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1月5日,中國共產黨擴大的六屆六中全會發出給“東北抗日聯軍楊司令轉東北抗日聯軍的長官們、兵士們、政治工作人員”的致敬電,高度評價了活動在淪陷于敵手的東北地區的抗日聯軍,稱其英勇斗爭為“在冰天雪地與敵周旋7年多的不怕困苦艱難奮斗的模范”。在黨中央的親切關懷和鼓舞下,抗聯第一路軍從1938年冬到1939年春,轉戰長白山區,與二路軍聯合作戰,連續多次沖破了敵人的“圍剿”并不斷襲擊敵人據點,破壞敵軍設施等,給日偽軍以很大的打擊和威懾。
1939年入冬以后,我抗聯第一路軍面臨著更為嚴峻的考驗。日軍調集守備隊、森林警察、鐵路警護隊等十余萬人,在長白山地區進行“梳篦式”的大“拉網”,“討伐”抗日隊伍。同時,又在農村推行“保甲制”“連坐法”和燒房并屯等政策,隔斷人民群眾與抗日聯軍的聯系。在艱險考驗面前,一些意志不堅定的人變節投敵,成了可恥的叛徒。由于叛徒的出賣,一些游擊區和黨的領導力量不斷遭到敵人的破壞,抗日力量受到嚴重損失,斗爭環境急劇惡化。在這極為困難的日子里,楊靖宇從不畏縮,以超人的膽略指揮部隊,頑強戰斗。他帶領部隊在林海雪原穿梭,時而集中,時而分散,有時打伏擊,有時遠道奔襲。沖出一個重圍,又遇另一股敵人堵截。到1940年1月底,楊靖宇身邊僅剩下我們二十幾個人。2月,他帶領我們這二十幾個人,準備越過濛江的東泊子去聯系部隊,找抗聯第一路軍第二方面軍政治部主任伊俊山,中途因叛徒告密,陷入日偽軍的重重包圍。在濛江西泊子的大東溝,楊靖宇帶著我們左沖右突,日夜拼殺,但始終沒有甩掉敵人。這個季節,山林里寒氣襲人,我們踏著厚厚的積雪,走了一夜,剛甩開敵人,這時幸好飄下一場小雪,把我們的腳印蓋上了。天亮以后,楊靖宇高興地說:“好了,老天爺給我們埋了腳印,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于是,設了崗哨,部隊稍作休息。還好,一白天沒遇著敵人襲擾。到快落太陽時,機槍副射手和另一名同志換崗時,不慎被敵人發現,他倆用機槍向敵人掃射,我和朱文范在后邊掩護,邊打邊撤,打了一陣,到一個山岡下發現我們一個姓武的傳令兵逃跑了。
我們來到一個砬子下邊的山溝里,這里樹高林密,不易被敵人發現。這里還靠近一個大“木排”,有幾個伐木工人,山道上來往行人很多,樹林里炊煙繚繞,雖離敵人不遠,卻很容易混過敵人的耳目。這時,我們的帳篷、火爐全丟了,糧食也沒有了。我們就靠斧頭和鋸動手砍樹枝,在雪地上搭鋪。楊靖宇最愛看書,以前每到一個地方,把一切布置妥當以后,戰事不緊,情況允許,他就拿起書看,這些書有從中央紅軍那里傳來的游擊戰爭的小冊子,有《孫子兵法》等,有時到吃飯的時候還不放下書本。可是,現在再也沒有書好看了,轉戰在敵人的夾縫里,都扔了。
在后來的幾天里,楊靖宇患重感冒發高燒,我把一條狗皮褥子鋪在地上的樹枝上,又找了截木頭當枕頭,他躺下用力翻翻身,把身子下的樹枝壓平坦了。楊靖宇說:“還不壞,很舒服。你們也抓緊時間睡一會兒,養足了精神,準備跟敵人斗。”等我醒來,見楊靖宇正坐在火堆旁,一邊烤鞋一邊看自己的棉褲。我忙過去一看,真糟糕,原來是我給他弄的那堆火,燒著了他身下的松枝,把他的棉褲燒了兩個碗口大的洞。我再看看他那雙不像樣子的鞋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楊司令腳大,穿鞋需要特大號的,現在根據地被破壞,被服廠也沒了,我只好用破布條子替他編打成朝鮮式樣的布條鞋,湊合著穿。我又忙脫下自己的破棉襖,撕下一塊白色里子布。比著棉褲的那兩個洞,剛要準備補修,楊靖宇一看不高興地說:“你怎么撕棉襖?”我站起來指著棉襖說:“你看,缺一塊兒是不大好看,可是還有棉褲腰擋風呢,不礙事,補上吧!”縫縫補補楊司令也不外行,一會兒工夫我倆就把棉褲補好了。他用手摸著縫補的地方,微笑著說:“你看,我的本領還不錯吧!”
