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 倌
主 持
羊 倌
(1)
趙一鳴在衛生間刮臉。
當將頭轉向左側,檢查右側臉有沒有刮干凈時,突然感到持剃須刀的手臂癱軟無力,隨之剃須刀落地,同時,一陣暈眩。
趙一鳴不知道,這是由于頸部轉動時,加重了已經硬化的頸動脈狹窄程度,導致顱腦供血不足,發生的一過性腦缺血。這是明顯的缺血性腦梗塞的前兆。
很遺憾,這個奪命的危險信號,沒有引起他一絲一毫的注意。
出門時,妻看出他臉色不好,擔憂地說:“要是不舒服,就別去上班了,去醫院檢查檢查吧。”
趙一鳴搖搖頭,“可能是睡眠不好,沒事,你放心吧。”
妻放不下心。“別逞能,還是去看看好。工作重要,健康也同樣重要。人活一世,當多大的官是頭?沒有健康,你就什么都沒有了。別看你現在風光無限,一天到晚后面妻妾成群的,一旦命沒了,大家也最多就是追悼會上念叨念叨你,往爐子里一填,誰還記得你?”妻在售樓處做活,啥時候說話都是一套一套的。
這時樓下響起了汽車喇叭聲。
趙一鳴嘟嚕道:“好了,知道了。”夾著包溜出了家門。
趙一鳴也想舒舒服服安安逸逸,可金麟豈是池中物?人這一生,要想脫穎而出,要想前程錦繡,那就得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黃檗禪師說過:塵勞回脫事非常,緊把繩頭做一場;不經一番寒徹骨,那得梅花撲鼻香。不為金榜題名,孫敬何必晨夕不休,以繩系頭,懸屋梁?不為絕地逢生,蘇秦何苦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普天之下,就孟軻老先生最明白事理:“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必要之時,就得豁出健康這個老本!特別今天,又是趙一鳴的人生歷程中具有重要轉折意義的一天。
這一天,將要像“遵義會議”被濃墨重彩地寫入中共黨史一樣,寫入他趙一鳴的生命史冊。趙一鳴沒有告訴妻子,鐵路局干部考察組今天上午將要對他進行全面考察。就是說,他循規蹈矩身心交瘁的苦熬了兩年多的“代總統”的日子將要徹底收官了。
兩年來,趙一鳴含辛茹苦忍辱負重臥薪嘗膽,為的就是今天。
一將功成,他將成為萬人之上的王者之王。
(2)
趙一鳴出生于一個草根之家。望子成龍的父親之所以給他取名趙一鳴,目的就是希望兒子能如國中之大鳥,一飛沖天,一鳴驚人。趙一鳴不負父望,借助高考初露鋒芒,進了大學。父親請來電影隊,連續放了三晚的電影。大學畢業,趙一鳴被招進了鐵路,當了火車司機,他非常心滿意足。別說他,消息傳到老家,十里八鄉都跟著歡暢。爹到鎮上趕集,人家一聽說他是火車司機的爹,不光秤頭給的高,連零頭都不要了。
趙一鳴在單位里也爭氣,先是轉了干,又提了科長,跟著,又做了副段長。提副段長那晚,趙一鳴范進中舉似的瘋瘋癲癲半夜里給爹打電話:“爹,我……當副段長了!”爹睡得迷迷瞪瞪,小心翼翼地問:“兒子,你犯啥錯了?怎地降職了呢?”趙一鳴喜極而泣:“爹,沒降,是升了。”爹一頭霧水,“你本來不是正科長么?這……當了啥子副段長,怎能說是升了呢?這……這……這副段長到底是個啥子官啊?”趙一鳴擦干眼里突然溢出的淚水,好好給爹解釋。“爹,那正科長在咱縣里,也就是個鄉長。我這副段長,要是在咱縣里就是副縣長。”爹明白了。“這么說,要是在家鄉,你就是縣太爺了!”爹隨即老淚縱橫地說:“兒啊,你給爹娘長臉了!你給爹娘長大臉了啊!”
爹一語驚醒夢中人。
“我是縣太爺了?”
興奮和激動如同決了堤的洪水,浩浩蕩蕩嘩嘩啦啦地從趙一鳴的心里傾瀉出來。你想想,一個農家孩子,沒根沒梢,無依無靠,一覺睡過去,睜開眼跟縣太爺平起平坐了,讓他怎能不仰天大笑出門去?趙一鳴想,能讓他俱懷逸興壯思飛一日,哪怕明朝散發弄扁舟也值得了。
那段時間,趙一鳴經常從夢中笑醒。
妻奚落他沒出息:“你們趙家真是八輩子沒當過官。”
趙一鳴沒翻過族譜,八輩子不敢說,起碼自他往上兩三輩子都是目不識丁的平頭百姓。趙一鳴說:“能做到這個位子,這輩子都知足了!”
趙一鳴錯了。人的欲望是很少能滿足的,所以,很少有人能夠帶著對欲望的厭倦之心而去世。
很快,由于副局長朱穗生篤近舉遠傾力一薦,趙一鳴突然覺得,別說“副縣太爺”,就是“太爺”也是不夠的,他的上面還有皇帝太皇太上皇太太上皇。哪里輪得到你作威作福?朱穗生給了他“官本位”的啟蒙。從今以后,趙一鳴無論是功成名遂,還是身敗名裂,朱穗生都功不可沒。軍功章都既有趙一鳴的一半,也有朱穗生的一半。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樣,不想當段長的副段長,也不會是一個好副段長。沖擊段長的想法,如貴妃百媚一笑,讓曾經輝煌無限的“準七品”,突然之間六宮粉黛般黯然失去了顏色。
趙一鳴有這種想法并不奇怪。中國封建專制統治時間很長,人們受專制思想的影響很深很深。不管是帝王將相還是凡夫俗子,飽學之士還是漁耕之徒,沒有一個不做皇帝夢的。從陳勝、吳廣一直到洪秀全的金田起義,兩千余年里,每次農民起義都是,成功的稱王稱帝,失敗的賊心不死。說帝王夢無處不在似乎有些過,但一鄉一村、一室一衙,莫不都存在著“非我莫屬”的“土皇帝”意識。生于此間,耳濡目染,大家都不可能免俗,憑什么趙一鳴就該像喬治·華盛頓那樣,視權力如糞土,放棄至高無上的國家最高元首不當,回家去種田?!
(3)
趙一鳴兩天前就已經得到消息了。
那天,他添乘機車檢查,列車剛剛停靠在北京站,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朱穗生。
朱穗生拖著長腔:“在哪兒呢?”
趙一鳴趕緊解釋:“朱局,我跟車添乘呢。剛到北京站。”
朱穗生“哦”了一聲,“一鳴啊,真是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啊。轉眼間,你這主持也有兩年了吧?”趙一鳴連忙應道:“是的朱局,兩年了。”朱穗生又“哦”了一聲,“不錯,干得不錯。跟你這樣說吧,洞簫局長、百川書記對你主持工作期間的表現是滿意的。當然,我也做了一些工作。就這兩日,咱們局黨委曹國柱副書記就要帶領干部考察組進駐你們云河機務段,對你進行全面考察。你要好好表現表現。怎么做,不用我來教你了吧?”
趙一鳴感恩戴德地說:“謝謝朱局,謝謝朱局。請放心,我一定安排好,絕不叫你失望!”
