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平漢
毛澤東是建立人民公社的大力倡導者,也是較早覺察到“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出了不少亂子的領導人。1958年10月中旬開始,他通過召開干部座談會等方式,了解到人民公社化運動中出現不少問題,有些問題還相當嚴重,如果不加以注意,就會影響人民公社的健康發展。在初步調查的基礎上,他主持召開鄭州會議,開始對“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中“左”傾錯誤的初步糾正。
毛澤東天津之行,感受到人民公社化運動中,許多人“急急忙忙往前闖”,有一大堆的混亂思想,必須引起高度重視
自從毛澤東1958年8月上旬視察河南、山東發出“還是辦人民公社好”的號召后,經過8月中下旬的北戴河會議通過《中共中央關于在農村建立人民公社問題的決議》,決定在全國農村普遍建立“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并經此作為向共產主義過渡的橋梁,人民公社化運動勢不可擋,僅一個多月的時間,全國就基本實現了人民公社化。在建立人民公社的同時,各地分配上搞供給制,大辦公共食堂,實行農民生活集體化。一些地方還宣布人民公社為全民所有制,并搞幾年時間就向共產主義過渡的試點,大有共產主義很快到來之勢。
毛澤東對建立人民公社是充分肯定的,但對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各地一哄而上大辦公社,也隱隱約約感到其中存在一些問題。為了解公社化后農村的情況,毛澤東決定到離北京最近的河北省看一看,向地方干部們了解有關情況。10月14日,他來到天津,連續兩天同中共河北省委、天津市委負責人談話。16日和17日,他又將保定地委和徐水、安國、唐縣、正定縣委的負責人找來座談。
在14日的談話中,主要議論的是資產階級法權問題。在這之前,時任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的張春橋,在上海市委機關刊物《解放》半月刊這年第6期上發表《破除資產階級的法權思想》一文,認為解放之初實行的供給制,本來是一種很好的制度,但不久這種生活制度受到了資產階級法權思想的攻擊,逐漸放棄了。經過幾年來的實踐,證明了對“供給制”、對“農村作風”和“游擊習氣”的攻擊,實際上是資產階級為了保護不平等的法權。現在,恢復了供給制,但還不能說已經做得很徹底,資產階級的法權思想仍在影響著人們。因此,在新的條件下,必須徹底破除資產階級的法權思想。
毛澤東對這篇文章很欣賞,他不但指示《人民日報》加以轉載,而且還親自為其寫“編者按”說:“張春橋同志此文,見之于上海‘解放半月刊第六期,現在轉載于此,以供同志們討論。這個問題需要討論,因為它是當前一個重要的問題。我們認為,張文基本上是正確的,但有一些片面性,就是說,對歷史過程解釋得不完全。但他鮮明地提出了這個問題,引人注意。文章又通俗易懂,很好讀。”之后,全國引發了一場關于破除資產階級法權的大討論。
毛澤東在天津的談話中說,在戰爭時期,那時叫軍事共產主義,我們只有三錢鹽、三錢油、一斤半面。沒有物質刺激,結果把日本人打敗了。現在大躍進,也不能用物質刺激。歐洲一說搞社會主義,都說要出懶漢,實際上是資產階級、社會民主黨駁我們的東西。對于資產階級法權,應該采取逐步破的方針。人民公社吃飯不要錢,就是破了嘛。過去我們實行供給制,只是一部分人的,在戰爭時期只是革命干部、解放軍實行。現在要在社會上普遍搞,范圍就大變了。在談到人民公社問題時,毛澤東說,湖南搞人民公社,開始有30%的人不贊成,公社成立后,有些人通了,還有10%的人不贊成。這個運動,不是我們設計的,不是中共中央設計的,是他們(指農民)自己設計的。農民搞公共食堂,集體吃飯,吃了飯就出發,軍事化,一天省下一個半小時。
在16日同各縣的負責人談話時,毛澤東一開始就問縣委書記們:今年種麥和去年有什么不同?