我忙著搞吃的時候,楊靖宇跟從二路軍來的交通員(一個團級干部)談起話來。他拿著鉛筆聚精會神地往小本上記著,有時還停下來問一問,有時用樹枝在雪地上畫著,打手勢,發出爽朗的笑聲。
這時,崗上突然響了一槍,發現敵情。楊靖宇站起來看看,揮著手向我們說:“快進林子。”森林是我們的老家,一進林子,敵人就沒辦法了。同時,因天黑看不清,和我們遭遇的又不是敵人的大部隊,他們也摸不清我們的虛實,所以我們一打,他們也就不追了。這次我和警衛班副班長朱文范在后邊掩護,等我倆跟上來時,楊司令一見面就問:“后邊還有人沒有?”我說:“別人沒見,只見二路軍的交通員,他的胯骨被打傷了,我們要背他走,他不干,叫我們不要管他,快找你去。”楊司令一聽,責備我們說:“這就不對了,快去把他找回來!”于是,派朱文范、聶東華兩個人去找交通員,我砍樹枝生火取暖。一天沒吃東西了,實在餓得不行,我從背篼里拿出一塊苞米干糧,這是給楊靖宇留的。我遞給楊司令,叫他烤烤吃。他兩手放在火堆上,看了我一眼說:“就這一點,怎么能讓我一個人吃,你把它搞碎煮湯大家喝吧!”
我按他的吩囑去做,可是身邊連個罐頭盒子都沒有,用什么煮呢?我忽然想起山坡上有一片鍋鐵,雖然只能煮幾茶缸子水,但總比沒有強,就跑去把它找來,用草擦了擦鐵銹,裝上雪,放在火堆上煮,雪化了,又把那塊苞米干糧掰碎放進去,這時候朱文范、聶東華把交通員背回來了。我們十多個人,圍著火堆,用一只小勺輪著喝那點苞米干糧煮的稀湯。小勺從這個人手里傳到那個人手里,誰也不肯多喝一口,都想讓楊靖宇多喝一點。可是楊靖宇只喝了兩勺,就又把勺子送給了交通員。這時交通員向楊靖宇說:“為了整個部隊,你們不要再帶我了,我的傷很重,把我留下吧。”起初楊靖宇不肯,最后見他實在不走,情況又緊急,就決定把他暫時留下,在一隱蔽處用樹枝搭一個小棚,把他安置好,再給他設法搞些吃的。然后,楊靖宇對交通員說:“同志,你安心在這里隱蔽幾天,等我們聯系著部隊,馬上就派人來接你。”交通員緊緊地握住楊司令的手,說:“司令,你走吧,祝你們聯系上部隊,早日取得勝利!”……扔下戰友,我們心里都很難過,可在生與死的戰場上,實在是迫不得已啊!
楊靖宇知道大家的心情,他就像平時那樣鎮定沉著,滿懷信心地鼓勵我們說:“你們看見過海嗎?革命就好比海潮,有時高,有時低。大革命失敗,國民黨就‘圍剿’我們的紅軍,可是紅軍越‘剿’越多。敵人是搞不過我們的。”他略微提高了點聲音說:“就是我們這幾個人犧牲了,還有人繼承革命事業。革命總是要成功的!”他這番話,使我們每個人都感到渾身是勁。是的,不管敵人多么瘋狂,只要堅持斗爭到底,革命就一定能勝利!