朱穗生再“哦”一聲,“那我就靜候佳音了。”
朱穗生杞人憂天了。從趙一鳴“代總統”那天起,就開始物色自己了。這兩年,又與時俱進,有效地進行了補充、篩選和調整。趙一鳴不一定把這些人視為親信、心腹,但這些人絕對個個對他忠心耿耿。那些平時對他離心離德陽奉陰違,極有可能在考評組面前說一些不利于團結的話,產生不利影響的異己分子,早都被他踢到九霄云外了。此外趙一鳴還要親自坐鎮。雖說自己不能直接參與考評,這樣做也并不一定就能起到一夫當關萬夫莫摧的功效,但對個別思想、意志、信念不是很堅定的搖擺派們,還是有著足夠的震懾力的。
你想想,有這么一件泰山壓頂的大事在等著他,怎么可能“就別去上班了”呢?盼星星,盼月亮,總算盼到了深山出太陽。趙一鳴此刻的心情,就如蟄伏深山的小常保,“恨不能生翅膀、持獵槍,飛上山崗”。慢說也僅僅就是有點個過眼云煙般的不舒服,就是命在旦夕,躺在床上動彈不了了,也得讓人用擔架把他抬過去。
(4)
趙一鳴是云河鐵路機務段主持工作的副段長。
兩年前,前任段長朱穗生升任鐵路局主管機務工作的副局長。在朱穗生的舉薦下,趙一鳴以副段長之身行段長之事。掐指算起,迄今已經七百多天了。
說實話,趙一鳴不怕干活。工作再多再繁雜,也都有規章可循,有慣例可考,這都好辦。最難辦的就是跟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關系的協調。
朱穗生在赴任前,曾經跟趙一鳴有過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談。他告誡趙一鳴當領導要做到“四有”,即:眼里有領導,心里有群眾,辦事有規則,工作有激情。說完,又加了一句:做不到這四點,你就在這副段長的位置上等退休吧。
這最后一句話,聽得趙一鳴心驚肉跳。
也不知是理解有誤,還是落實欠力,趙一鳴照方抓藥,卻總是不得要領。比方說,段里準備提拔一位科長,群眾舉薦的是對工作兢兢業業的長孫,而領導關照的卻是對上級唯唯諾諾的無忌。就一座廟,總不能長孫無忌一起提,兩個和尚抬水吃吧!你說這個時候,是該眼里有領導呢,還是應心里裝著群眾?再說規則和激情。這年頭,別說起間屋蓋棟樓,就是壘個雞窩,都能引得百十家建筑公司蜂擁而上。僧多粥少。按規則,誰實力強、質量優、價格廉花落誰家。可是不行,領導一個電話,哪怕是那個實力最弱、質量最劣、價格最貴的那家,你也得讓他一舉中標。面對這么一個不按規則出牌的現實,憋屈還憋屈不過來呢,哪里還能有激情!
還有,就是必須天天面對、時時面對的日常管理。
自古以來,管理與被管理就是一對不可調和的矛盾。作為一名主持,趙一鳴在某種意義上還不是名正言順的一段之長。但在領導和同志們眼里,你就是第一管理者。單位里的任何事情,大事小事,好事壞事,都要毫無疑義的落到你的頭上。你盡可以不像唐·吉可德似的,大刀闊斧快意恩仇,沖上去就是一陣狂殺,但白是白黑是黑,丁是丁卯是卯,給上上下下一個旗幟鮮明的答復,總是必要的吧?這樣一來,難免要得罪一批人。
這是趙一鳴最不愿意看到的結果。
因為,這樣的結果,極有可能要影響到他的考評分數。而分數的高低,又極有可能要影響到他的升遷。
這兩年,趙一鳴的日子并不好過,在領導面前裝孫子,在群眾跟前扮兒子,委曲求全逆來順受犯而不校。凡此種種,其目的就一個,為自己由“主持”平穩過渡到“方丈”做最后的準備。他覺得自己就如一位蹩腳的體操運動員,不想走卻又不得不走在這獨木橋般的平衡木上。好多時候,自以為情緒、氣息、節奏、重心等等都已經平衡得很好了,可還是不行,領導和群眾照樣說你偏到了對方。趙一鳴常常無可奈何地自我解嘲:剛剛學會了,又說不對了;才說不變了,又發文件了……
或許就是因了這個,趙一鳴殫精竭慮的“主持”兩年了,還遲遲沒有扶正。
回顧起這兩年的工作經歷,趙一鳴最真切地感受就是:做官真是不如做愛。做愛強調的是合作,做官強調的是斗爭;做愛要赤誠相見,做官卻要道貌岸然;做愛常出熱汗,做官總出冷汗;做愛多在乎下面感受,做官只考慮上邊滿意;做愛可上可下,做官下來容易上去可就難了……

程度 書法
(5)
此外,趙一鳴還有一個苦惱,那就是滿腹黃連卻無可傾訴。自己明明有苦惱,卻又不能與外人道。
本來,段黨委書記郭逸冰應該是自己傾訴的最佳人選。趙一鳴記得童年時唱過一首歌,其中有幾句歌詞是:大河流水波連波,灘頭蘆葦棵連棵,竹篙點水知深淺,知心的話兒對黨說。可他倆平素除去工作,私下交流并不多,知心話幾乎就沒說過。班子里面,并不只他倆這樣,大家都不交心。當然也有你耕于前我耘于后,同甘共苦相敬如賓的繁華瞬間,但誰都明白,那不過是姿態一場,不能夠容人細思量。機務段是鐵路的重要運輸單位,經常有各級領導來檢查。無論是以前朱穗生跟郭逸冰也好,還是現在趙一鳴跟郭逸冰也罷,抑或班子其他成員,每一次,都大言不慚背書歌似地跟上面匯報,我們是一個團結的班子,奮進的班子。參加匯報的班子成員也十分配合地相互親昵地一笑。領導很滿意地說:“嗯,不錯,不錯。我看出來了。”這不是哪一個人或哪一個班子的問題,這是體制的問題。大大小小官場全都大同小異。除非是“四大鐵”:一起同過窗的,一起扛過槍的,一起嫖過娼的,一起分過贓的。同窗,這是一個時間的產物,走不了回頭路,不是可以控制的;扛槍,這是一個機率的產物,在人際交往中沒有誰會為了跟某人拉上關系而去當兩年戰友;分贓,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利益關系,含鐵量最高。但小時候上學路上撿到十塊錢,沒有交給警察叔叔,幾個小朋友最后每人分得兩塊三塊的不算;嫖娼,對于現代人來說,這是當今最容易為人控制的一種友誼。不是真正的朋友,不是鐵桿的兄弟,是絕對不會一起嫖娼狎妓買笑追歡的。除去這四種關系,誰都不會跟誰推心置腹。
這種情勢下,趙一鳴怎能到郭逸冰面前去傾訴衷腸呢?
