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南
櫻花城堡
牧南
牧南,畢業于武漢大學中文系,在海內外發表詩歌400余首,參加過全國青春詩會;發表中篇小說10部、短篇小說和散文若干。作品入選多種選集。出版有長篇小說《玫瑰的翅膀》《姐妹船》、詩集《愛雨瀟灑》《金玫瑰》《望星空》等。現在北京某中央單位工作。
春天在剛露出尖尖的葉子上說話的時候,我們在一場漫長的對話中相遇。是的,一南一北,因為詩。愛成為話題不自我們始,但愛的折磨卻成了我們的靈感之源,也成了折磨我們的刀和磨刀石。但誰都不輕易說出那個短語。詩和愛在這個時代,是我們把握不好的奢侈。
她說:“我的文章是長江上的波浪,你的詩是黃鶴樓上的翅膀。”
我變了人稱:“我們的詩,是刀和磨刀石之外的聲息。”
目光散亂的人怎么凝心聚力?
失魂落魄的人步伐如何堅定?
把握時代需要超越時代,如果連這個時代都把握不住又怎么超越?
她變了變聲調:“是啊,我們的對話遠離市場。”
任何時代都充滿問題,像黃種人充滿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像豐沛的血充滿了健康的肌膚。
問題壓迫著我們的對話,但這壓迫讓我們變得輕盈。我說想看看她用鋼筆寫的字。她說感謝網絡吧,感謝那些我們看不見卻享受著他們的智慧的人,我的字嗎,不一定字如其人。
許多人一輩子都學不會感恩。
我趕緊補充道:許多男人一輩子也沒有學會感謝女人。這話一出,她的聲音就顯出了嬌態。
她說:“女人的輕正好與男人的重對稱。你說這個世界的輕重由誰來稱量?”這話卻讓我在輕松中難以保持清醒。
許多人不相信上帝,但我相信有一種超越人的情感和理智的力量,無處不在又無時不在左右著我們,但我們看不見,有時甚至失去了想象它的能力。她和我都覺得,人的神圣因為它又添了許多神秘,于是就有了詩。我說:“人的輕與重就是世界的輕與重,詩的份量就是人的靈魂的份量,正好與那個看不見的力量對稱。”我不敢說出那個短語,我覺得那是誰也不能稱量的。
時間的份量誰在稱呢?
一年后的三月,我接到賞櫻的邀請。這是召喚,我知道。那個黃昏,我們站到了怒放的櫻花樹下,她說:“我總覺得城堡像德高望重的長輩,站在天底下,站在山水間,站在書本上,又像慈愛有加的父親,不是一個,而是許許多多,護著也看著我們這些過往的櫻花。”那個月夜,我們踏上了如夢如幻的櫻花大道……人生若只如初見……我知道,那是最初的回應。
后來,聽說她離開珞珈山,去了日本,研究日本文學中的物哀,研究西行法師;再后來,聽說她死了,死于富士山下一場不該發生的車禍。那里沒有這樣的城堡。櫻花初綻,只幾處鳩鳴鶯啼,櫻花雪還未從季節深處涌出來。
是短暫渺茫之美照亮了零落的櫻花,還是乍美即落的櫻花打開了你的閑寂之心?
恨無仙人分身術,一日看遍萬山花。她不是在背誦,是在咀嚼,在俯瞰。不知她死的時候是什么姿勢。她最愛這個詞,她說:“人活在世界上得有自己的姿勢,不管長短。”生有姿勢,死也有姿勢。物化陽春如釋尊,望月在天花下殞。她似在品嘗,又如在回味。沒有人看得見舌頭在嘴里的姿勢。
長裙飄擺,搖曳生姿。她喜歡希臘式長裙,喜歡廣場上舉起的圣火。下臺階的時候,她總是習慣地提起裙擺。“生死之間是什么姿勢?是愛鑄就的嗎?”她發問時,這個世界仿佛只是她稍稍抬高的尾音。
永恒流轉的光暗之下,風云沙石、星月人畜,誰不是靜觀之物?人的姿勢,誰在看取?
她最后的姿勢,我還沒來得及考證,因為時間,也因為距離。死是另一種姿勢的開啟。離校之前,她對朋友說,一定要將這本《我的苦難史》交給我。書中夾著一個她自制的異形書簽,兩面都是她寫的字:
“不是每個小姑娘都有貝亞德那么幸運,不是每個女孩都能成為艾洛伊絲,不是每個女人都能成為勞拉。”
“這是一場跨越時空倫理的相遇。如果沒有你與我的相遇,這個世界只是充滿物的空虛。相遇是一場永恒的拯救。”
是和不是之間,到底有多遠的距離?
是一生,一場,還是永恒?
她不能聽我說出那個短語了。我曾對她說:“那本《我與你》還在你那里呢!”她側臉一個媚笑:“反正它在我們身邊!”“我們”二字被抬得高高的,仿佛“我們”是另一個世界。我就再也不提。但馬丁·布伯這個名字常在我心頭響起,像是忘在童年的一條鞭子。那時,綠草如茵,水如明鏡,江南的馬是竹子做的。
曾經幻想過,我們是城堡也是櫻花,風風雨雨都在一起,根扎在一塊,枝葉擁抱在一起,在同一片陽光下微笑,在同一片清風里呼吸。她說:“你可以把幻想寫成詩”。但忙碌無常的我,始終沒有寫成。忙碌中,這個世界屬于我們嗎?
昨天晚上,我們回到了櫻花夢里。站在櫻花大道上仰望,威嚴的櫻花城堡從未有過的溫柔。城堡之上,是月亮和花香織就的天空。櫻花大道上,許多人在仰望,一張張微笑的臉和怒放的櫻花一樣,因盡情盡性而陶醉而柔美。忽然,一只蜜蜂蜇了她厚潤的耳垂。她叫了一聲。夢斷了,我看見童年的鞭子揚得高高的,沒有一點兒聲音。
那本有點發黃的《我與你》,是上世紀末一個初雪的黃昏我從地攤上高價淘來的,封面上作者的名字四周有雪花的洇痕。翻到扉頁,她看著我:“你的簽名很瀟灑呢!”
我略有遲疑:“那,你也簽一個吧,就在我的名字旁邊,你的名字是跨越時空的!”
她將胸前的長發捋到身后,笑了:“回去以后再簽吧,反正它不會被人搶了去。”
螢小絮長,月朗星稀。今夜無眠,幾番想起,坐下,又站起,手里想抓點什么東西,走到窗前,幾聲斷續的鳥鳴,讓月光顫起了波紋,我似又摸到了那個封面上的濕氣。初雪那么干凈,留下的洇痕也淡淡的。今年的櫻花就要落盡了,城堡的顏色又有點深了吧!想著,想著,右手慢慢摸上了左手腕邊,這顆黑里帶紅的小痣。
不知她到底簽了沒有,也不知那本書最終去了哪里。除了星空以外,有些名字是令我常常仰望的。不管那本書去了什么地方,我相信,它還在這個世界上。
責任編輯:鄭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