這時正值各地大放糧食“衛星”之際,于是,安國縣委第一書記劉振宗說:安國東風社搞了千畝小麥“天下第一田”,火箭社搞了2萬畝的“宇宙最高峰”,都是大面積高產小麥。
毛澤東說:好,明年6月上半月去看看。又說:這么多糧,有倉庫沒有?
劉振宗說:安國明年每人平均拿到1萬斤糧,每人吃1000斤。
毛澤東問:那9000斤怎么辦?
劉振宗說:一部分支持山區,如阜平、淶源,8500斤賣給國家。
毛澤東又問:沒人要怎么辦?
劉振宗說:安國計劃1959年種一年,拿到每人1萬斤糧,1960年土地休息一年,集中力量搞建設、學文化。
毛澤東聽后說:安國去年平均畝產464斤,徐水去年平均畝產214斤,100畝才搞2萬斤,日后1畝1萬斤,98畝就別種了。言語之中可以看出,他對能否有這樣高的產量是有所懷疑的。
談話中,徐水縣委第一書記張國忠匯報了該縣幸福院、幼兒園和新村建設的試點規劃。當談到夫婦住一處,小孩住一處,老人住一處時,毛澤東對此不以為然,說:太單調了嘛,也要大中小結合,老人不跟壯丁、小孩結合怎么辦?整天只有老頭對老頭行嗎?
在談到徐水的全民所有制問題時,毛澤東說:徐水叫全民所有制,你和鞍山有什么不同?機械化、生產能力不如它,你產品是不是向國家調配?糧食不要,還要什么東西?張國忠回答說:還產麻、葦、油料、甜菜、豬、魚、鴨、鴨蛋、鋼鐵、紙等。毛澤東說:還是和國家交換,不是調配嘛。鞍鋼每人生產1.6萬元,成本6000元,包括每人工資800元,給國家上交1萬元。你在徐水講全民所有制,可以講,你在全國講,和鞍鋼總是還有差別,還有所不同嘛,貢獻不同,和天津的國營工業也有不同,你還有奮斗目標。
在17日的談話中,毛澤東再次談到了徐水的全民所有制和供給制問題。他說:徐水還是全縣人民的所有制,還不是6億人口的所有制,徐水實質是集體所有,是擴大了范圍的集體所有制。毛澤東還問徐水縣委負責人,供給制是可靠的保證,還是比較可靠?天有不測風云,你遇到大水、大旱、連旱三年怎么辦?遇到瘟疫怎么辦?在談到徐水的幸福院時,毛澤東說,我就不愿進你的幸福院,幸福要有點分析,幸福之中有不幸福就好。鰥寡孤獨可以,但是幸福院作為一個生活單位,缺乏兩端,大中小嘛,一天凈是老人,看不見青壯年,是不是好?endprint
當然,毛澤東此時對形勢的估計還比較樂觀,對人民公社和供給制也是充分肯定的。在談話中,他說,我們過去三錢油、三錢鹽、一斤半面,結果把日本打跑了,把美國薪金制打敗了,是供給制戰勝薪金制。搞供給制是一不死人,二不瘦,三很健康。他又說:過去不曉得以鋼為綱,是逐步認識的。沒有合作化,沒有整風反右不行,不提出大躍進口號也不行。今年找到點路了,不要那么多年。8年來我們達到了535萬噸鋼,除去原有90萬噸,才增長445萬噸。今年全民搞鋼鐵,就可翻一番,達到1070萬噸鋼,明年可達到2500萬噸到3000萬噸,1962年可能達到8000萬噸到1億噸,再過2年可達到1億5000萬噸。不要斷定什么美國了不起。糧食,今年可達8000億斤,去年是3700億斤,翻一番多。苦戰三年,基本改變農村面貌,在武昌開會時我說是否改為初步改變,現在看保守了。他們當時拿了很多證據,看了看,不能叫初步改變,是基本改變,說服我了。
毛澤東還說:社會主義比資本主義好,歸根到底還是在大大提高勞動生產率。同樣工具,比他生產的多,我們和美國還不是同樣的工具,但我們組織起來了,過去是一家,后來社也小,才幾百戶,搞他1萬多戶的一個公社,力量就大了。徐水16萬戶當作一個社來調動,力量就更大了,分工也好分了,搞鋼鐵,搞森林,搞建筑。他要河北明年集中搞1000萬畝高產,畝產萬斤。這樣一來,中國17億畝土地,搞2億畝就行,其他15億畝植樹種花。