再說了,組織上把你放到這個位置,既是看重你,也可以說是照顧你。天下熙熙,比你德才兼備的人多了,為何非對你情有獨鐘?你嫌苦?嫌苦可以不干,可以辭職么。北方鐵路局盯著這位置的大有人在。
社會是一個大家庭,同時,社會也是一個大戰場。就像有人期望趙一鳴成功一樣,也有人等著看他跌倒。
枕戈待旦的常務副段長黃師魯就是其中之一。
(6)
四年前,云河機務段段長朱穗生被鐵路局選送到鐵道部與清華大學聯合舉辦的“青干班”帶職學習兩年。當時就有風聲說,學習結束將升任主管機務工作的副局長。言下之意,云河機務段段長一職將要虛位以待了。嗅到了味兒的黃師魯聞風而動,上躥下跳,能用的關系全找到了。如果不是朱穗生在乾坤蒼莽之時力挽狂瀾的話,黃師魯幾乎就要陰謀得逞了。
按說,由常務副段長黃師魯接掌帥印也在情理之中。
在地方,常務副市長即為第一副市長,一般負責全市的所有事務或者比較重要的事務,并且主持市政府日常事務,在市長空缺或者離開期間代行市長職權,還有就是常務副市長一般都進入市委任職常務委員,所以常務副市長一般在級別上比市委書記、市長低,而又比一般的副市長高。在鐵路也同樣如此。黃師魯就是名正言順的第一副段長,分管著全段重要的事務,并且在段長離開期間也確實代行過段長的職權。
黃師魯為人老道,八面見光。在還沒任常務副段長時,就時時事事處處猜著朱穗生的心思辦事,看著朱穗生的眼色干活,殷殷勤勤,臻臻至至。深得朱穗生乘心和器重。朱穗生經常半真半假地在私下說:“云河機務段幾千口子,就黃師魯最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有次,鐵路局黨委書記陳百川到云河機務段調研,朱穗生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介紹自己移花接木,借他山之石對機務段進行抽屜式管理的經驗。他說,這是世界上最近幾年最為流行的一種新的規范式的管理方法。它的主要含義就是在每個管理人員辦公桌的抽屜里,都有一個明確的職務工作規范,一方面對每個人所從事的職、責、權、利四個方面進行明確的規定,做到四者統一;另一方面是明確每個人所從事和管理的主要專業業務,分工協作關系,橫向縱向聯合事宜,以及上下左右的對口單位等,達到理順企業管理關系的目的。從而實現了從“人人有事做、事事有人管”,向“人人做到位、事事都管好”的順利跨越。
陳百川贊不絕口。
朱穗生把黃師魯叫到陳百川跟前,說:“陳書記,這些辦法的實施都非我的神機妙想,我不敢貪天之功。全是師魯段長的積極建議。不是我夸他,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謀士啊!”
陳百川聽罷看了黃師魯一眼,饒有興致地問道:“黃段長,謀士是用自己的智謀為王侯霸業服務,從而達到自我實現的最高理想。對于謀士自己來說,謀是一種保護;對于他的主人來說,謀是一件武器;對于他的敵人來說,謀則是一把利劍;而對于我們現代人來說,謀是一種境界。據說謀有五層境界,層次越高,謀略也就越深,只有達到第五個層次的人,才能稱之為謀士。你到幾個境界了啊?”
黃師魯沉吟了一下,不亢不卑地答道:“謀士的第一層境界是謀己,第二層境界是謀人,第三層境界是謀兵,第四層境界是謀國,第五層境界是謀天下。我德行淺薄,只能兢兢業業的跟著朱段長好好干工作。”
陳百川聽了哈哈大笑:“好你個朱穗生,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啊!”
陳百川回去不久,黃師魯魚躍龍門,由排在最末位的分管后勤的副段長,一躍為常務副段長,級別正處,跟段長朱穗生、黨委書記郭逸冰般齊般高。黃師魯哪來的這么大的橫勁,大家心照不宣。黃師魯本人更是心知肚明。從那以后,對朱穗生更加死心塌地,更加忠心耿耿。
你想想,有朱穗生在上面推波助瀾鼎力相助,他本人又運籌帷幄志在必得,黃師魯梅開二度肯定是意料之中。
誰都沒有想到,冷門恰恰就爆在朱穗生身上。
(7)
上會前,鐵路局黨委書記陳百川、局長汪洞簫按照例行程序,征詢朱穗生對云河機務段段長人選意見,朱穗生毫不猶豫的舉薦了沉默寡聞的趙一鳴。“這個抉擇對我來說,確確實實非常艱難。可作為一名黨員干部,我必須對黨的事業負責。”朱穗生說。
朱穗生的舉動讓鐵路局局長汪洞簫大吃一驚。
“你不是一直都看好黃師魯的么?”
“是,至今為止我依然非常賞識他。”
“那為什么?”
朱穗生想了想:“若論協調能力,黃師魯在云河機務段班子中無人能比。同樣,他的軟肋也是有目共睹。二位領導都知道,黃師魯是從部隊復員到鐵路上來的,在下面干了不到兩年,被選為車間團支部書記,后又當選段團委書記,再到黨委辦公室主任。一直從事政工工作。就連他的本科文憑,都是中央黨校發的。雖說后來做了副段長,但分管的仍是與機務管理相距十萬八千里的后勤工作。機車業務對他來說,可謂是搟面杖吹火——一竅不通。在機務段呆了二三十年了,別說火車開不走,連機車該怎么保養、怎么檢修都不知道。把這么一個有著萬把人的大機務段交給他,我真不敢想象火車能否開得動?!而趙一鳴就不同了,正兒八經的鐵道學院畢業的高才生。學院派的人最大的特點就是重視規范,包括管理的規范、程序的規范和技術的規范,講求理智與共性。當然也有缺點,那就是由于對規范的過分重視,結果導致程式化的產生。用黃師魯,他會把上下左右的關系都協調的四平八穩,但火車能開多遠就不好說了;而用趙一鳴,他很有可能會在四面八方的協調上疙疙瘩瘩,但火車肯定會暢通無阻。俗話說,兩害相衡趨其輕,兩利相權從其重。二位領導,如果讓你們來選的話,會選誰呢?”
陳百川、汪洞簫互相看了一眼。
盡管朱穗生說得堂而皇之,可陳百川、汪洞簫心里明白,恐怕醉翁之意并不僅僅在酒。外行領導內行的事情,在鐵路局并非沒發生過,而且好像也并沒有發生什么問題。汪洞簫緊追不舍:“你在清華大學學習兩年,他不是主持的很好么?”
“他的業務嚴重缺失的問題,恰恰就是這兩年暴露出來的。”朱穗生斬釘截鐵地說:“這兩年,云河機務段之所以波瀾不驚天下太平,說句不謙虛的話,完全歸功于上面有我把舵,而下面又有趙一鳴把關。”
無論是從前任段長的角度,還是從主管局長的角度,朱穗生的意見都是必須認真加以考慮和重視的。況且,理由又這么冠冕堂皇。
汪洞簫說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既然如此,我看這樣吧,先不要直接任命,讓一鳴同志代理一段時間,咱們觀察觀察。過個一年半載,確確實實優秀,咱們再任命也不遲。如果事實證明我們的的確確選錯人了,那換就是了。臨陣換將說是大忌,可古今中外還不照樣比比皆是?”
“嗯,這樣也好。”陳百川轉過臉,盯著朱穗生說:“不過有一點,你和黃師魯可千萬不能用蔣介石和孫文對付李宗仁的那套策略,上下夾擊,左右掣肘,讓趙一鳴里里外外不好做人啊!”陳百川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道。
朱穗生趕緊表態:“這點請鐵路局黨委放心,我拿自己的黨性擔保。”
趙一鳴就這樣浮出了水面。
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不透風的墻。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很快就被人原汁原味地過給了黃師魯。黃師魯廟算有余,良圖不果;降齡何促,功敗垂成。再見朱穗生時,雖然還是滿臉堆笑,“段長長段長短”的喊著,可話里的感情味兒卻比以前弱了去了。而且背后也有了朱穗生的閑話:“現在說我不懂業務了?幫你演戲的時候,怎么不說我沒進過中央戲劇學院?”閑話傳到朱穗生耳朵里,朱穗生很生氣。他給郭逸冰打電話:“郭書記,我希望你能代表我跟黃師魯談一談,問問誰跟他封過官許過愿,說這個段長的位子就一定是他的?如果他連這點政治覺悟和組織原則都沒有的話,他這個常務副段長還能不能干,我看都要加問號了。”郭逸冰很認真地跟黃師魯談了一次,從那以后,黃師魯就收斂多了。但心中一旦存了芥蒂,想通過一次簡簡單單的談話,就化干戈為玉帛化戾氣為祥和,那不是癡人說夢么?
