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樺的詩

柏 樺

○ 開卷 ○

柏樺的詩

柏 樺

柏樺，1956年1月生于重慶，現為西南交通大學藝術與傳播學院中文系教授。出版有《望氣的人》《往事》《四川五君子》《山水手記》《史記：1950-1976》《史記：晚清至民國》《一點墨》《別裁》《為你消得萬古愁》等詩集、學術著作多種，另有英文詩集《Wind Says》（《風在說》）出版。曾獲安高（Anne Kao）詩歌獎、《上海文學》詩歌獎、柔剛詩歌獎、《紅巖》隨筆獎等。

葉芝與張棗

悲夫！川閱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閱人而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陸機《嘆逝賦》）

1916年，2月，倫敦，我寫下

漁人（Fisherman）：

……在我年老之前

我將為他寫一首詩，

一首也許像破曉一樣

寒冷而熱烈的詩。

（“Before I am old

I shall have written him one

Poem maybe as cold

And passionate as the dawn.”）

后來，2010年，3月，圖賓根：

只要有風從長沙來

只要有運動叫德國式散步

只要有雨落在歌樂山

（哪怕銀魚淚眼一滴）

只要有鳥沖出望京的喉嚨

只要有樹高飛于江南天

……

在謙卑與驕傲之間

在保守與激進之間

在和平與憤慨之間

在單純與復雜之間

在to be or not to be 之間

……

在兩個極端之間，Yeats？

張棗？不，人人——

將走完他的一生。

①歌樂山：位于重慶沙坪壩區，四川外語學院就在歌

樂山下。

②望京：屬于北京的一個居住區，被公認為整個亞洲面

積最大的所含人口最多最密的居住區。

等 待

歲月流逝，童年擴展，人開始獨處

北碚新村嗎？一歲的隆冬早已作古；

南充模范街那個小小川劇兒童作古。

上清寺聚興村（而非特園）有一個

火熱少年，他在夏天烤起了火爐

為了耐心或意志？為了鍛煉等待！

歲月流逝，童年擴展，人開始獨處

昨天午后，他去沙灣郵局排隊取錢

一等就是四小時；門外挖開修路，

多灰、嘈雜，亂如麻；他坐著

思想：那有知識的主人養的狗

眼光隨逝去的年華透出某種哲學？

歲月流逝，童年擴展，人開始獨處

第二天，他理解了，但好像經過了

葉芝式的長時間沉默以后，等待是：

一門時間的學問，它屬于抗爭之青春，

屬于“漁歌入浦深”之漢族老男人，

屬于一條叫美美的飽經摧殘的狗。

①上清寺、聚興村、特園：系重慶市市中區三個鄰近的地名。

②2012年8月15日下午，在成都市三環路的一個橋洞下，一條白色大型貴賓犬正在等死，它已完全無法走動，身上有二十多處刀傷，創口嚴重腐爛，蠕動著成千上萬的蛆蟲。后被志愿者發現并救出，取名美美。

樹蔭下

多 年前的一個夏天，在那株巨大的黃葛樹下，

我在想著

我 的未來……我決定不學歷史學，將來去學商科。

如 今我早已過了耳順之年，樂天知命，像白樂

天？

每 當夜色添濃，樹木消失，我就倍加懷念那古

老的樹蔭。

一 天，我又來到那株大樹下，在學童們中間凝

聽朗誦：

所有咆哮的河流湍急，

都出自一個小小的針眼；

未出生的事物，已消失的事物，

從針眼中依然向前趕路。

（W.B.Yeats《一個針眼》）

那 是一個無風的夏日早晨，黃葛樹也正好屏息

諦聽……

石 匠分開熱浪；孩子們醉若史詩；花園，年復

一年……

而 我感到悶，我突然想：這人間為何屠夫仗

義，文人負心？

張棗從威茨堡來信

對于未來的詩人，我只是一個謎。

——Ivan Bunin

蛛絲一縷分明在，不是閑身看不清。

——袁枚

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

——張愛玲

1987年4月我在威茨堡讀閑書、散步

思考人生和哲學，懷念故國與朋友；

一個秘密，你懂！《葉芝自傳》令我

整日銷魂沉淪。5月1日我想到你，

莫怕，現在我就贈給你一句寓言：

你是一只青蛙，理應想青蛙的辦法。

5月12日我又迎來了那美麗的正午，

（中午依然睡午覺，約一小時）

我在構思一首詩《楚王夢雨》。黃昏

我開始散步（如同午覺，亦來自故國）

“詩歌已多天未發生了，心急如焚。”

怎么辦？我沒有聽眾。怎么辦！

我可不是幽靈，那他人則定是幽靈。

請再給我些時間吧，勝算在握的楚王。

蘋果禪

楊柳拂岸？那倒不一定。

這兒是蘋果樹拂岸。

因此，世上有一本書

叫《蘋果禪》

適于智者在水邊讀。

1984！

你問：“每活一天都死去。

怎么辦？”