盡管如此,毛澤東通過此次天津之行,還是感受到在人民公社化運動中,許多人“急急忙忙往前闖”,有一大堆的混亂思想,必須引起高度重視。
談話結束時,毛澤東指示河北省委派調查組去了解徐水的情況,然后向他匯報。
你們這次下去,主要是了解公社化后的情況。北戴河會議時我說過公社的優點是一大二公。現在看來,人們的頭腦發熱,似乎越大越好,越公越好
在此之前,毛澤東曾派了中央辦公廳機要室的18名工作人員到徐水進行勞動,并實地考察徐水“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的情況。10月18日,中辦機要室下派人員將他們在勞動中的所見所聞向毛澤東作了報告。報告說,今年9月中旬,中辦機要室部分同志去徐水縣商莊人民公社前所營村參加秋收種麥勞動。這次下去,完全是和當地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群眾反映很好。報告中說,一窮二白,干勁沖天,對明天充滿希望和信心,是這里群眾的顯著特點。這個地區往年常遭水旱災,人民生活很苦。去冬今春,全縣人民在縣委領導下,大搞水利建設,實現了“滿天星、葡萄串”的水利化,人民生活有了顯著提高。這里的勞動組織完全按軍隊那樣編成連和營,勞動是軍事化、戰斗化,紀律很嚴,為突擊秋收種麥,還組織了一個“野戰部隊”,在地里吃飯宿營,是勞動中的一支突擊力量。這個村還建立了食堂、幼兒園、幸福院、縫紉組、洗衣組、俱樂部、土化肥廠、供銷部、糧食加工廠等,實行供給制,受到社員們的擁護。這個村自公社化后,一切自留地、房屋、零星果樹都歸公社所有,徹底割掉了私有制的尾巴,加之勞動大協作的鍛煉,使農民的思想覺悟有了飛躍提高。
報告又說,我們在勞動中也看到一些問題,主要是:
(一)目前各營(即原來的村)的耕作區仍是公社化前的原有耕作區,很分散,社與社之間互相交叉的地很多,不便于耕作與組織勞動協作。建議各公社的耕地重新劃分,打破原來各小社的地界,以適應新的勞動形式的需要。
(二)主觀主義和強迫命令現象在局部地區依然存在。由于有些干部政治思想水平低,只強調軍事化、紀律性,而忽視對社員的思想工作,他們在布置生產任務時,都是以簡單的命令下達,遇事很少和社員商量,特別在處理勞動不積極、思想落后等問題時,往往采取簡單粗暴的工作方法。
(三)存在一些虛假現象。據公社干部反映,由于縣里布置任務都是又急又多,下面的干部感到壓力太大,因此工作中的虛報現象不少。縣里和各公社對于糧食的預產估計也多半大于實際產量。
(四)雞鴨的飼養問題。公社化以后,自留地沒有了,吃飯也都在食堂吃,個人不再喂養雞鴨,而這里又沒有組織集體飼養,長此下去就會吃不到雞鴨和雞蛋。應組織幸福院的老人們集體飼養雞鴨,以解決這個問題。
(五)幾個值得研究的口號。在商莊公社慶祝國慶的大會上,公社黨委書記在報告中提出了這樣的口號:“1960年建成社會主義,1963年建成共產主義”,“到那時候,吃什么有什么,穿什么有什么,要什么有什么”。這些口號公開在社員大會上宣布是有些問題的,因為有些口號不夠實際,有的則在提法上就不夠確切。喊出去,到時候實現不了,會給群眾造成不好影響。過去這個縣就曾宣布1958年9月爭取成為文化縣,而現在文盲還是不少,實際上沒有實現。