俗話說,愛屋及烏,恨屋也同樣及烏。黃師魯跟朱穗生貌合神離,跟趙一鳴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趙一鳴心中有數,知道黃師魯對他存有戒心,甚至是殺心,所以,沒事也盡量少跟他打交道。如果非要跟他說話,就事先周密完備,然后再檢查一遍,有沒有漏洞?留沒留把柄?會不會有某種風險?萬事俱備了,再重裝上陣。為了“保全”,趙一鳴跟黃師魯說的,除了具體工作,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假話、空話、套話。
至于其他副職,趙一鳴沒主持工作時,面上基本上相安無事,偶爾還一起吃個飯唱個歌的。宣布他主持工作后,大家伙一下子跟他拉開了距離。好像他這個主持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手腳,踩了他們的肩膀得來的。
唐朝元和間有個叫崔郊的秀才說:“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現在成了“官場一入深如海,從此朋友是敵人”了!
(8)
趙一鳴氣宇軒昂地走進辦公室時,工作人員已經把衛生干完了,茶杯里的“金駿眉”也泡開了。趙一鳴聞到了一種奇異的馨香,猶如山巔薄薄的云翳悄悄襲來。淡淡的香氣,真好似萬株梅樹同時綻放,四溢噴香。趙一鳴啜一口入喉,透徹肌膚之感油然而生,確有一種妙不可言的享受。
——朱穗生跟趙一鳴辦理完移交手續后,指著柜里的兩只茶盒說:“這里還有兩盒茶葉,留你喝吧。”
趙一鳴趕忙拒絕:“別了朱局,我不喝茶。”
這是實話,趙一鳴都是喝白開水,喝茶睡不著覺。
“別不識好歹,我這可是正宗的中國高端頂級紅茶的代表金駿眉啊。”朱穗生如數家珍,“這茶摘于武夷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內海拔1200—1800米高山的原生態野茶樹,6至8萬顆芽尖方制成一斤金駿眉,是可遇不可求之茶中珍品。換別人,我還舍不得呢。”
趙一鳴在心里笑了。
既然這樣,你朱穗生能喝,我趙一鳴同樣也能喝。一夜不眠有何可怕?在現場的時候,遇上加班加點,幾天幾夜不睡覺不也是常有的事?趙一鳴決計,不論是為誰辛苦為誰甜,他都要親口嘗一嘗梨子的滋味。
從那以后,趙一鳴就開始喝茶了,而且只喝金駿眉。據說,托趙一鳴辦事,送錢送卡送煙送酒,趙一鳴一概橫眉冷對。而要是給他送盒茶葉——當然僅限于“金駿眉”,趙一鳴也許依然拒之門外,但起碼不會冷眉冷眼怒目圓睜。好事者給他移植和改編了一段精彩的廣告詞:“今年過節不收禮,不收禮啊不收禮;收禮只收金駿眉,金駿眉。”
趙一鳴聽了,淡然一笑:“不要問,肯定出自黃師魯之口!”
(9)
趙一鳴很有氣魄地在老板臺前的那把紅木椅上坐了下來。
這套堂皇氣派的越束紫檀辦公家具,是朱穗生在任時專門在南方定做的。該家具在整體仿古造型基礎上,融合了現代的文化審美、自然典雅的要素,經良師巧匠精雕細琢,集觀賞、實用、投資與收藏價值于一體。光是一把椅子就值二十幾萬。貨還沒運到單位,人民來信就告到了鐵道部。
其時,鐵路局正在風聲鶴唳地高喊節支降耗。朱穗生頂風作案,鐵路局肯定要殺雞儆猴,槍打出頭鳥。大家都暗自為他捏了一把汗。誰也不知朱穗生有了什么法子,不動聲色就把這事擺平了,直到他飛聲騰實,還依然穩坐釣魚臺。
朱穗生升遷時跟趙一鳴說:一鳴啊,這把金交椅固若金湯,坐上它,一般人是別想撼動你的。我就是坐著它升的副局長,我把它留給你,希望能給你帶來好運。
從那以后,趙一鳴雷打不動,每天進辦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暖熱金交椅。
趙一鳴閉目坐了有十多分鐘,屁股下面適才感覺到了些許暖意。以往,這個時候,就該是辦公室主任出場的時候了,恭恭敬敬地跟他請安,詢問他有什么安排。可今天辦公室主任被他派去為考評組的各位大員服務去了。趙一鳴感覺有一絲絲的孤寂。
他從口袋里摸出手機——老板臺上就有座機,內部電話,辦公室之間互相通話不收費。可他嫌麻煩,還得前傾、彎腰、伸臂,不如仰在靠背上發號施令感覺舒服。他想把干部科長喊過來,問一問參加考評的人員都通知到位了嗎?有沒有變化?號沒撥完,一個電話毫不客氣地擠了進來。
電話一接通,趙一鳴就聽見辦公室主任在里面驚慌失措地吼道:“趙段,不好了。出大亂子了!”
趙一鳴也嚇了一跳。“你慢慢說,天塌不下來!”
辦公室主任說:“運轉車間的副主任帶了二三十口子乘務員,把考評組入住的賓館大門給圍住了,指名道姓要跟鐵路局黨委副書記曹國柱對話。”
趙一鳴立馬想到是常務副段長黃師魯搗的鬼,因為運轉車間的副主任馬明天是他的鐵桿嫡系。趙一鳴有些緊張地問:
“他們要跟曹書記反映什么問題?”
“說是主要反映乘務員工作時間長,強度大,而且制度不合理,工資低,月勞動時間大大超過法定勞動時間。”
趙一鳴聽了如釋重負地說:“這真他媽的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上周才給他們調整過工資和工時,而且方案還是他們自己選出的職工代表自己議定的。不要問,就讓他們去鬧吧。”
“誰不說是啊?!”辦公室主任附和道。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對了,他們還說:你違反規定將報廢的三十臺機車還有其他設備擅自變賣,所得款200萬余元截留,設立“小金庫”,并大肆進行私分、侵吞和挪用……“
“你說什么?”趙一鳴的面色霎時變成了灰色。
——朱穗生執政這些年,云河機務段的整體環境可以說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朱穗生把能花的錢全都用到了改變自然環境上。他以自然山水為主題,因地制宜地利用人工去仿造自然景致,沿阜壘山,洼地建池,巧建亭榭,點綴樹木,景中有詩,詩中有畫,幽靜淡雅,秀麗莊重。汪洞簫曾當面夸贊說,走進云河機務段,就如同走進一座五星級的休閑山莊。遺憾的是,文體設施一點兒沒投入,單位里連個像模像樣的籃球場都沒有。為此,職工微詞多多。

程度 書法
昨天,趙一鳴專門把郭逸冰、黃師魯和工會主席請到辦公室,商量準備跟鐵路局打個報告,把那些報廢的機車等都處理了,然后利用所得款重新建設段里的閱覽室、健身館、籃球場等文體設施。
郭逸冰說:“我沒意見。但我建議這事應先給穗生局長匯報一下。穗生局長是我們的老段長,應首先取得他的支持與理解。他在上面替我們說句話,比我們口干舌燥地說二十句還管用。此外,就是報告遞上去以后,是不是挑選一位公關能力強的同志靠上去落實,該破費時不要疼錢。”
“謝謝書記提醒。”趙一鳴立馬就明白了,郭逸冰并不擔心朱穗生不理解不支持,擔心的是他誤解。“這事我會安排好的。”
工會主席也馬上表態:“不論安排誰負責這事,我都全力配合和支持。必要時,我還可以請局工會主席出面說句話。”
你看,這請示報告還沒寄出去呢,咋就成了一條罪狀了呢?
