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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馬駒

2015-10-21 07:07:44楊邪
文學港 2015年11期

楊邪

小馬駒

楊邪

那天天氣特別好。連日的綿綿春雨之后,突然放晴,最開心的是妻子,她在院子里大模大樣曬衣服,然后抱出一條毯子,再搬出幾床被子,放陽光下曝曬。曬完東西,她還拿著掃把和抹布,樓上樓下地跑。我呢?有一本小說,被我打開,試著讀下去,竟不可收拾,恨不得一口氣讀完。這本小說,買來起碼有十五年了,一直擺在書架上,那天早晨,我心血來潮墊起凳子,將它抽了下來……

唉!事情的開頭就是這樣。這個平常的開頭,后來被我反復琢磨。我真的想象不出,這是天方夜譚的開頭。

“你不覺得這是天方夜譚嗎?”妻子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一再氣咻咻地質問。幾天下來,對于她的質問,我能夠做到充耳不聞,但是由于惱怒,妻子的面孔日益變形,在我眼里變得有點可憎了。

那天早餐時,我神思恍惚。妻子最看不得我在餐桌上走神,不高興地看了我一眼。

“怎么?書還沒放下?”

我趕緊把目光盯到餐桌上,說:“早放下了,不過真奇怪,它放了這么多年,我卻一次都沒打開過。”

她哼了一聲。

“書房里沒被你打開過的書還少嗎?”

也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妻子總是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我低頭把小米粥喝得稀里嘩啦響。

這時候,兒子和女兒在唧唧嘎嘎說著話。到底說什么,我沒在意。

“爸爸,你呢?”兒子突然發問。

我一愣:“我?干什么?”

兒子大笑,附在女兒耳邊說了句悄悄話,女兒就樂不可支了。

看了看兒子和女兒,我快速喝完小米粥,又上樓了。

我在陽臺的躺椅上繼續讀小說。

聽到噴水聲,以為妻子在澆花。噴了一會,女兒咯咯咯地笑。

“哥哥,真舒服哇!”

“傻呀,怎么能說哥哥舒服呢?”兒子在糾正女兒,“你得說,追風真舒服哇!不對,追風是不是覺得舒服,你又怎么知道?”

我一抬頭,院門外立著追風,兒子正給它梳理鬃毛,女兒在對著它的后腿與屁股噴水。

追風是我們家的小馬。小馬兩歲。小馬一歲時,兒子十一歲,他給小馬起了這個富有創意的名字。

“你們把追風當小狗哇?”我又好氣又好笑,“昨天不是剛給它洗過澡?天天洗,毛都洗掉了!”

“洗了澡,拉出去遛遛,就更神氣了唄!”女兒說。

“遛遛?誰說的?”我說,“今天我要看書。”

“我們說的呀,是你同意了的!”兒子說。

“什么時候同意出去了?”我說。

他倆都不說話,但一個勁地笑。

停了笑,兒子又附到女兒耳邊說悄悄話。

“走嘞!”兒子嚷。

“和哥哥遛馬去嘞!”女兒跟著嚷。

我急了,正要出聲制止,妻子出現在院子里。

“去吧!”她對他倆揮揮手。

“兒子都長這么大了,天氣又好,讓他帶妹妹出去遛遛嘛!”她又仰頭對著我說。

兒子和女兒牽著小馬出去后,剛開始,我還時不時瞄上一眼。他倆先去了橘園,然后去了山腳下,在那一帶緩慢地移動。

仔細一想,也是,有什么好擔心的?

他倆與追風朝夕相處,而追風又很溫馴,不會出狀況。附近是有幾口池塘,可他倆會游泳,即便失足落水,也會自己爬起來。此外,鄉野里路況不好,偶爾有一二輛車經過,都是蝸牛般爬行,能有什么危險?再說了,這里民風淳樸,總不至于竄出人販子吧?

這么想著,我就放心了。當然,更放心的是,這兒一馬平川,躺在陽臺上,一切盡收眼底。

我漸漸沉浸于小說的世界里,也便忘卻了他倆。當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是在半上午,時間差不多過去了一個多小時,妻子在院子里咕噥,說倆孩子怎么還不回來。我猛然一驚,抬頭四處打量。

哪去了呢?他們倆,還有追風?

我趕緊丟下小說,跑下樓。

順著山腳,我一路往東找。

根據分析,兒子和女兒唯一可能去的方向是東邊,因為只有東邊,在遠處,被另一座小山丘給擋住了視線。

大步走著走著,索性跑了起來。

小山丘拐了兩個彎,在第二個轉彎的地方,我舒了一口氣,停止跑步。因為我看見兒子和女兒了。

不過沒走幾步,我又開始跑了。

我發現不對勁——他倆被幾個清一色的男人包圍了!