看了這個報告后,堅定了毛澤東對“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中存在的問題進一步調查研究的決心。10月19日,他致信陳伯達,要他與張春橋前往河南遂平嵖岈山衛星公社進行調查,信中說:
伯達同志:
想了一下,你和張春橋同志似以早三天去河南衛星公社進行調查工作為適宜,不必聽廿一日劉子厚同志的報告。集中精力在衛星公社調查七天至十天,為杭州會議準備意見,很有必要。可帶李友九去幫忙。
如同意,請告葉子龍同志,為你們調一架專機即飛鄭州。
毛澤東
十月十九日上午七時
過了半小時,他又給陳伯達寫了一封信,談到此次調查的注意事項。
伯達同志:
去河南時,請把《馬、恩、列、斯論共產主義社會》一書帶幾本去,你們調查團幾個人,每人一本,邊調查,邊讀書,白天調查,晚上閱讀,有十幾天,也就可以讀完了。建議將胡繩、李友九都帶去,練習去向勞動人民做調查工作的方法和態度,善于看問題和提問題。
我過了下星期就去鄭州,一到,即可聽你們關于衛星社觀察所得的報告,在四省第一書記會議上予以討論。
毛澤東endprint
十月十九日上午七時半
按照毛澤東的指示,陳伯達一行很快出發了。
在毛澤東從天津返回北京的第二天,即10月18日,中共河北省委立即組織了一個工作組,由省長劉子厚率領,到徐水進行了三天的調查。10月21日下午,劉子厚等人就調查了解到的主要問題,去北京向毛澤東作了匯報。
匯報中,劉子厚說,徐水實際上還是集體所有制,不是全民所有制,但他們已經公布了是全民所有制,究竟如何提法為好?毛澤東說,徐水實際上是集體所有制,他們說是全民所有,也不一定公開改,馬虎下去就是了。交換問題要向兩個方面發展,一方面大范圍的內部調撥要發展,另一方面社會主義市場、社會主義商業要發展。必須多產經濟作物,好交換,國家好供應,不然就沒有交換的東西了。徐水的全民所有,不是全國的全民所有,它有兩個不同,一是和過去合作社不同,一是和國營工業也不同。
在談到徐水的供給制問題時,毛澤東說:勞動力多的,恐怕還要補給他一點,使他多得一點,多勞多得還是社會主義原則。對于那些勞力多的,就要多發一點工資,別人發1元,他發1.5元,2元,不行還可3元,使他不鎖門,下地多出力。要把勞動力多的積極性調動起來,使他收入多點,工資多點,不要搞平均主義。
對于“共產風”問題,毛澤東說:家具可以不歸公,這是一部分生活資料,吃飯集體,衣服、床、桌凳不能集體。私人債務,一風吹,又“共”一次“產”。這是勞動人民內部的勞動所得,把它吹掉不好,群眾會說你們不講信用,說了話不算話。這些私人借貸全吹了,吹了老本了,占有別人的勞動。
在匯報中,劉子厚談到徐水有假報產量的現象,毛澤東說:要實事求是,把豬都并到一起,就不是實事求是了。初看可以,經不起細看,經不起分析,要告訴縣里,叫他們不要搞這一套。又說:對虛報的人要進行教育,進行辯論,不要講假話,是多少就是多少。
劉子厚等人還談到,徐水有些干部工作方法粗暴,打人、捆人的現象時有發生。毛澤東對此提出了嚴肅的批評,指出:有捆人、打人就是還有封建殘余嘛,是對敵我界限和人民內部的相互關系沒有搞清楚。一捆、二打、三罵、四斗,不是解決人民內部矛盾的方法。
通過這次河北省委對徐水情況調查的匯報,使毛澤東認為,對于人民公社出現的問題,有進一步了解的必要。10月23日,他再次致信陳伯達,要調查組花一個星期的時間調查衛星公社及所屬的大隊和生產隊的各項問題,然后找遂平縣委的領導座談,研究全縣的各項問題。
