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
寒食
[唐]韓翃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
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關于“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
施蟄存先生《唐詩百話》曰:“韓翃這首詩,應當從第二句講起。在寒食節,東風把御苑中的楊柳吹得歪歪斜斜,使得城中到處都飛舞著楊花。為什么說這個‘花字是指‘楊花?理由是:(一) 第二句有‘柳字,可知是楊柳的花,這兩句才有關系。第二句是因,第一句是果。(二) 唐詩中用‘飛花,多半是指楊花。或用‘飛絮,是指柳絮,柳絮即是楊花。如果指別種花朵,一般都用‘落花。如果一定要用‘飛字,下面都避免‘花字,而改用‘飛英之類的字。(三) 賈島有詩云:‘晴風吹柳絮,新火起廚煙。(殘句,見《事文類聚》)陳與義詩云:‘飛絮春猶冷,離家食更寒。(《道中寒食》)胡仔詩云:‘飛絮落花春向晚,疾風甚雨暮生寒。(見《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四)可見唐宋詩人詠寒食清明的詩,經常提到滿天飛舞的楊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51頁)
按:施先生此說,似不能成立。試讀唐詩,韓翃之前或與韓翃同時代的詩人,凡用“飛花”,大多即指花或落花。茲舉其尤為顯著者。如元萬頃《奉和春日池臺》曰:“日影飛花殿,風文積草池。”宋之問《春日芙蓉園侍宴應制》曰:“飛花隨蝶舞,艷曲伴鶯嬌。”言“隨蝶舞”,則“飛花”自是真“花”。又,王勃《林塘懷友》曰:“芳屏畫春草,仙杼織朝霞。何如山水路,對面即飛花?”“朝霞”為紅色,以“朝霞”與“飛花”對比,則“飛花”安得為“柳絮”?又《贈李十四》四首其三曰:“亂竹開三徑,飛花滿四鄰。”李嶠《安輯嶺表事平罷歸》曰:“春色繞邊陲,飛花出荒外。”又,薛曜《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曰:“飛花藉藉迷行路,囀鳥遙遙作管弦。”題曰“夏日”,則“飛花”亦不應指“柳絮”。薛稷《奉和幸安樂公主山莊應制》曰:“曲閣交映金精板,飛花亂下珊瑚枝。”又,邢巨《游春》曰:“海岳三峰古,春皇二月寒。綠潭漁子釣,紅樹美人攀。弱蔓環沙嶼,飛花點石關。”言“二月”,言“紅樹”,則此“飛花”亦非“柳絮”。又,孫逖《山陰縣西樓》曰:“誰知春色朝朝好,二月飛花滿江草。”言“二月飛花”,則亦是真“花”,因為二月尚未到“柳絮”飄飛之時。又,李白《鳴皋歌奉餞從翁清歸五崖山居》曰:“青松來風吹石道,綠蘿飛花覆煙草。”言“綠蘿飛花”,則自是藤蘿類植物之花。又,杜甫《城西陂泛舟》曰:“魚吹細浪揺歌扇,燕蹴飛花落舞筵。”又,錢起《仲春晚尋覆釜山》詩曰:“蝴蝶弄和風,飛花不知晩。”又《送孫十尉溫縣》詩曰:“飛花落絮滿河橋,千里傷心送客遙。”“飛花”與“落絮”并舉,尤可證明“飛花”不是“飛絮”。又,顧況《諒公洞庭孤橘歌》曰:“飛花薝蔔旃檀香,結實如綴摩尼珠。”據題中“橘”字,可知此“飛花”即橘花,而詩中比之為薝蔔花。
羸駿
[唐]白居易
驊騮失其主,羸餓無人牧。向風嘶一聲,莽蒼黃河曲。蹋冰水畔立,臥雪冢間宿。歲暮田野空,寒草不滿腹。豈無市駿者,盡是凡人目。相馬失于瘦,遂遺千里足。村中何擾擾,有吏征芻粟。輸彼軍廄中,化作駑駘肉。
