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不止一個小孩發問:都把黃瓜叫黃瓜,怎么所有的黃瓜都是綠的,沒見過一根黃色的黃瓜?
是的,吃了多少輩子的綠色黃瓜,誰見過哪根黃瓜是黃的?
可是我們都黃瓜黃瓜一個勁地叫,從不更改。
這是為什么呢?黃瓜的名字是怎樣來的?
是否,最初發現黃瓜的那個人姓黃,就讓黃瓜與自己同姓,以便讓后人見了黃瓜就想起他這個姓黃的人?但這不大可能,因為遠古先民生活在神性籠罩的天空下,他們絕不貪天功為己功,絕不崇尚虛名,他們追求的是“圣人無功、神人無我、至人無名”的天地大境界,他們把一切存在都歸于造化的原創和神的賜予,對之心懷感恩和敬畏。那些遠古的偉大創造,如金字塔、萬里長城、希臘神話、黃帝內經、流傳千古的詩歌珍品《詩經》、長達幾千萬行的民族史詩,等等,都沒有留下設計者、建造者、創作者的名姓,都成了沒有著作人和知識產權的“天書”,假若要署名,怕只能署上神的名字。而神是不需要名字的。(哪像現在的人,貪得無厭,淺薄囂張,追名逐利到了瘋狂的狀態。若是弄出一個丁點大的東西,就聲稱自己有了天大的發現,就要賣個天大的價錢;即使不是自己的東西,也要想辦法搶來歸于自己名下,以圖欺世盜名,賺取金銀)。這樣一想,就可以斷定遠古那個姓黃的人讓黃瓜和自己同姓以圖不朽是無稽之談,我們實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們實在是躲在雞腸狗肚錙銖必較的現代門縫里看古人,把偉大的古人看扁了、看矮了、看小了、看賤了。在古代,多少偉大的創造都不署名,都無名,發現一根小小黃瓜卻要署名,讓黃瓜和自己同姓,讓黃瓜去世世代代傳揚自己。這可能嗎?這絕對不可能。
那么,黃瓜的來歷到底是怎樣的呢?我一邊遐想一邊瞎猜,我想,很有可能是這樣的,我說出來與大家商榷:
在古早古早的時候,是沒有多少可吃的糧食蔬菜瓜果的,因為還沒有來得及辨別和培育出來。所以到處尋找可吃的食物成為部落領袖和先知們的頭等大事。一天黃昏,一個為部落尋找食物而遍嘗草木的先知,忽然發現一種野藤上懸著的瓜,親口嘗了,味道不錯,無毒而有營養,于是通知部落成員開始種植。這時候,夕陽已經落山,天地玄黃,群星出現,為紀念這黃昏里的偉大發現,先人脫口而出,就為這神賜的禮物命名:黃瓜。
這名字,在當時,是天經地義的,是實至名歸的,是其來有自的,當時無人質疑,后世也無人質疑。因為,在那個神圣的黃昏,夕陽落,神恩降,我們的先人,在蠻荒大野里,發現了一種可愛可口的瓜:黃瓜。
現在有人開始質疑,這是因為時間太久遠了,記憶漫漶,往昔的事情變得越來越模糊,以致曾經發生的天大的事也如同根本沒發生似的。
時間的特性,就是一路奔跑,一路踐踏,一路遺忘,一路埋葬,跑到最后,什么都沒有了,就只剩下了時間自己在跑,它一路所見所遇,都被它埋進了泥沙,扔進了忘川,哪怕不可一世的帝王將相,驚天動地的大業奇功,時間都將它們統統化為塵埃廢墟。時間只顧奔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往哪里跑,根本就不知道一路看見了什么。它只知道跑,它不為什么,它為跑而跑,這就是時間的脾氣。從蒼茫到蒼茫,從虛空到虛空,時間就這樣永無止境地奔跑,永無止境地埋葬。所以有一位詩人說:時間是奔跑著的墳墓。
你想想,不可一世的帝王將相、跋扈一時魑魅魍魎、名滿天下的榮耀桂冠,全都被時間埋葬了,全都被時間遺忘了,你想讓健忘的時間記住你是省部級或司局級干部,記住你出了一本或幾百本書,記住你在電視臺露臉當了三秒鐘名人,記住你刷了多少微博微信,記住一根小小黃瓜的來歷,這可能嗎?笑話!
但是,時間健忘,我們卻不應該過分健忘。那些高尚的事物,發生在天地間的養育我們生命、溫暖我們心靈的事物,哪怕是一個樸素的黃昏,一根小小的黃瓜,我們是不應該忘記的。
所以,為了紀念那個遙遠的黃昏,紀念黃昏里那個先人,紀念先人的那個發現,紀念那個神賜的瓜,就不用質疑了,讓我們把這個名字永遠叫下去:黃瓜,黃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