1958年10月,山西、河北、山東、河南、陜西、遼寧、吉林、黑龍江、北京九省市秋季農業協作會議在西安召開,重點討論人民公社問題。會后,譚震林(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廖魯言(農業部長、國務院第七辦公室副主任)等向毛澤東匯報了會議的情況。在聽取匯報的過程中,毛澤東表示,每個公社都要發展一些經濟作物,發展多種經營。如果公社通通生產糧食,分配就有問題。糧食問題解決了,就要發展經濟作物,每個公社都要搞一些。
對于九省農業協作會議提出的實行半供給制、半工資制,供給部分和工資部分各占50%左右的問題,毛澤東認為,現在要搞供給制,但按勞分配還不能完全不要。1958年9月中旬,一位負責農業工作的領導人曾起草了一份《關于人民公社的幾個問題》的文件,提出人民公社發給社員的工資,一律存入公社,發給存折,不計利息。社員存入公社的勞動報酬所得,除分期支取一定數額的零用錢外,社員的生活需要,由公社統一購買,統一分發,可由社員憑存折到公社門市部選購。無論統一分發或自行選購,均采取轉賬辦法,實行非現金結算,以減少商品供銷環節和貨幣流通范圍。這位領導同志還認為,實行了非現金結算制度,就不以貨幣為媒介了,產品直接從批發站到了消費者手里,中間環節抹掉了,在公社里,已經不存在商業問題,也就把資本主義自發勢力的根拔掉了。這個文件雖然后來未被中共中央和毛澤東采納,但由安徽省委辦公廳發給了省外一些單位,造成了很大影響。對于所謂非現金結算的問題,毛澤東說,交換任何時候都是有的,要交換總要有一個標準,不用貨幣,就用什么別的東西作標準。不能什么都自給,過分強調自給是不妥當的。都自給了,沒有交換,那是不行的。除了供給部分,不發工資,那么,自行車賣給誰呢?
毛澤東還問:實行供給制,勞多人少、減少收入的戶有多少,能不能使這些不減少收入?
廖魯言等人回答說:這些大概有20%,要使其完全不減少收入恐怕有困難。不過,這些勞多人少的人,多是土地改革、合作化以后的翻身戶,過去很苦,翻身不久,進行思想教育比較好辦。而且多年來合作社都有超支戶和透支戶,這些勞多人少的農戶,他們的一部分收入實際上被別人超支了,自己只落了個空名義。他們現在雖然人口少一點,但將來總是要生的,老了,還可以進幸福院養老。把這些問題講一講,打通思想,再加上在工資上搞一點獎勵,在福利上照顧一下,這樣就比較好辦了。
毛澤東說:打通思想,加上照顧,兩頭一湊,能解決了,那當然好啊!又說:恐怕是青年人容易通,老年人還會有點意見。在講到工資問題時,毛澤東說,干部要實行供給制,過去工資差別搞得那么大,很不好;現在一下搞得太小了,活得下去活不下去?也不能持久。他還說,托兒所、食堂一定要辦好,明年要普遍地實行吃飯不要錢的供給制,大家都在公共食堂吃飯,這是千千萬萬人的事,一定要搞好。
10月26日,毛澤東又找新華社社長吳冷西和秘書田家英談話,要他們各帶幾個助手,分別去河南的修武縣和新鄉縣七里營,進行為期一個星期的調查,了解公社化后的情況。
在同吳和田的談話中,毛澤東說,中國今年出了兩件大事,一是大躍進,一是公社化。其實還有第三件大事,這就是炮打金門。他說,大躍進是他發動的,公社化是他提倡的。這兩件大事到8月間北戴河會議時達到高潮,但那時心思并沒有全花在這兩件大事上,很大一部分精力被國際問題吸引去了。endprint
毛澤東說,大躍進和公社化,搞得好可以互相促進,使中國的落后面貌大為改觀;搞得不好,也可能變成災難。你們這次下去,主要是了解公社化后的情況。北戴河會議時我說過公社的優點是一大二公。現在看來,人們的頭腦發熱,似乎越大越好,越公越好。