干嗎呢?我加快速度跑過去。

那棟別墅,先前我來過那邊上,那會兒它還在建設之中,沒想到這么快它就建好了,并且還住了很多人。

我遠遠喊了一聲。這下,兒子和女兒都喊了聲爸爸,哇地大哭起來。

他們顯然是受了大委屈了!

跑到別墅邊,我發現追風的韁繩已到了一個壯漢的手中。眼前的一切表明,是追風闖了禍。

“我們從這兒邊上經過,可是,追風瘋了似的闖進去!”兒子一邊抽泣一邊講述,“怎么都拉不住它!”

我看著前面的籬笆,那場面有點讓人傷心和絕望。

籬笆破了,沒問題,有問題的是里面的花,那是白玫瑰、黃玫瑰、紅玫瑰,一大片,中間還有郁金香。

大半個花園,就讓追風給踐踏了!

女兒跑過來,拉我的衣角,我蹲下,她在耳邊說:“追風喜歡吃這種花,吃了好多好多呢!”

幾個壯漢清一色著裝,身材魁梧,目露兇光。

我笑了。

“各位,真不好意思,我們家的馬……”我走上前去,走到他們中間說,“它太不懂事,闖了你們的花園!”

我想從那個壯漢手中接過韁繩,但他粗暴地推開了我。

“怎么?想牽回你家的馬?”他說,“我們家主人還沒睡醒呢,等她醒了,看她怎么發脾氣!”

“既然闖了禍,就應該道歉,然后賠錢了……”我向他低頭認錯。

“賠?說得輕巧!”另一個壯漢說,“你知道這些花值多少錢?”

“凡是能折合成錢的,問題就不大。”我說。

“就怕不能折合成錢!”又一個壯漢說,“這些玫瑰不是普通的玫瑰,是從保加利亞空運來的!這些郁金香,也是從……”

“荷蘭嗎?”我笑問。

“是啊,是從荷蘭空運來的!”那個記不起荷蘭這個國家的壯漢說,“這些玫瑰,我們主人要用它們來做玫瑰花油的!”

妻子所謂天方夜譚,不是我們家小馬居然會闖籬笆進去吃玫瑰和郁金香,而是接下來發生的故事。

“那你們家主人呢?今天這么好的天氣,這時候,該起來了吧?”我不想與這些粗人對話下去,提高了嗓門。

這時,我聽到了一個柔媚的聲音。

“誰呀?這么吵!”

二樓的窗簾晃了晃,片刻,陽臺上才出現了一個女人。陽光下,她穿一套素雅的短裙,遠遠看去,儀態萬方,頗有幾分姿色。

“這匹馬闖進來,我們怎么也攔不住,糟蹋了這么多玫瑰和郁金香!”有壯漢立刻恭聲稟報。

“誰的馬?”她明顯不高興了。

“我們家的!”我仰頭說。

“奇怪,你們家為什么有一匹馬呢?”她像是在自言自語。

“很簡單,”我接口說,“因為我們家養了一匹馬!”

她似乎一愣,靜了靜,然后呵呵地笑了。

“是啊,道理就這么簡單!我怎么沒想到呢?”

說完,她就在陽臺上消失了。

好一會兒,她下樓,邁出了門口,然后踩著極富韻律與節奏的腳步,婀娜地走來。

好優美的身段,多么精致而又標準的一張美人的臉蛋。

我把目光投到她臉上,發現她也正好盯著我的臉。

“剛才我在家看書,真不好意思!”我點頭道歉,“我們家小馬不太懂事,你看,它就這么硬闖進來,我兒子女兒拉它不住,你家這么多人也沒攔住它……”

她把目光從我臉上移開,去看追風。

“好神氣的馬!”她笑說,“就是有點花心,竟敢吃我家的花!”

好個花心!一個詞,把大家都逗樂了,那些壯漢笑得簡直放浪;我兒子女兒也笑,只是不知他倆是否明白這詞兒的意思。而追風,居然昂起脖子,把鬃毛抖摟了一下,又甩甩大尾巴,似乎也很開心。

“好啦!你兒子和女兒,還有他們的媽媽先牽著馬回去吧!”她揮了揮手。

我愣怔住,回頭,看見妻子正一路小跑過來。

可我呢?

我看看女人,她笑了,說:“你呀,先留下,進來賠錢!”