不用問了,圍攻考評組這出戲的導演非黃師魯莫屬。
常言道:為朋友兩肋插刀,黃師魯倒好,為官位插朋友兩刀。
黃師魯啊黃師魯,你也太險惡了吧!
趙一鳴的臉孔由于心臟的痙攣,這會兒變得蒼白,瞳仁也跟著可怕地抽縮起來。他覺得喉頭一陣緊似一陣地發痛、發干。他下意識地伸長胳膊,去端還在散發著縷縷清香的茶杯。就在那一刻,他突然覺出身體有點不對勁兒。右半邊身子像被什么絆住了似的,怎么也挪不動了。緊接著,端著茶杯的那只胳膊突然就失去了氣力,“嘭”地一聲,茶杯落到了地上。沒容他細想,“咕咚”一聲,整個人兒摔在了地上。
趙一鳴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10)
朱穗生和帶隊考察的鐵路局黨委副書記曹國柱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郭逸冰、黃師魯正陪著醫院的院長、書記在門口醫院等候。
這家醫院,原本就是鐵路系統的一家企業醫院,后來,鐵路改革企業辦社會,就移交給了地方。但人還是那人,情還是那情。
趙一鳴被送到醫院時,院長正在開會,聽說是趙一鳴突發急病,停下會議就跑到手術室組織搶救,一直忙乎到下午兩三點。下班時,聽說一會鐵路局領導要到醫院來,硬是辭掉了幾場酒宴,陪著趙一鳴、黃師魯一起等候。
曹國柱、朱穗生客氣地跟醫院院長、書記握手,“一鳴同志的病情怎么樣?”朱穗生關切地問道,同時不易察覺地瞥了黃師魯一眼。黃師魯雖然裝作滿臉悲戚,但印堂明顯的閃閃發亮,一雙鬼鬼祟祟的小眼睛里隱含著抑制不住的興奮。朱穗生就明白了,他這是在為趙一鳴突遭不測而幸災樂禍。
“小人。”朱穗生在心里說。
“暫時穩定了。” 醫院院長說:“但腦梗塞最大的麻煩就是具有發病率高、致殘率高、死亡率高、復發率高、并發癥多的特點,即使應用目前最先進、完善的治療手段,仍可有50%以上的腦梗塞幸存者因為有半身不遂,語言障礙等臨床表現而生活不能完全自理。我們目前所做的,主要就是通過可靠的藥物治療,即通過血液及血管病變入手,修復受損腦細胞,保護未損細胞,防止血栓再次形成,動脈粥樣硬化斑塊再次堵塞血管。”
“還請你們多多費心。”曹國柱非常懇切地說道。
院長說:“曹書記客氣了,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11)
在曹國柱跟院長寒暄的時候,朱穗生有意放慢了腳步,并意味深長地瞅了黃師魯一眼。黃師魯心領神會,也放慢了行進的節奏。
——黃師魯完完全全是朱穗生一手提拔起來的。他以前經常在私底下說:“我黃師魯今天的一切都是朱段長給的,沒有朱段長就沒有我的今天。朱段長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但一到面上他就不這樣說了,面上都說是組織上培養了他。
說起他倆的關系,怎么都繞不開朱穗生、黃師魯聯袂主演的那出“苦肉計”。
——朱穗生從黃城機務段副段長任上調至云河機務段任段長,郭逸冰帶領班子全體成員給他接風,黃師魯作為兩辦(黨辦、段辦)主任忝列其中。席間,黃師魯用手機撥打了一個電話,小聲咕嘰幾句,然后遞給了朱穗生。“朱段,你的電話。”朱穗生一愣,接過電話,“喂”了一聲,然后顯得非常親切地說道:“哦,是張沖處長啊,我還以為誰呢?你稍等一下。”說著,起身走了出去。朱穗生在外面說了五六分鐘,折進屋時,大家還聽見他客客氣氣地跟電話里說:“放心,你放寬心吧張處,這是一定的。好,再見。”誰都沒想到,朱穗生把電話一扣,立馬就翻臉了。他把黃師魯的手機“啪”地使勁往桌上一拍,張口就罵道:“你他媽的黃師魯什么意思?拿領導壓我?我警告你,少給我耍這套流氓手段。慢說你才是他媽的處長的關系,你就是鐵道部長的關系,在我這兒也得老老實實做人,踏踏實實做事。我朱穗生什么都不認,只認工作!”
黃師魯的笑容一下子凝結在了臉上,顏色也變成了鉛色。“朱段長,我……”他想站起身來跟朱穗生解釋,結果起勁猛了,一下子把桌上的啤酒杯碰倒了,啤酒順著桌面流淌下來。由于他的身子緊靠著桌子,啤酒洇濕了他的褲襠。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傳著傳著,全段都知道了,黃師魯嚇得連褲子都尿濕了。
黃師魯弄巧成拙,精心設計了戲劇沖突卻沒能讓自己一夜成名,反由正派轉成了反派,主角變成了配角。黃師魯心里不服,可不服又能怎樣呢?不錯,舞臺是你搭建的,劇情是你設計的,但無論是“唱、念、做、打”,還是“手、眼、身、法、步”,你樣樣不通。技不如人就怪不得別人了。況且這位朱穗生天生就是演戲的好材料,甫一亮相,那個雕塑般的姿勢,立刻就吸引了觀眾的眼球。他根本不需要煞費苦心,他只需要移花接木,就酣暢淋漓而又自然而然的展示了自己不可一世的霸氣和硬朗。所有的人都看出來了,朱穗生的下馬威是給黃師魯的,更是給全體班子成員的。即使黃師魯不送上這段云梯,他也會踏著彩虹告訴大家,你們誰都別想給我設套,我朱穗生的眼里容不下任何沙子!
朱穗生的威風八面當天晚上就在機務段傳揚開了。從那以后,不管是干部還是職工,見了朱穗生全都是低眉順眼的。就連幾位曾讓前任段長聽見名字都撓頭的“刺兒頭”,遠遠看見他,早早就躲開了。
朱穗生在機務段這幾年,可以說是順風順水,乘心乘意。
初戰受挫的黃師魯也似乎并沒受到太大的打擊,照例“桃花依舊笑春風”,天天屁顛屁顛樂此不疲地跟在朱穗生腚后拍這照那。鐵道報上經常可以看到表揚朱穗生的新聞報道或大幅圖片:今天是關愛職工,明天是深入一線,后天又變成了科技創新……此外,署名朱穗生的大塊頭理論文章也屢屢見諸報端。盡管如此,朱穗生還不領情,對他還一直是愛答不理的。
黃師魯的過分殷勤,讓黨委書記郭逸冰非常不爽。他幾次半真半假地跟朱穗生建議:“你看黃師魯同志工作熱情這么高,能力又這么強,也喜歡搞行政工作,我看就把他調過去給你干段長辦公室主任算了。”朱穗生兩手來回擺動,跟揮蒲扇似的,“別介書記,這么優秀的同志,你還是自己留下吧。”有人替黃師魯抱虧,說:“師魯你憨啊?朱穗生這樣對你,你還拼死拼活的往他臉上貼金!”黃師魯還真就憨憨厚厚地一笑,說:“他怎么對我是他的事,我怎么干好工作是我的事。再說了,我這是給咱們機務段干的,又不是給他朱穗生干的。”黃師魯既然這樣說了,那人家還說啥呢?