談話中,毛澤東還談到什么是共產主義的問題。他說,我們共產黨人的最終目標是建立共產主義社會,這是沒有問題的。現在的問題在于:什么是共產主義社會,現在并不是人人認識一致,甚至在高級干部中也各說各的,其中有不少胡話。因此公社化過程中的具體做法,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毛澤東還要吳冷西和田家英下去調查時帶兩本書,一本是中國人民大學編輯的《馬恩列斯論共產主義社會》,一本是斯大林寫的《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出發前要把這兩本小冊子通讀一遍,至少把人民大學編的那一本書看一遍,要他們的助手也這么辦。毛澤東還特地交代:下去調查時不要各級領導作陪,要找生產隊長就只找生產隊長,不要公社書記、大隊長參加;要找群眾談話就不要找干部參加;要找縣委書記也只請他本人來談,因為人多了談話就有顧慮。找群眾談話要有各個階層的人物,尤其要注意中農的態度。還可以找下放干部談話,他們可能顧慮較少。總之要了解各種人的真實想法。
這次談話后,吳冷西和田家英即各率領一個調查組,前往河南修武縣和新鄉縣進行調查。
“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中存在大量問題,必須使全黨對此高度重視,以便使“大躍進”運動健康發展,使人民公社得以鞏固
1958年10月31日,毛澤東自己也離開北京,準備前往鄭州在那里主持召開中央工作會議,在途經河北的石家莊地區、邯鄲地區和河南的新鄉地區時,他不斷找人談話,了解人民公社建立后的情況,詳細詢問社員的生產和生活問題。
在當天晚上同中共石家莊市委負責人談話時,毛澤東一開始就了解農業生產的情況,詢問今年的麥子種得怎樣,每畝下了多少種,土地深耕了多少,是否具備搞大面積豐產田的條件,并問有沒有5000到1萬斤的。他又問人民公社搞得怎么樣,食堂辦起來了沒有,群眾是一起吃飯還是打回家去吃,是否歡迎吃大鍋飯。他邊問邊說,一個食堂,一個托兒所,這兩件要注意搞好,搞不好影響生產,飯吃不好就生產不好,小孩帶不好影響后一代。又說,每個公社都要種商品作物,如果只種糧食那就不好,就不能發工資。山區可以種核桃、梨,可以養羊,拿到外面去交換。在談到吃飯不要錢時,毛澤東用商量的口氣說,勞多人少的社員不贊成,他們感到吃虧,發工資是否可多發一些?不然,他就不舒服。一家五口人四個勞力,另一家五口人只一個勞力,這兩家就不同了,恐怕要照顧一下勞多的。現在是社會主義,價值法則還是存在的。
11月1日下午,毛澤東來到邯鄲,又同中共邯鄲地委的領導談話。毛澤東一開頭就問當地干部,群眾對大躍進有什么不滿意的嗎?地委負責人說,群眾反映一個是累,一個是吃不好,對此有些意見。毛澤東建議給社員一個月放兩天的假,讓他們能好好休息一下。毛澤東又問今年的糧食產量是多少,明年計劃生產多少,當地干部告訴他,今年畝產202斤,明年計劃畝產1000斤。毛澤東說,畝產800斤也就好了。
毛澤東還著重談了帶小孩、吃飯和休息的問題,要求把這幾件事辦好。他說:托兒所一定要比家里好些,才能看到人民公社的優越性,如果和家里差不多,就顯示不出優越性。這是一件大事,每個省、專、縣都要注意后一代的問題。對于社員的吃飯問題,毛澤東同樣很關心,指示說:一是吃飽,二是吃好,要不吃冷飯,吃熱飯,菜里有油有鹽,要比在家庭、在小灶吃得好,這樣農民才歡迎大鍋飯。要把這個當成大事,吃飯就是勞動力。毛澤東還說,現在不是軍事化嗎?要下個睡覺的命令,至少要睡6個小時。休息好了,勞動力增加了,干活效率會提高。針對組織軍事化過程中一些地方發生了強迫命令,甚至干部打人、罵人、捆人,并將辯論作為對社員的一種處罰,毛澤東在談話中認為,這是沒有把敵我矛盾與人民內部矛盾搞清楚。對人民內部不要壓服,要從團結出發,經過斗爭達到新的基礎上的團結,強迫命令是干不下去的,因為這樣群眾會不服。