關于“輸彼軍廄中,化作駑駘肉”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這句詩的意思是說:駿馬因為太瘦,就被庸人看成是駑鈍的馬,殺掉吃肉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1頁)
按:此二句,《白氏長慶集》卷一作“輸彼軍廄中,化作駑駘肉”。清汪立名編《白香山詩集》卷一則作“淪彼軍廄中,化作駑駘肉”。《全唐詩》卷四二四所錄作“輸”,小字注曰“一作‘淪”。“輸”與“淪”字形相近,故此二字中必有其一為形訛字。那么,到底應以何字為正呢?判斷的思路并不復雜——這兩個字都是動詞謂語,只消查明它的名詞主語是什么,正、誤立辨。筆者以為,當從《白氏長慶集》作“輸”。因為上一句說“有吏征芻粟”,即有官差到農村里來征收喂軍馬的草料,顯然,“芻粟”是下一句的主語。故緊接著就說:那些草料被輸送到軍馬廄里,白白糟蹋了,養肥了許多不中用的駑馬!這個結尾,是為了與正題所詠的“羸駿”——餓瘦了的駿馬,作鮮明的對比,從而更加凸顯“羸駿”的悲劇命運。而那“羸駿”,分明是“英雄失路”的象喻。
由于王先生采用了錯誤的異文“淪彼軍廄中,化作駑駘肉”,遂得出了上述離奇的解讀——因為“淪”的主語只能是“馬”,不能是“芻粟”。可是,這樣一來,“村中何擾擾,有吏征芻粟”二句就成了贅文,失去任何意義,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夜望
[宋]寇準
南亭閑坐欲忘機,望久前村島嶼微。
數點寒燈起煙浪,江艇應見夜漁歸。
關于“江艇應見夜漁歸”
金性堯先生《宋詩三百首》曰:“作者坐在亭子里遠望,隱約中只看見數點寒燈起自煙波,他猜想該是漁人歸來了,那末,江艇中的人應當看得見的。寫‘夜望的心理曲折而細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頁)
按:這是一個倒裝句,正常的語序當是“應見江艇夜漁歸”。詩人既見“數點寒燈起煙浪”,于是猜想:接下去就該看到江上的小船,那便是漁人歸來了。
這樣的句法,詩里很常見。如唐王昌齡《從軍行》七首其四之“孤城遙望玉門關”,即“遙望孤城玉門關”;王維《使至塞上》之“屬國過居延”,即“過屬國居延”;高適《除夜作》之“故鄉今夜思千里”,即“今夜思千里故鄉”;岑參《寄左省杜拾遺》之“青云羨鳥飛”,即“羨鳥飛青云”;李益《上汝州城樓》之“今日山川對垂淚”,即“今日垂淚對山川”;韓愈《海水》之“海水非愛廣,鄧林非愛枝”,即“非愛海水廣,非愛鄧林枝”;杜牧《將赴吳興登樂游原一絕》之“閑愛孤云靜愛僧”,即“愛孤云閑愛僧靜”;宋王安石《江上》詩二首其二之“趨生我自羞”,即“我自羞趨生”;蘇軾《戲子由》之“致君堯舜知無術”,即“知無致君堯舜術”;陸游《書嘆》之“虀鹽不給脫粟飯,布褐僅有懸鶉衣”,即“不給虀鹽脫粟飯,僅有懸鶉布褐衣”。皆可參看。寫古體詩用這樣的句法,主要是為了使詩句峭拔陡健;寫近體詩用這樣的句法,多半是為了對仗與調平仄,但同時也能起到使詩句新奇健挺的作用。
“艇”,輕快的小船,漁人多用它。北周庾信《同顏大夫初晴》詩曰:“香泉酌冷澗,小艇釣蓮溪。”唐杜牧《書事》詩曰:“失計拋魚艇,何門化涸鱗?”趙嘏《虎丘寺贈魚處士》詩曰:“唯君閑勝我,釣艇在煙波。”宋王禹偁《題張處士溪居》詩曰:“病來芳草生漁艇,睡起殘花落酒瓢。”蘇舜欽《松江長橋未明觀魚》詩曰:“曙光東向欲朧明,漁艇縱橫映遠汀。”趙抃《溪山晚目》詩曰:“灘平魚艇穩,村小酒旗低。”梅堯臣《寄許主客》詩曰:“野云不散低浸水,魚艇無依尚蓋蓬。”又《依韻和丁元珍見寄》詩曰:“稍思桃源人,翩爾乘漁艇。”孔平仲《泛漣水》詩曰:“秋容入崖柳,晚色依漁艇。”王安石《昆山慧聚寺次張祜韻》詩曰:“百里見漁艇,萬家藏水村。”皆可證。