朱穗生上任第二年,機務段一位副段長退居二線,上上下下一直看好運轉車間主任,主任本人也認為自己志在必得。出人意料的是,在鐵路局干部部門征求意見時,朱穗生毫不猶豫地拋出了爹不喜娘不愛的黃師魯。
這個出其不意的舉動連郭逸冰都大吃一驚。
直到這時,人們才開始懷疑朱穗生和黃師魯合演的一出出戲莫不是一場“苦肉計”?有好事之人向機務處長張沖求證黃師魯那個電話,張沖說:“朱穗生任段長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有黃師魯其人,怎么可能替他在朱穗生面前說話呢?”又有人從檔案里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二人不僅同縣同鄉,且兩家相距十里都不到。
做了副段長的黃師魯還依然保持著做黨辦主任時的優良作風,不離不棄亦步亦趨地跟在朱穗生后面。像戲里唱的那樣:“共產黨員,時刻聽從黨召喚!”
當然,私下里也幫著朱穗生運籌帷幄。
黃師魯升任為常務副段長約一年,朱穗生被安排到“清華班”學習,時間兩年。行前,朱穗生在班子碰頭會上宣布:經鐵路局領導同意,他學習期間,云河機務段行政工作由黃師魯主持。黃師魯由幕后沖到了臺前。
其實,明眼人不看都明白,朱穗生之所以費盡心機的這樣安排,其目的就是為黃師魯指日高升掃清障礙,為黃師魯不次之遷鋪平道路。
(12)
朱穗生龍盤京城遙控聽政,黃師魯虎踞云河惟命是從。上勤下順,政令暢通。初時,一切都還按部就班。時日一長,黃師魯不免有了英雄無可用力之怨。花一分錢要請示,調一個人得匯報,屁的家不當,你算什么“主持”?這種“政事無巨細咸于亮”的格局必須打破,而且黃師魯自認為已經具備了改變這種格局的政治基礎——自“主持”以來,鐵路局頭頭腦腦黃師魯沒少接觸,處長部長的就不說了,就連陳百川、汪洞簫的辦公室他都時有來往。黃師魯嘴上沒說,心里對朱穗生的感覺已經有所有改變。朱穗生已不再是他的唯一。
心里一旦存了反意,嘴上的匯報自然而然就會少很多。
朱穗生感覺到了,并不計較。
俗話說,孫悟空七十二變,還能變出如來佛的手心?你不匯報,還有別人匯報你呢。黃師魯的一舉一動都在朱穗生的掌控之中。
其實,并非每個人都是一當官臉就變,但官場有官場的游戲規則,由不得你不變。所謂變,無怪乎三種“變”因:一是上級逼的。無論你以前怎樣平易近人,一旦黃袍加身,說起話來就不能再稱兄道弟,走起路來也不能再勾肩搭背,跟下面打成一片。否則,領導就會說你當官沒有個官樣子;二是下級抬的。一朝選在君王側,別說平民百姓,就是爹娘老子都對你刮目相看。據說在漢朝之前,封建帝王們都沒什么架子。劉邦稱帝后,一幫幫閑者們不停地在旁慫恿、教唆,從而引發了劉邦的“架子”欲。后代帝王不斷補充、修改,及至形成了后來三叩九拜的壯觀場面。不僅皇帝要講架子,大小官吏也概莫能外。電視劇《宰相劉羅鍋》中,劉墉的岳父不是強迫他苦練“官步”嗎?三是同級學的。同朝為官,人家一個個都正襟危坐不茍言笑,你談笑風生就會顯得油腔滑調。有失尊嚴。
然不久之后發生的一件事,不僅讓朱穗生驚出了一身冷汗,而且也讓他深刻反省自己,確確實實小覷了這個黃師魯。
那晚,朱穗生正在跟幾位同學在宿舍打“摜蛋”。手機響了,是趙一鳴打來的。朱穗生剛摸了一把好牌,這個電話有點掃他的興。“一鳴,有事么?”
“朱段,師魯段長準備對個別中層崗位進行調整,你知道么?”
朱穗生心里一驚,面上仍是不動聲色,“都哪些人?”
趙一鳴說:“運轉車間的副主任馬明天任設備科長——”
“程春明呢?”設備科長可是一個肥缺,機務段一年要經他的手購進大約上億的設備,擔任該科科長必須政治上、經濟上等方方面面都絕對可靠才行。現任科長程春明是朱穗生考察了幾年才物色到的一個人選,無論是人品還是能力,馬明天都無以倫比。
“整備車間的支部書記到點了,程春明去接他。”趙一鳴接著又說了其他幾個被調整的人員的情況。
朱穗生“唔”了一聲,說:“很好。”然后就關了電話。
趙一鳴想了半天也沒整明白,朱穗生的“很好”指的什么。
朱穗生起了一把好牌,卻被對方打得七零八落。他沮喪地說:“不能打了,家里要政變了。”然后起身走了出去。同室的人跟他開玩笑說:“是不是嫂子找好替補了?”他擺擺手,沒有搭腔。
朱穗生第一個電話打給了黨委書記郭逸冰。
郭逸冰說:“你不要誤會朱段,黃師魯昨天找我一說這事,我就明確表態,像這種‘三重一大’事項必須要等你回來再決策。可他說已經跟百川書記和汪洞簫局長匯報過了,而且這次調整也是你的意思。”
“準備何時上會?”
“后天上午。”
“知道了。”
朱穗生的身影出現在會議室時,黃師魯幾乎就傻掉了。這怎么可能呢?“朱段?你……怎么回來了?”他訕笑著,尷尬地站起身,移到旁邊一個座位上,把段長的寶座還給朱穗生。
朱穗生毫不謙讓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接過辦公室主任遞過來的熱茶,輕輕呷了一口。“怎么?不歡迎?”
黃師魯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哪里哪里?這不正好當面跟你匯報匯報么,我們正求之不得呢!”
“今天準備研究什么大事呢?”
“哪有什么大事?都是當前工作。”黃師魯有些心虛。
“沒大事好啊,說明風平浪靜。”朱穗生點點頭,慢條斯理地說:“比暗流涌動引而不發好啊。是不是黃段長?”
“是是,風平浪靜好,風平浪靜好。”
一切都發生的這樣突然和意外,黃師魯感覺自己就像秋天里的一片可憐的落葉,隨便一陣秋風,就被吹打得零七八碎。其實,從朱穗生一進門,黃師魯就看出來了,朱穗生今天是有備而來,而且是直奔他的人事調整計劃來的。黃師魯的臉上不由自主地現出了土灰色的苦相。他幾乎是咬著牙說道:“今天會議的主題是總結一下前一階段的工作,恰巧朱段長也趕來了,這樣咱就各自把分管的工作給朱段作一匯報,然后請朱段對下階段工作給予指示。朱段看行不?”
“按你們的計劃進行,我只聽不說。”朱穗生不陰不陽地說道。
班子成員依次開始匯報。直到會議結束,黃師魯都沒提他的那份組閣名單。干部科長幾次想提醒他,都被他橫眉冷對地給嚇回去了。
朱穗生就這樣不露聲色泰然自若地粉碎了黃師魯精心謀劃的篡黨奪權計劃。而且,粉碎得輕而易舉,粉碎得易如反掌。
后來,黃師魯幾次想跟朱穗生解釋這件事,每次都是,還沒張嘴就被朱穗生給堵死了。朱穗生根本就不給他機會。
也就是從那時,朱穗生開始關注起了默默無聞的趙一鳴。他跟趙一鳴說:“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涂。別看趙一鳴平素默不作聲,心里有數啊。”
(13)
朱穗生緊繃著臉慢慢往前走,一句話也不說。
黃師魯心里有些發毛:“朱局,你說句話啊!”
