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計洪
我于1933年8月出生,1956年7月入黨,是一名老共產(chǎn)黨員,長期在教育戰(zhàn)線工作,后在監(jiān)利縣人大任職。今年以來,我重新翻閱了幾十年來的讀書筆記和回憶文章,整理出本文,以童年的記憶為佐證,記錄日軍在監(jiān)利湖鄉(xiāng)犯下的嚴重罪行。
1943年初,日寇發(fā)動襄南戰(zhàn)役,糾集強大兵力,兵分三路,一路自襄河一線,一路自新堤方向,一路自長江邊,對國軍128師形成包圍圈,實行所謂“江北殲滅戰(zhàn)”。來自長江的第3、6師團及1個聯(lián)隊共萬余人,自湖南臨湘、城陵磯偷渡至白螺,大舉進犯朱家河后,日軍鯨字第40師團6884聯(lián)隊1000余人乘勢急速西進,攻戰(zhàn)了監(jiān)利縣城又一屏障——上車灣,繼而于2月16日拂曉占領監(jiān)利縣城。接著分兵進犯觀音寺、劉家鋪、太馬河及堤頭。除用一部分兵力守備長江,封鎖交通外,其主要兵力則進攻監(jiān)沔守土抗戰(zhàn)的128師腹地柳關及柏子橋。
此前,日軍曾多次進犯128師,均受到師長王勁哉及其率領的愛國將士頑強抵抗而失敗。此次由于叛變投敵的旅長古鼎新提供情報,日軍的一路則改變策略,從與柳關隔湖相望、今汴河鎮(zhèn)項河村項家河搭10里浮橋,越牛和腦湖,繞過128師正面防守工事,側面破湖直襲柳關。
日軍占領縣城的當天下午,派出了一支先遣隊潛入尹橋至王家堰南岸一線。我們村子的人得知日軍來犯,紛紛登上木船逃向垸子中可隱蔽的溝渠里。日軍發(fā)現(xiàn)逃在后面的鄉(xiāng)親,即對著他們瘋狂掃射。小我一歲的堂弟匡爽兒不幸頭部中彈,倒在血跡斑斑的船艙中。叔叔匡升鋒和方嬸怕哭聲影響鄰里安全,只得捂著嘴默默痛哭。我記得清清楚楚,當時日軍的槍彈幾次打在我們船旁,呼呼發(fā)響,有的子彈掉到水里還聽到哧哧的聲音。母親將我的頭按在船艙里,不許我伸頭張望。此時駐在剅口的128師張營派出小股部隊,在義勇軍(不脫產(chǎn)的民團)配合下,憑借王家堰北岸南湖垸垸堤和小土堡群作掩護殊死阻擊,日軍才未能渡河北進。
我家正住在南湖垸堤邊,戰(zhàn)事發(fā)生在我家村南,即今王堰村與項河村之間。先父和義勇軍幫抗日戰(zhàn)士挖掩護坑,老百姓自發(fā)為戰(zhàn)士送茶送飯。日軍害怕128師偷襲,趁天黑前撤走了。當我們回到村子時,見到墩臺上所有房子都被打得大眼小窟,禾場、菜地、田間也被炸彈炸成像牛滾水那樣大的坑坑洼洼。
那次日軍可能是用火力偵察,沒過幾天,即2月19日,正值正月十五日,媽媽正忙著準備做團子的米粉和佐料,忽然大批日軍涌來,傳統(tǒng)大團圓的元宵節(jié),竟成了一場空前浩劫。鄉(xiāng)親們帶上衣被干糧,拼命撐著木船向洪湖蘆葦叢中逃跑。我的祖父死活不肯離開,父親和叔父跪著求他也不行,胞兄只得強行背他上船。他用旱煙單杠一邊抽打,一邊憤慨地說:“我快70歲了,無非一死,我是決不跑的,我倒要看看東洋鬼子能把我怎樣?這么大一嶺人家,不留一個人怎么行!”胞兄無奈,只得放下他。當我們的船剛出南湖垸,日軍自村頭王家堰過河,氣勢洶洶竄向我村,祖父旁若無人端坐在我家大門口,照樣抽著他的旱煙。日軍的翻譯厲聲問道:“人都哪里去了?”祖父用手一指,“都到洪湖打魚去了”。
我們家是新建的一棟五柱三間的新瓦房,堂屋里的柱頭、鼓皮和門都油過桐油,看上去還有光亮。靠著正屋左右兩邊各有一個較大的茅草廂房,左邊為廚房,右邊是牛欄及存放農(nóng)具家什的雜房。此時一個挎著東洋刀的日軍頭目和衛(wèi)士一下走進我家,將一張地圖掛在堂屋鼓皮上,圖中標有“廣福古剎”四個熟悉而刺眼的字。此處紅色劍頭直指128師最后一道防線,軍需重地——柳家集。祖父大為震驚,后來他跟我們說:“這個古地名只有像我這樣的老人才知道,一般青年人只曉得“項家廟”或“項家祠堂”,說明日寇侵華早有準備。