任其死，死得年輕

仁者來到古廟仙山

蛇是彎曲的自然

基督被看成是神秘的鹿

注意魚的嘴，

連小魚嘴也像老人嘴

他才不管這些，

他是那樣自信

像一個仰面睡去的孩子

可總有一個人在秘密地等我

下一個，下一個……

只是你還沒有找到我。

金陵花開三幅

機械滿胸，那白眉人在走路，

走在空翠的山間，悠悠忽忽

但來自電影（柳敬亭）

韻事莫過那愛花者在挑糞，

其中有高手，我樂為牛馬走

但來自戲劇（張陶庵）

板橋！絲肉競陳；板橋！坐下

坐下則水陸備至，目眺心挑

但來自歌舞（余曼翁）

四海江南

白蘿卜、紅蘿卜、伏蘿卜……

思南京，惟有楊花蘿卜兼香肚

燜肉面、鹵鴨面、爆鱔面……

思蘇州，惟有胥城大廈奧灶面

徽州臭鱖魚，杭州橙釀蟹……

思江南，在西寧、在望奎，看！

重慶學田灣市場竟深藏了陸稿薦

附錄或擴展閱讀（緊接上句）：

重 慶著名的春森路（一雙繡花鞋故事發生地）就在學田灣市場近處。

而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亦可在“春森路”遙想。

①“陸稿薦”是以賣醬汁肉聞名蘇州的百年老店（初

創于1663年），現位于蘇州最繁華的觀前街上。而如

今重慶市學田灣菜市場附近新世紀商場竟然也設有一

個以“陸稿薦”命名的賣熟食（如醬牛肉、熏魚等）

的攤位。

人生之冬

這天空是一片云的嘆氣，藍得姓李。

——李亞偉《秋天的紅顏》

白肉，血腸，大酒，高天與古樹

在北方，爛燉春風二月初！

蒲寧剛坐上一輛飛馳的明亮快車

“我多么幸福，在漆黑的暴風雪里。”

南酒燒鴨，嫵媚江山，隆冬……

我 飽食閑臥，我只想讀《云林堂飲食制度集》。

光陰無用

公雞報曉，母雞生蛋，光陰無用……

樹 葉在路燈下騰細浪！那科學家亭亭，邊走邊思：

在 瑞典，大學在森林里，織布廠在森林里，監獄也在森林里

鐵 觀音已送出一周；蒼溪雪梨三只肥肥，若急欲入水的嫩鵝

那 校長的名字聽上去很錘子哩，矮矮的；他愛玩手電筒！

“ 發生過這樣的事，我已經倦于做人。”聶魯達！

而 光陰無用；“只有墳墓能治好一個人的駝背。”赫魯曉夫！

注：此詩句式有意仿效了王敖寫詩時慣用的長

句式及其排列形式。

重慶的湯

少年時節牛尾湯相宜于重慶而非牛鞭

某中年人家卻歡喜在立夏吃一碗雞湯

有一個青年最愛在解放碑長跑；深冬

他人品寡淡，恨肉，鐘情于嫩豆腐湯

而今人人都在冬燈下滿懷了一顆春心

重慶，晚年匆匆而平靜，只喝老鴨湯

致張愛玲

自古“布衾多年冷似鐵”嗎？

衣服臟到極端也有一種柔軟。

縱便垂死女人似冷白大蜘蛛

縱便男孩像一塊病態的豬油

你說得多刻骨，愛玲；繼續！

并非人人都怕血與肉的人生

季節錯亂時

季節錯亂時，黑白相間就演變成了復雜：

家具有一種陰天的干凈

隆冬久坐的人會頓生春寒

木炭的裂帛聲恰如薄冰破碎

濃湯表面抖顫著肥厚的暗層云

你的黑發泛起夏日五點鐘的疲倦

快聽，吾國吾民！這是什么時代，1973：

南充話是少女的幻覺，在模范街衛生防疫站

而“外國話的世界永遠是歡暢，富裕，架空的。”

為青春吃、為鬧熱吃

婦女不許吃生姜，亦不許吃鳥肉，那吃什么？

吃肥肥的母雞和海參，這二件青春永駐的食品。

誰吃鵝油白糖蒸的餃兒（名字真好）孩兒么？

人人。在吾國，餃兒就是快樂，快樂就是鬧熱。

傳 奇

這可不是什么張愛玲的傳奇。

亦不是那東北漢人搖身一變

在美利堅封妻蔭子的傳奇。

這傳奇是：他用鋸子鋸廢氣

鋸了三十噸，南京兩分鐘。

但你總不會用鋸子鋸流水吧

但李太白說抽刀斷水水更流

那倒是，寫詩可以集中精力

亦可以邊睡邊寫。有時甚至

懶得寫，就直接引來如下：

“一嘴風，一駝背玉米。”

在人間

當黑燕飛停電線站成了一排，

當鳥死去（非關人死鳥朝天）

它們的肚皮迎向晴空晨風，

當某人暮晚哭起來像羊在笑，

另一個人就將不歇地問：

水中的死魚肚皮朝天為什么？

水中的死人肚皮朝天為什么？

我將坐老我將睡新為什么？

頭發將預卜我的生活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