當天下午,毛澤東到了新鄉,并同新鄉地委和部分縣委的負責人談話。參加座談會的有中共河南省委書記處書記史向生、河北省委書記處書記張承先、新鄉地委第一書記耿起昌、安陽市委第一書記劉東升、原陽縣委第一書記王九書、封丘縣委書記第一韓鴻緒、溫縣縣委第一書記李樹林等。
毛澤東首先詢問了新鄉鋼鐵生產的情況。接著又問種了多少畝麥子,一畝下了多少種,是去年下得多還是今年下得多。當地的干部回答說,去年每畝下種10斤左右,今年都在30斤左右,還有下了幾百斤、上千斤的。毛澤東表示,下得太多了,麥苗會擠不出來。有人回答說,是分層種的,像樓梯一樣,麥子在樓梯上站著。聽到這里,毛澤東忍不住笑了起來。
毛澤東又問:食堂辦得怎么樣?社員能不能吃上熱飯,有沒有菜,有沒有油,有沒有肉吃。地委負責人都一一作了回答。當問到有沒有人民公社發不出工資的時,新鄉地委第一書記耿起昌回答說都能發,毛澤東表示不相信,認為靠不住,并且說,不出經濟作物的地方,只產一點糧食,哪里有錢發工資?毛澤東又問有沒有信心辦好公共食堂,食堂有沒有垮臺的?耿起昌回答說,沒有垮臺的,許多婦女辦食堂決心很大,把小鍋砸了。毛澤東說:這個革命可革的厲害。
接著,毛澤東又問:“你們的幸福院究竟幸福不幸福?有沒有不愿意去的?老人在幸福院做活不做活?”河南省委書記處書記史向生回答說:“有人照顧的不去幸福院,沒人照顧的才去幸福院,有的老人閑不住,自動地做點輕活。”毛澤東還詢問了社員睡覺的情況,再次表示一定要讓社員睡夠六小時,在這個問題可以搞點強迫命令,這樣的強迫命令老百姓會歡迎。
11月6日,前往修武、新鄉調查的吳冷西、田家英等人在鄭州向毛澤東匯報了調查了解到的情況。在匯報中,吳冷西談到:修武縣委書記雖然說一縣一社是全民所有制,但他認為公社和國家的關系不同于國營工廠和國家的關系,公社的產品不能全部由國家調撥,國家也不能供給公社需要的所有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因此,這位縣委書記提出:如果公社實行同國營工廠一樣的全民所有制,那末,有兩個問題他擔心不易解決:一是遇到災年,國家能否跟平年一樣撥給公社所需的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二是遇到豐年,國家能否全部收購公社的產品。吳冷西還談到修武縣委書記懷疑他們實行的低標準的供給制能否叫作按需分配。endprint
毛澤東詳細詢問了縣里同國家的經濟關系,互相間進行哪些交換。吳冷西匯報說,修武縣同國家的經濟往來主要有兩種:一是納稅,主要是農業稅即公糧,工商稅不多;二是交換,主要是向國家交售統購的糧、棉、油料等農副產品,和向國家購買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這兩種交換都是商品交換,現金結算的。
毛澤東又詢問有關供給制的情況,并詳細詢問了田家英了解到的新鄉縣七里營人民公社的“十六包”(人民公社化運動中,七里營曾提出公社包社員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學、育、婚、樂、理、浴、縫、電等)供給制的具體內容。田家英認為,七里營的“十六包”只能說是平均主義,不能說是“按需分配”,更不能說是已經進入共產主義社會。