“你希望我說什么?”
“你……”黃師魯開始支吾了。
“馬文明是怎么回事?”朱穗生厲聲問。
“這……這個朱局,我真不知道。”
“你不知道?沒有你的默許,他敢跑到曹書記門前靜坐么?是誰借了他一個膽?話再說回來了,他有這個腦子么?”
“朱局,你這真是委屈我了,我聽說以后也很生氣,還專門把他叫到辦公室狠狠地批評了一頓。”他把手往前一指,“郭書記也知道這事。”
“你以為我會相信么?”
黃師魯強詞奪理:“朱局,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朱穗生冷笑一聲,“黃師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不要求你做官要有官德,但你難道連做人最起碼的底線也喪失了嗎?”
朱穗生越說越氣,聲音不由自主就大了起來,曹國柱聽見了折回身來。“息怒穗生局長,咱們還是先去看看一鳴同志吧。”
黃師魯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曹書記,您知道的,在匯報一鳴段長工作表現時,我是不是說的都是好話?”
曹國柱繃住臉說道:“好了,你不用描了。記住我的兩句話,第一句: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第二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說完,挽起朱穗生的胳膊,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面色如紙的趙一鳴,雙目緊閉,綿軟無力地躺在病床上,人還依然處于昏迷狀態。他的手上插著吊針,鼻孔里通著氧氣,還連接著能夠實時反映病人的生理參數,檢出變化趨勢,指出臨危情況的醫療監護儀。
紅腫著眼睛的趙妻悲痛不已地立在床前,看見朱穗生進來,慌忙迎上前去,“朱局長……你說這是咋回事?早晨出門時還生龍活虎的,怎么一轉眼,就……”
朱穗生擺擺手,示意她先別說,指著曹國柱給她介紹道:“這是咱們鐵路局黨委的曹書記。曹書記,就是一鳴段長的愛人。”
曹國柱輕聲安慰說:“不要傷心了,首先你就得堅強起來,一鳴還需要你悉心照顧呢。咱們醫院的院長、書記都在這兒了,你放心,他們一定會竭盡全力救治一鳴段長。家庭有什么困難只管提出來,不管什么困難,只要我們能解決的,一定會盡力辦到!”
曹國柱一席話,說的趙妻淚水盈盈,光抽泣說不出話來。
朱穗生心里也酸酸的。他轉過頭,拉著趙一鳴的手,輕輕喊道:“一鳴,你還認得我嗎?“
趙一鳴毫無反應。
辦公室主任眼淚婆娑地說:“朱局,都怪我,我要是不跟他匯報馬主任上訪的事,他就不會……”
“先不要說責任了,眼下最主要的就是讓一鳴段長盡快蘇醒。”
趙妻也跟著喊道:“一鳴,你醒醒。你看看,朱局長來看你了?”
朱穗生糾正趙妻:“是曹書記來了。”
趙妻趕忙改口:“一鳴,你睜下眼,曹書記和朱局長來看你了。”
趙妻話剛落音,朱穗生突然感覺到趙一鳴的手動了兩下。雖然很輕很輕。但朱穗生敏銳地感覺到了。他一愣,抬眼看趙一鳴,并無變化。難道是自己的錯覺?不論是不是錯覺,都一定要再試一試。朱穗生想。
可是,還沒等他張嘴,曹國柱發話了:“你好一鳴同志,我是曹國柱。陳百川書記和汪洞簫局長都在部里開會,騰不開身。兩位領導聽說了你的病情,都非常關切,專門委托我和朱局長代表他們來看望你,希望你能盡快好起來。”
這次,朱穗生真切感覺到了,趙一鳴的手確實又動了兩下。
朱穗生說:“曹書記,我感覺一鳴還有意識,似乎還在惦記著什么。我個人的意思,是不是你代表鐵路局黨委,給他說幾句寬慰點兒的話?”
曹國柱疑惑地問:“這可行么?”
曹國柱這樣問有兩層意思:一是這辦法管用么?二是這樣做合適么?可是,沒等朱穗生答話,醫院院長發言了:“醫學上講,急性期病人大都處于意識模糊或意識喪失狀態。如何使臨床意識障礙者盡早恢復意識,減少致殘率,是護理人員必須面對的護理實踐。意識喪失的病人聽力很可能存在。只要聽力存在就可以接受信息。呼喚作為一種神經系統的有效刺激,目前已應用于臨床。”
曹國柱被逼上梁山了。“那好吧。”
朱穗生看了大家一眼:“諸位請回避一下。”
黃師魯、院長、書記,包括趙妻都聽話地走出病房。
屋里只剩下了朱穗生、曹國柱和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的趙一鳴。
“說些什么呢?”曹國柱問。
朱穗生知道,趙一鳴此刻最關心的就是這次能否扶正。可他不能這樣直言不諱地讓曹國柱跟他許諾。朱穗生聽過一則笑話:一縣長被免職了,氣成了植物人,被送到了醫院。醫生診斷后說;給他念個官復原職的通知可能就好了。妻想,既然要念,何不念個市長?讓他正兒八經高興高興?哪知,縣長聞聽挺身而起,大笑一陣后,氣絕身亡。醫嘆:不遵醫囑,擅自加大劑量,后果自負!
“就簡單地說一下考評的結果吧!”朱穗生說。
曹國柱想了想,說:“一鳴同志,對你的考評,經過一天緊鑼密鼓的工作,基本結束了,在這兒,也算是給你做個反饋吧。應該說,結果還是不錯的,同志們對你這兩年的工作還是認可的。眼下,你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好好養病,還有大量的工作等著你去做……”
朱穗生看見趙一鳴的頭似乎頓了頓,緊接著,兩行清淚,順著他的眼角流了下來……

黨國俊 書法《德淳名立》
(14)
朱穗生和曹國柱走出醫院時,老天突然下起了雨,刮起了風。黑漆漆的夜空中充滿了風吹雨打聲。站在醫院的回廊下,曹國柱望著不遠處微光中若隱若現的云河站候車大廳和高聳入云的鐵路調度中心大樓,心情沉痛地說:“穗生局長,你說官場是不是很像是黃藥師的桃花陣,進去不易,出來更難啊!你看看,趙一鳴都這個樣子了,還念念不忘。”
朱穗生也順著曹國柱的目光往遠處看。“早年讀過好多張愛玲的小說,其中有句話,至今記憶猶新。張愛玲說:時代是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徹大悟。面對紛繁復雜的世界,要一下子看透某事或物,幾乎是不可能的。”朱穗生說。
是的,政治一旦滲入一個人的血液中,就像煤垢之于礦工家族的指甲縫,濡黑容易,漂白可就難了。
這句話,是西方一位政治家說的。
(15)
無論是朱穗生,還是曹國柱,抑或是郭逸冰、黃師魯,誰都沒有想到,僅僅半個月時間,趙一鳴竟然奇跡般地來上班了。
雖然行走還很緩慢,有時還得借助一些外力,說話也不是很利落,嘴巴還歪斜著,張開了合不攏,合攏了要張開又得費好大一會子勁。但他個人強烈要求出院。不同意就不吃飯、不吃藥、不打針。一句話,不配合治療。
醫院院長跟趙妻說,“以趙段長目前這種狀況,如果強行出院,院方無法保證病情不復發。”
“可不同意又怎么辦呢?他現在是主意已定,如堅持不同意出院,只怕也不利于病人恢復。還是依了他吧。”趙妻也無可奈何。
“看來也只能如此了。這就要勞你們病人家屬多多費心了。”
“院長客氣了,我們是病人家屬,應該的。”