思王逢原(二首其二)
[宋]王安石
百年相望濟時功,歲路何知向此窮。鷹隼奮飛凰羽短,騏埋沒馬群空。中郎舊業無兒付,康子高才有婦同。想見江南原上墓,樹枝零落紙錢風。
關于“百年相望濟時功,歲路何知向此窮”
金性堯先生《宋詩三百首》注曰:“兩句意謂,本來希望王令能完成百年大計那樣的功業,誰知壽命卻如此短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98頁)
按:“百年”,人的正常壽命在百年之內,因此古人以“百年”稱人的一生。漢曹植《贈白馬王彪》詩曰:“變故在斯須,百年誰能持?”晉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其三曰:“鼎鼎百年內,持此欲何成?”又《和劉柴桑》詩曰:“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吳隱之《休洗紅》詩二首其一曰:“人壽百年能幾何?后來新婦今為婆。”南朝宋鮑照《行藥至城東橋》詩曰:“爭先萬里途,各事百年身。”又《擬行路難》十八首其二曰:“如今君心一朝異,對此長嘆終百年。”北周庾信《對酒歌》詩曰:“人生一百年,歡笑惟三五。”隋江總《南還尋草市宅》詩曰:“百年獨如此,傷心豈復論。”唐王勃《春園》詩曰:“還持千日醉,共作百年人。”李白《短歌行》詩曰:“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滿。”又《少年行》詩曰:“男兒百年且樂命,何須讀書受貧病?男兒百年且榮身,何須徇節甘風塵?”高適《別韋參軍》詩曰:“且喜百年有交態,未嘗一日辭家貧。”杜甫《中夜》詩曰:“長為萬里客,有愧百年身。”又《春日江村》詩五首其一曰:“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韓愈《讀皇甫湜公安園池詩書其后》詩二首其二曰:“百年能幾時?君子不可閑。”白居易《井底引銀瓶》詩曰:“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元稹《解秋》詩十首其八曰:“茫茫百年內,處身良未休。”盧仝《嘆昨日》詩三首其二曰:“有錢無錢俱可憐,百年驟過如流川。”趙嘏《獻淮南李仆射》詩曰:“功德萬重知不惜,一言拋得百年愁。”又《東歸道中》詩二首其二曰:“星星一鏡發,草草百年身。”賈宗(一作“琮”)《旅泊江津言懷》詩曰:“飄飖萬里外,辛苦百年中。”宋王禹偁《遣興》詩曰:“百年身世片時間,況是多愁鬢早斑。”歐陽修《重讀徂徠集》詩曰:“人生一世中,長短無百年。”孔平仲《陰山七騎》詩曰:“世人見識無百年,追歡取快貴目前。”范成大《春前十日作》詩曰:“臘淺猶賒十日春,官忙長愧百年身。”陸游《夢藤驛》詩二首其一曰:“百年常作客,排悶近清樽。”又《夜意》詩曰:“窮通何足論,等是百年客。”文天祥《為或人賦》詩曰:“悠悠成敗百年中,笑看柯山局未終。”皆是其例。
這兩句是說:本期望王令這一生能建立經時濟世的功業,哪里知道他生命的歷程到這兒就完了。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