中經典化的愛情詩篇予以呈現,而且將晚近時期以來代表性的文本篩選淘瀝出來,從而體現了經典化、生成性和發展性的立體綜合的愛情詩場域和歷史化過程。這對于一般意義上的詩選而言是很不容易做到的,尤其對選家的詩歌趣味和美學標準有著不小的挑戰。而黃梵則突破了這一難關,將愛情詩篇帶到了歷史和當下融合的更為廣闊縱深的精神地帶。這對于一本詩選來說是至關重要的。
百年新詩發展史上,詩人更多是在革命戰爭、階級斗爭和政治運動中成為了與個體和私人情感無涉的符號,更多的詩歌與個體主體性無關,與真實豐富的內心體驗無關。那么多的偽詩、庸詩和龐大而無當的詩充斥詩壇。甚至從詩教和詩歌傳播的層面而言,愛情詩在特殊時期不僅不能進入到大中小學教材,而且還成為了道德的禁忌——狠斗私字一閃念。詩歌的道德和精神“潔癖”在很大程度上妨害了漢語詩歌的發展。記得在1957年反右運動中,《星星》發表的愛情詩曰白的《吻》就成為了當時最大的“精神毒草”之一。而女詩人林子的十四行組詩《給他》更是在遲至30年之后才得以公開發表。是的,就愛情詩歌而言我們曾經經歷了兩個極端化的時代。政治年代噤若寒蟬中愛情詩歌被冰雪般封凍,而物欲的年代愛情詩又在突破禁忌之后淪為肉體欲望的替代品——注意詩歌中的“身體”和“肉體”抒寫是有本質不同的。優秀甚至偉大的詩歌不僅與個體有關,也與時代現實精神共振和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有關,比如“那撫摸,滲著舊時代的冰涼”(潘維《給一位女孩》),比如李笠的《西藏女人》、盛興的《滿身油污的人照樣可以耳鬢廝磨》。而就這部愛情詩選,每一個讀者都可以在其中找到對應于自己精神世界和愛情命運的契合點和共鳴器。無論是民國時期愛情與新文人和知識分子家國情懷的彼此打開,還是晚近時期越來越開放大膽的情欲抒寫,那些捧著詩歌閱讀的人能夠在這個越來越喧囂的城市化時代稍稍停緩下來——如果沒有愛情,沒有精神生活,存在的意義是什么呢?
就女性抒寫愛情而言,盡管從新詩肇始有林徽因、陳敬容這樣的“新女性”詩人,但是整體而言女性詩歌寫作作為整體性現象還是在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的——此前舒婷已經在文革中寫作新詩但是因處于“地下狀態”而當時只是在很小范圍的詩友間傳播。甚至八十年代以來女性詩人所占比重在不斷加大,而且就她們對愛情抒寫的深度以及文體意識而言也是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具體到這本詩選,二十多位(不涵括一個詩人重復入選的)女性詩人的數量已經證明了女性寫作的整體景觀,她們橫跨7個代際(從20年代的鄭敏到80后李成恩),個性精神視域和文體美學特征又差別明顯。就她們的愛情詩歌而言,是個性且多元的,既有鄭敏、舒婷、席慕蓉、李琦、李小雨、王小妮、藍藍、娜夜、從容、橫行胭脂、金鈴子、李成恩那樣的更為內斂、知性和安靜淡然的聲音,也有翟永明、榮榮、瀟瀟、胡茗茗、安琪、西娃、顏艾琳、代薇那樣更為大膽酷烈甚至尖厲顫抖驚悸撕裂的高音。而就百年的女性愛情詩人而言,不管她們的身份、時代背景和命運遭際相互之間有著多么大的差異,但就文本所構成的“詩人形象”而言我看到的是她們通過一架梯子不斷地爬到閣樓上去向精神的后花園和迷蒙的遠方眺望,而她們也不得不一次次從閣樓順著梯子下來,擦去廚房和臥室的灰塵。在她們的詩歌中愛情是如此切近而遙遠,是如此纏綿而又痛徹。也許,女性詩人天然就是愛情的產物,“愛情是愛著自己的悲劇”(代薇《否則就不是愛情》)。在日常生活和自我精神幻夢之間,在通往遠方哐哐作響的鐵軌和精神自持的后花園中間,她仍然有憧憬、有愿景、有情感、有幻夢,只不過這一切都建立于人世淬煉過程中的荊棘和期間撕扯而難以平息的陣痛、不解與迷茫、失落。
應該說,這本詩選幾乎涵括了漢語新詩中愛情詩歌的所有主題和情感指向,這不能不歸功于黃梵作為優秀詩人的專業眼光。誠如黃梵所說這本愛情詩選所要做到的就是為愛情建立感情和詩意的分類學(《愛情的十一種聲音》)。“相遇”“相思”“相守”“等待”“告別”體現的是愛情在每個階段和過程中不同的生命體驗,而“哲理”“激情”“獨白”“贊美”“愛之痛”“挽歌”則揭示了心理體驗的精神差異性。我們會發現,愛情不僅是個人的,更是有著普世性的,尤其愛情生活和想象被轉換為語言和詩行的時候。而從詩歌本體來看,晚近時期的愛情詩抒寫更為強調的是自白、戲劇化和敘事性。如果說愛情詩歌是植物的話,我們則看到了類似于森林一般的各種樹種。在陰郁和潮濕中她們一起向著陽光和風生長。當然,在詩人眼里,這一由語言、情感、經驗、知性和想象力構成的愛情之樹有時候是“一樹翻動,萬樹是悲風”(鄭單衣),有時“一棵樹,也快白了頭”(樹才),有時是祈愿千年開滿繁花但仍然被忽視的樹(席慕蓉),有時候是和男人的“橡樹”平等的高大“木棉”(舒婷),有時候是在后悔和惆悵不已中花朵落滿了南山的梅樹(張棗),有時又是再生卻也遙不可及的樹(昌耀),是哀號的哭泣的樹葉(藍藍),是不朽的連李樹(白夢)。是的,這么多愛情的樹枝相互纏繞又彼此不同。
詩人的語言世界既對應現實,又改變現實。
對于愛情有人看到的是短暫虛幻的彩虹,而更多的人經歷的是暴雨滂沱。
在這些愛情詩篇中,歷史已經做出證明——是詩歌使愛情得以長久和永生。愛情的詩篇是坎坷人生路途中的春秋來信,有人幸運地打開了其中的溫暖和秘密,有人則最終錯過了與這封信的相遇。那些詩句已經成為時間和淚水的熠熠結晶,成為冬夜里激情淬煉之后的痛徹和冰冷,成為丁香、玫瑰和荊棘、挽歌味道的悲辛復合體。當你還年輕你沒有權利去拒絕愛情和詩歌的沖涌,當你老了的時候你也會在爐火旁打盹,于醒來時繼續在微微的顫抖中讀那些關于愛的詩篇。不論是熱望希望還是無望絕望虛妄,不論是平靜舒緩、激越痛徹冰冷的,它們都一起形成了我們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的愛情陰影和情感光斑。當你從塵埃和冰雪中走過,愛情的火焰是在繼續燃燒還是化為灰燼?當你在小站拿著愛情詩集等待一個人到來的時候你該如何抑制住胸口的怦然?你是否在日常的麻木中聽到了火車依稀遠去的聲音,你是否在秋陽的明亮中體味到了虛無和晦暗?你是否聞到了花園的芬芳也目睹了玫瑰上的淚痕與血痂?
讀詩吧!因為,我們不能沒有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