烤了一陣火,喝了幾口湯,我們都有了點精神。楊司令站起來,搓著兩手說:“暖和過來了,走,趁黑天翻過山去。”到處是敵人的崗哨,到處是敵人燃起的篝火。我們在大雪中轉了半夜,也沒翻過一個小山嶺去,這時候,不知誰低聲向楊司令說:“趁天不亮,還不如往回走呢。”楊靖宇對下級從來不動火。可是這回他像是生氣了,嚴肅地說:“為什么要往回走?是我們自己的生命要緊呢,還是聯系部隊的任務要緊?”是啊,我們這些當戰士的,有時候只是想到司令的安全,卻忘了司令這次出來的任務!而楊靖宇想的卻是全軍抗日,他要帶領部隊盡快地沖出去,找伊俊山主任會合。
在山上繞了一夜,天亮了,才發現我們又繞回了昨天烤火的地方,靠近木幫旁。木幫工人已開始工作了,森林里響著一片叮叮當當的伐木聲。楊司令聽見聲音,向我說:“去,向工人們買些多余的干糧來。”
我和朱文范兩人一同下山。走出不遠,是一條林中大道,一些伐木工人正往山上走。我倆站在路邊和他們說:“我們是抗聯的戰士,現在沒有吃的,請把你們的干糧賣給我們一點吧!”工人們驚訝地看著我倆,聽說是抗聯的,立刻有的給一塊苞米干糧,有的給個高粱面餅,轉眼工夫,就湊了幾十斤吃的。我還向工人買來一只鐵桶,準備回去當鍋用。我倆心里很高興,正要回林子,又看見走來一個趕馬爬犁子的工人,他穿著棉衣,披著件黑布面的破羊皮襖,走得滿頭流汗,我看見他的羊皮襖,忽然想起,上次戰斗因我擔任掩護,未來得及收拾楊司令的東西,把他僅有的一條毯子、一條皮褥子、一件皮大衣全丟掉了。昨天晚上司令員咳嗽得很厲害,這樣冷的天,他的身體需要保暖,想著我就和那位工人商量,請他把皮襖賣給我,那位工人知道我們是抗聯后,馬上把皮襖脫下來送給我,并說:“同志,你們為老百姓吃苦受凍,拿去穿吧!什么買呀賣的!”我硬給他十來塊錢,就轉身跑回了林子。
楊靖宇坐在火堆旁的一堆木頭上,正和大家說話,見我和朱文范回來,高興地說:“啊!搞了這么多吃的!這太好了。”當他看見小皮襖后,臉就沉了下來,望著我問哪里弄來的,我說是向工人買來的,他才不那樣看我了。但開始他不穿,要我送給傷員,最后趁他轉臉說話的工夫,我硬把小皮襖給他披在身上了。
這天晚上,我們轉移到新的地方,又隱蔽了兩天。這次,在一個地方剛休息了一會兒,天黑就離開了這里。我們過了一個山道繼續在林子里繞騰,這回是我和朱文范在前頭,還有兩個同志在后邊,楊司令和聶東華等在中間,我們之間總是保持30至50米的距離,前邊要沒敵人,我們就招手前進,要遇上敵人,可以往旁邊散開。正往前走,碰上了特衛排的機槍射手吳永福、戰士孫九號。他倆見了我們就問:“司令呢?”起初我們沒告訴他,因為上次戰斗被打散了,好幾天不見,不知他倆叛變了沒有。他倆詳細敘述了幾天的經過,我們才把他倆領到司令跟前。他倆見到司令就嗚嗚地哭起來,還說他倆以為再也見不到司令了。楊司令安慰他倆不要難過,你們回來了多了兩個人,就多了一分力量。
我們的地方被敵人包圍得很緊。雖然四處受敵,身陷重圍,可楊靖宇仍然像往常那樣,堅毅、豪邁、沉靜。鬼子的飛機在我們頭頂上盤旋,撒下傳單,我撿起來一張遞給司令看,他憤怒地說:“豈有此理,要我們放下武器,除非倭寇滾出中國!”看了傳單上的叛徒名單,他怒不可遏地說,“卑鄙可恥,這些民族敗類,總有一天要受到人民的懲罰!”說完把傳單團了幾下扔了。
過了幾天,我們都餓得難以走路,森林里有日本伐木隊的騾馬。夜晚,楊司令派吳永福和孫九號兩位同志去搞騾馬,結果他倆出去很遠搞了幾麻袋糧食,準備用爬犁拉回來,因貪多,結果拖長了時間,被敵森警發現,吳永福被抓,孫九號空手跑回,騾馬未弄成,還搭上個同志。后又派朱文范和孫九號兩個人搞來了一匹馬和一匹騾子。為迷惑敵人,當晚把馬放了,騾子留下殺了充饑。吳永福被俘后,我們從大青溝轉移到了大北山下,在一棵粗大的松樹處隱蔽了兩三天。夜里外號叫狗狗的戰士逃跑了。拂曉,楊司令率領我們六個戰士(朱文范、聶東華、好賽貝、孫九號、劉福太、黃生發)迅速轉移。