當天,日軍架起浮橋,在飛機狂轟濫炸之后,向128師陣地發(fā)起猖狂進攻。我們躲在湖邊蘆葦中看得很清楚,日軍數(shù)架飛機自南方魚貫似的飛來,先在柳關上空盤旋幾圈,選準目標,然后往下一扎,響聲如雷,狼煙滾滾,烽火連天,接著用大炮猛烈攻擊128師陣地。官兵們英勇抵抗,終因寡不敵眾,2月25日下午5時10分,師長王勁哉因右腿受傷在柳關附近彭李灣被俘。監(jiān)利全境淪陷!日軍飛機還不時用機槍向躲在洪湖的老百姓射擊,大我二歲的項開平先生及黃埔軍人項開益先生九歲的女孩,均被打傷了腿,終身殘疾。
當日軍全部離開村子后,我們回家見到的到處都是一片狼籍。尹橋、王堰、項河許多居民房屋被拆毀,所有農(nóng)家的大小門板都全被搶去架設浮橋,耕牛及其他牲畜幾乎被殺光搶光,被擄掠的財物更無以數(shù)計。尤令人憤慨的是奸淫婦女,連老嫗和小女孩都不放過。王堰村紅葉灣老人匡月亮帶著小女兒躲藏在稻草堆中,日軍發(fā)現(xiàn)施暴,老人拼死相護,父女倆均遭殺害。項河新墩壯年農(nóng)民項后邦在湖邊,窺見日軍過了浮橋,便摸到臺上探聽虛實,結果被尚未撤走的日軍發(fā)現(xiàn),將他砍得血肉模糊慘死。至于日軍在老百姓米桶子、菜罐子、水缸里拉屎拉尿、燒毀家具農(nóng)具等罪行,罄竹難書。那時可謂“天暗淡,地昏沉,荒村無犬吠,百里少雞鳴,逃亡傷亂離腸斷,趕走倭寇見太平。”幾十年過去了,日軍當年在我們家鄉(xiāng)犯下的泯滅人性的罪行,我和我的那些同齡人都是親歷、親見、親聞的歷史見證人。
日軍占領柳關后,常到剅口一帶“掃蕩”與騷擾,奸虜燒殺,無惡不作。我親自經(jīng)歷的一次是1944年冬,駐瞿家灣、柳關的日偽呂正剛部四大隊來犯,我們家先將好一點的衣物搬上船,父親、嫂嫂和我正上船,離我們約百米多遠來了一支船,父親以為是老鄉(xiāng),大聲喊道:“你們是不是看到日本兵來啦?”話音剛落,接連幾槍打在我們的船旁,濺起幾尺高的浪花。我們急忙跑上岸,我和嫂嫂躲進鄰居匡遠漢的茅草棚子的床底下(胞兄已參加新四軍,父親是根據(jù)地監(jiān)沔臨時參議會參議員,我倆不敢躲進自家)。父親上岸后,奮不顧身向駐在剅口的新四軍報告敵情。敵人發(fā)現(xiàn)了父親,對著連開數(shù)槍。祖父聽到槍聲,連忙從家里跑出來,看到一個日軍趴在地上瞄準父親,老人家便冒死拉住小鬼子的手,被鬼子用槍托打得遍全鱗傷,腰部打成粉碎性骨折。
我軍得到情報后,很快作出戰(zhàn)斗部署,在與南湖垸對峙的萬家垸堤上設伏,當日偽軍進入射程內,猛然發(fā)起攻擊,打死打傷日偽數(shù)人,氣勢洶洶的日偽軍只得搶擄民船逃竄。我軍連長身先士卒負傷,但阻擊了日偽,打掉了他們的囂張氣焰。自此日偽龜縮駐地,不敢輕易來剅口根據(jù)地“掃蕩”。那次我家損失慘重,連船帶物全被日偽擄去。湖區(qū)的人失去了船,從某種方面說就失去了生存條件,還有那么多衣物,媽媽和嫂嫂哭了幾天。日軍在洪湖西岸監(jiān)利剅口湖鄉(xiāng),在整個監(jiān)利,在中國犯下的罪行鐵證如山。
我年逾八旬,親眼目睹日本侵略者在監(jiān)利以東湖鄉(xiāng)的暴行,親身經(jīng)歷了日本侵略者給監(jiān)利人民帶來的災難,也親身見證了監(jiān)利軍民堅貞不屈、勇于抗爭的大無畏精神。“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我年老體弱,希望這篇被遺漏而不能忘卻的記憶,啟示來者銘記歷史,勿忘國恥,奮發(fā)圖強,為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而努力奮斗。
(作者為原監(jiān)利縣教育局局長、縣人大退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