在調查組匯報的過程中,毛澤東不斷插話。在談到修武一縣一社時,毛澤東指出,一縣一社恐怕太大了,縣委管不了那么多具體的事,而且全縣各地生產水平很不平衡,平均分配會損害富隊富社的積極性。我們現在還是搞社會主義,還是要按勞分配。凡是有利于發展生產的就干,一切不利于發展生產的就不要干。供給制只能搞公共食堂,而且要加強管理,粗細糧搭配,干稀搭配,農忙農閑不同,要學會勤儉過日子,不能放開肚皮大吃大喝,那樣肯定維持不下去。其他只搞些公共福利事業,不要采取“包”的辦法,量力而為。延安時期的供給制,是屬于戰時共產主義的辦法,是不得已而為之,不能作為分配方式的榜樣,所以全國解放后就改行工資制了。
談到修武的全民所有制問題時,毛澤東說,修武不同于鞍鋼,產品不能調撥,只能進行商品交換,不能稱為全民所有制,只能叫作集體所有制,千萬不能把兩者混同起來。修武縣委書記提出的問題,表明他實際上是不贊成搞全民所有制的。縣里的產品不能全部調撥給國家,不可能也不必要。他作為一縣之長,不能不慎重考慮。尤其是國家對于縣,在平常年景也不能完全保證按照縣里的需要調給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遇到災年更加不能保證,這也是明擺著的。他提出的問題使我們想到:如果生產力沒有高度發展,像北戴河會議關于人民公社的決議中指出的,產品極為豐富,工業和農業都高度現代化,那末,生產關系上從集體所有制過渡到全民所有制,分配方式從按勞分配過渡到按需分配,是根本不可能的。這兩種所有制的接近是一個很長的歷史過程。
當調查組匯報到有些公社搞集體住宿時,毛澤東很生氣,明確表示,那種搞法不是給國民黨對我們的誣蔑幫了忙嗎?凡是這樣胡搞的地方我都支持群眾起來造反。這些干部頭腦發昏了,怎么共產黨不要家庭呢?要禁止拆散家庭,還是一家人大、中、小結合為好。
在談到群眾大煉鋼鐵的干勁很大,地里莊稼沒有人收時,毛澤東說,1070萬噸的指標(北戴河會議宣布1958年全國鋼產量要比1957年的535萬噸翻一番,達到1070萬噸)可能鬧得天下大亂。從北戴河會議到年底只有4個月,幾千萬人上山,農業可能豐產不豐收,食堂又放開肚皮吃,這怎么得了?這次鄭州會議要叫大家冷靜下來。
通過半個多月的調查研究,毛澤東發現,“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中存在大量問題,必須使全黨對此高度重視,以便使“大躍進”運動健康發展,使人民公社得以鞏固。在調查研究的基礎上,1958年11月2日至10日,毛澤東在鄭州主持召開有部分中央領導人、大區負責人和部分省市委書記參加的工作會議(即第一次鄭州會議),提出要劃清集體所有制和全民所有制、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兩種界限,批評了取消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的錯誤觀點,由此開啟了半年多時間的糾“左”工作。
(作者系本刊特約撰稿人,中共中央黨校黨史部副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 冷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