我們從大北山順山岡往下走,在太陽升起很高的時候,我們在五斤頂子西北方向一個山坳里被敵人發現,敵機偵察、掃射、投彈,日軍“討伐隊”從后面追擊,離我們約有幾百米遠。敵人一面追,一面喊叫:“投降吧!”“投降有精米的吃”,等等。我們誰也不聽這一套。楊靖宇率領我們利用有利地形向敵人猛烈射擊,我和朱文范用雙手交替著用匣子槍向敵開火,并叫楊司令趕快撤離,我們倆見楊司令員轉移,趁敵人一縮腦袋工夫,就一個滾子向山下滾去。山下伐木工人聽到槍響,就亂了套,把東西全都丟了,我順手拾了塊苞米餅子揣在衣兜里,滾到山下,我才覺得左胯不好受,伸手一摸褲里濕乎乎的,才知道負了傷。朱文范扶著我順山溝走,走到前邊遇上了好賽貝,是楊司令留下他等我們的。楊司令見我負傷,疼得直哆嗦,叫聶東華掰了塊大煙給我吃上用來止痛。這時,敵人又叫喊:“抓活的。”當敵人快到跟前時,我就扔過去一顆手榴彈,打了一陣子后,我們乘機鉆進了林子里。戰斗從日出一直打到天黑,劉福太左手掌穿了個洞,朱文范左胳膊被打傷,孫九號被打斷了一根拇指,我的大腿受傷,楊靖宇還在感冒發燒。盡管我們多數人都負了傷,而且在敵人重兵包圍之中,但大家士氣高昂,決心與敵人戰斗到底。
后來,楊靖宇帶領我們沖了出去。夜半時分,我們摸到山坡的一個架子房,剛休息了一會兒,又聽見了一聲槍響,我們迅速從山岡往下移動,來到了朝(陽鎮)撫(松)公路大北山不遠處隱蔽起來。雪夜里,我看見楊司令來回踱著步子,感到他的心情十分沉重。他不時地停下來,凝視著山林深處告訴我們說,咱們要分開行動,大家不愿意分開。正在這時,敵人又追了上來,我們躲進公路邊木堆中隱蔽,敵人來搜索什么也沒有發現,就吵吵嚷嚷地過去了。
周圍到處都是敵人。這時,楊靖宇把我叫到跟前,掏出他的小本子撕了一頁,匆匆寫了字交給我說:“小黃,你帶著劉福太、好賽貝、孫九號順來的路往回走(因這時敵人已經往前走了,我們找個空子就能鉆出去),到爛泥溝子去給陳政委送信,告訴他這邊的情況,請他采取措施派人來營救。我帶朱文范、聶東華兩同志,設法吸引敵人,繼續前進。”他想了想,又叮囑我們說:“回走時,記著去找交通員,一定要把他帶走。你們聯系到部隊后,叫他們到旗桿頂子會合,聯系暗號為‘敲樹三下’。說完從衣兜里掏出一塊大煙,放在我手里說:“帶著這個,你們傷口疼的時候好吃。”我一聽這話立刻感到眼圈一陣熱,恨不得撲到楊司令懷里大哭一場。可是情勢極端嚴峻,為了執行送信任務和聯系部隊,也只得服從命令。
要離開楊司令了,不知這一別還能不能再見。淚水在我眼眶里直打轉,我把撿來的那塊苞米餅子交給朱文范,讓他好好照顧司令員。楊司令最后又囑咐我們:“為了革命,你們要堅持到底,就是死,也不能屈服敵人;要堅定、機智,想辦法完成任務,最后勝利一定是屬于我們的。”楊司令和我們四人一一握手告別,當時真沒想到,這成了我們與楊司令的最后一別。
我們四個人在大雪覆蓋的森林里轉了四五天,快要走到爛泥溝子時,遇見了陳政委派來的交通員姜平文等兩個同志,他們把我們四個人帶到陳政委處,我們向陳政委報告了情況,陳政委立即派人去旗桿頂子找楊司令,人沒找到,后來一個不幸的消息傳來,楊靖宇堅定不屈,以身殉國。據說,楊司令受傷犧牲后,殘暴的日寇割下了他的頭顱,剖開了他的腹部,看到他胃里除了草根、樹皮和棉絮以外,沒有一粒糧食。
楊靖宇同志犧牲時只有35歲,他短暫的一生,是戰斗的一生,光輝燦爛的一生,他對黨對人民對中華民族無限忠誠,對革命事業抱有必勝信心,表現了一個共產黨員的高尚情操,人民永遠懷念他!
(摘自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編審委員會:《東北抗日聯軍·大事記 回憶史料 參考資料》,白山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