趙一鳴在家里僅僅休息了一天,就去上班了。
這一天,趙一鳴實在是把妻子折騰得夠嗆。他失魂落魄坐臥不安。起來、坐下,坐下、起來,一會兒要給這個打電話,一會兒要給那個打電話。打通了又不能說話。還有就是,這些工作全都得由妻子代勞,離開幫助,他哪一樣都不能獨立完成。所以,第二天,當趙一鳴含糊不清地提出要去上班時,妻子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妻說:“要繼續在家里折騰,他不死,我得先死了。”
(16)
趙一鳴的到來,實實在在給大家添了一個天大的麻煩。
行動不便倒也罷了,攙著扶著,或者你就坐在那兒不動就是了,關鍵是語言交流。他說話困難,盡管他努力地翕動著嘴巴,最終也僅是發出了一絲絲微弱而混濁的聲音,大家根本聽不清。可又不能讓他重復。所以,大家就連懵帶猜。情況好的時候,能糊唬個一知半解,遇到不好的情況,連皮毛都不沾。執行走樣了,他還大發雷霆,摔桌子砸板凳的。
趙一鳴上班第三天,由鐵路局局長汪洞簫率領的安全檢查組到云河機務段例行檢查。這項工作,一周前就通知了。郭逸冰當時還特別請示朱穗生怎么辦?朱穗生不耐煩地說:“什么怎么辦?常務副段長全面負責接待和匯報天經地義。”黃師魯接到指令,也切切實實的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但那時趙一鳴沒來。現在他來了,黃師魯就不能越俎代庖了。
郭逸冰找趙一鳴征求意見。
這還用問么?臥榻之側,豈可許他人鼾睡。
可此時此刻,他確確實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趙一鳴眼瞪著,嘴哆嗦著,憋了半天,說道:“還是……師魯……來吧。”
檢查組快要到的時侯,在郭逸冰的帶領下,班子成員齊聚到段門口夾道歡迎。
空蕩蕩的會議室里只留下了趙一鳴孤身一人。
趙一鳴本來也是想跟大家一起去迎接的,郭逸冰說:“趙段,你行動不便,就在會議室等吧,我們幾個代表了。”趙一鳴雖說心有不甘,可想想也都在理,就沒再堅持。
趙一鳴心里也明白,自己從辦公室磨蹭到會議室都得十幾分鐘,要是從段門口磨蹭到會議室,怎么不也得半小時啊。領導是來工作的,不可能陪著你進一步退兩步,游山逛景的。領導是局里的大領導,不是本單位的小領導,無論心里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罷,不管他趙一鳴走多慢,他們都得老老實實服服帖帖地跟在后面。就是郭逸冰也頂多跟他走個并排,絕不會越他半步。可跟大領導在一起,就得跟從大領導的步伐。離遠了不行,說你目無領導,近了又嫌你低三下四;快了說你野心勃勃,慢了又說你離心離德。無所適從。必須時時事事處處以領導為中心。領導快,你就健步如飛;領導慢,你就安步當車;領導怒,你跟著橫眉冷對;領導樂,你趕緊開懷大笑。千萬別自以為是。所以,他知道以他眼下這個身體狀況,已經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做到不遠不近若即若離爐火純青恰到好處。別再畫蛇添足了,哪一點兒不圓滑了,惹得領導打嚏噴,落得個全軍覆沒前功盡棄豈不是自討沒趣自找苦吃。沒那個金剛鉆了,就別再去攬那個瓷器活了。
他本以為辦公室主任會留下陪他。沒想到,他比黃師魯跑得還快。
這讓趙一鳴很是憤懣。
汪洞簫滿面春風的走進會議室時,趙一鳴已經恭恭敬敬地站立在那兒了。
汪洞簫看見形容枯槁的趙一鳴兩腮深陷,目光無神,動作遲緩,和發病前完全判若兩人。不禁有些心酸。汪洞簫緊走兩步,過去跟趙一鳴握手。“一鳴啊,瘦了……千千萬萬要好好休養啊!”
趙一鳴心潮澎湃,熱淚盈眶地說:“謝謝……謝謝……”
(17)
坐下之后,汪洞簫問:“你們誰來匯報?”
郭逸冰指指黃師魯:“師魯段長匯報。”
“不不,一鳴段長匯報。”
“咱們不說好的你匯報么?你看不見——”趙一鳴有些惱怒。
黃師魯看也不看趙一鳴。“還是一鳴段長匯報吧,材料已經交給他了。”
趙一鳴低下頭,驚愕地發現,自己面前確確實實不知什么時間放了一份材料。
“哦,行么?”朱穗生疑惑地盯了趙一鳴一眼。
趙一鳴被逼上絕路了。
他看著汪洞簫,嘴哆嗦了半晌,緩緩說道:“好,我……來。”
“好。不要急,慢慢說。”汪洞簫理解地望著趙一鳴,那眼神里滿是贊許,仿佛在給趙一鳴打氣,告訴他別怕,別松勁兒。
“首先……我……我……代表……”趙一鳴艱難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著。
汪洞簫開始還深表同情,慢慢就有些焦灼了。
照趙一鳴這樣的速度念下去,別說今天一上午,恐怕到明天中午都別想結束。撇開趙一鳴的身體承受不起不說,就是自己的時間也耗不起啊!汪洞簫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
汪洞簫的點滴變化,那些善于察言觀色的隨從們全都看在了眼里。大老板都不滿了,他們還有什么顧忌。很快,各顏各色不滿的表情,在他們油光光白亮亮的臉上如漲潮般蔓延開來。
這一切,趙一鳴全都看在了眼里。同時,他還發現黃師魯也正在幸災樂禍地乜斜著他,骨碌碌轉個不停的眼睛里裹挾著不屑,夾帶著嘲諷,像貪饞的餓狗似地,在他的臉上舔來舔去。
趙一鳴使勁地抑制著突然翻騰在腦海里的成功與失敗、興奮與絕望的種種幻覺,極盡全力的去集中和收攏思路,以順利圓滿地應付完眼前這懶婆娘裹腳一樣的匯報。可事情并不如他愿。他的臉,在這一瞬間死人一般蒼白無血,胸口有如裝著狂奔怒吼的千軍萬馬一般忐忑亂跳,但速度卻是很慢,很慢。他的精神世界里,也在這一瞬間猛然產生了一種恐怖的絕望:他覺得自己可能很快很快就要沒氣了……
趙一鳴再被送進了醫院。
(18)
半個月后,鐵路局機務處副處長江曉鐵橫空出世,出任云河機務段段長。
江曉鐵是趙一鳴的同門師弟,晚趙一鳴兩屆。趙一鳴做副段長時,在趙一鳴手下做安全科長。后來,鐵路局招聘機關工作人員,江曉鐵競聘到了機務處任副處長。
江曉鐵、郭逸冰到醫院來看望趙一鳴。
郭逸冰說:“一鳴,你還認識曉鐵么?他過咱們這兒當段長了,他可算是你的老弟了。”
江曉鐵彎下腰,拉著趙一鳴骨瘦如柴的手,說:“一鳴老哥,你可一定要好好養病啊,我還等著和你一起并肩工作呢!”
回應他的是一張毫無生氣的,永遠失去了知覺和微笑的面具。
江曉鐵轉過臉,跟悲痛不已的趙妻說了一陣子不痛不癢的過年話,走了。
當天夜間,趙一鳴床頭監護儀上的紅色曲線突然拉平。趙妻撕心裂肺地嚎叫聲霎時劃破了黑沉沉的夜幕……
◎羊倌,中國作協會員。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若干,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等選載推介并入選高中語文試卷等,曾獲《雨花》2011-2012“精品短篇”獎及江蘇省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