女人扭著腰肢走了。

壯漢們分成幾撥,有兩個向我伸手示意,讓我跟著女人走。有幾個去整理花園,還有兩個則在驅趕追風。

兒子和女兒牽拉著追風,屁股后面跟著兩個壯漢,上了大路。妻子焦急地向我招手,一邊說著什么,可是起風了,逆著風向,我什么也聽不見。

“你們先回去!”我向她揮手示意。她顯然聽見了,又說著什么,一邊伸手指著我。

“我去賠錢,”我說,“你們先回去吧!”

邁上臺階,進了大門,女人往右首的客廳走去。中途她回頭沖我身后揮手,讓壯漢退下。

客廳稱不上豪華,但讓人動容——那種裝飾與擺設,絕對有品位。

客廳的角落,無聲息地站著一個打扮得一絲不茍的小保姆。

“坐下再說吧!”女人伸手示意,“茶還是咖啡?”

“不,我是進來賠錢的。”我說。

“玫瑰和郁金香怎么能用錢來衡量呢?”她笑問。

“那……”我語塞。

“既然不能用錢來衡量,那就別衡量了吧!”她擺了下手。

我在椅子上坐下,手一觸摸,便知坐的是罕見的極品紅木。

“我們喝茶吧。”

她一揮手,保姆上前,仔細沏茶,隨后退下。

“談談馬吧!”她說,“在江南,可沒見過有養馬的。”

“地道的蒙古馬,一個牧民朋友送我的。”我答。

“從北方帶回的?”

“是,內蒙古草原。”

“一匹好馬駒,雖然不是汗血馬。你朋友怎么要送馬呢?”

“他快破產了,是我幫了他,他又重新站起來了。”

“哦,大恩人!你很慷慨,也很有能耐。”

“不敢,朋友有難,盡力而為吧。這馬駒是他執意要送我的禮物,卻之不恭……”

“有意思!”

“不過我確實愛馬。這匹馬,我以后不釘蹄鐵,不配馬鞍……”

“嘿,還特別有詩意呀!”

我得承認,是詩意這個詞讓我頓時有點血熱,因此,我有點管不住自己的舌頭。

“當然有點詩意,因為,我曾經是個詩人!”我激動起來。

“呀,真的?”她笑了,“我以為你只是生活得有詩意,沒想到……”

“前詩人。”我糾正。

“可這樣就有點無趣了,是不是?”她突然說。

我一愣。

“假若我是李白或王維就好了!”我自我解嘲。

“那時光豈不是倒退一千多年?”她大笑。

“對了,他們說,這些玫瑰要做玫瑰油?”我還是惦記著那些玫瑰。

“我開玩笑的。”她笑說,“其實做一斤玫瑰油,要用五千公斤的玫瑰花呀,我哪有這么奢侈?”

“是嗎?這數字好恐怖!”我說。

“不說玫瑰了,”她說,“知道為什么讓你留下嗎?”

“因為我的馬吃了你的花!”我打趣說。

“我不愛什么寵物,可是我突然覺得,我應該有一匹馬!”她有點激動,臉蛋上漾起了動人的紅暈,“江南,春天,一匹馬,多有詩意!不過,你的馬是栗色的,我想有一匹全身烏黑的馬!”

“這個容易,玫瑰郁金香能空運,馬也能空運。”

“你兒子和女兒,一個好帥氣,一個好漂亮!”她轉換話題說,“今天我發覺,自己其實是喜歡孩子的!”

“哈,你這么年輕,想要孩子就有孩子,想要幾個就能要幾個!”

“這么容易?又不是下蛋!”

面前的女人,確實是絕色美人,她無論說什么,雅也好,俗也好,聽起來都是這么妥帖,讓人覺得恰到好處的舒服。

“對了,我很好奇,”她說,“你是這兒的居民?我覺得你口音不像。”

“向南三百六十公里,就是我的老家。”

“那怎么來了臨村?”

“這兒有好山好水,風景好,空氣好,民風淳樸,簡直是世外桃源,所以就來定居嘍!”

“是隱居吧?”

“可以這么說,現在我們家不掙錢,也很少花錢,自己種菜,自給自足。有一點你絕對想象不到,我們家沒有鐘表,沒有電話、電視、電腦,只有書。”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是,心向往之!”

她沉默了一會,啜了一口茶。

“我在這住了已經三年多,你呢?這兒好像去年還在動工。聽口音,你也不是臨村的。”

“向南三百六十公里,肯定不是。向北三百六十公里吧!”

“是嗎?”

“英雄莫問出處!至少現在都是臨村的百姓,我們做個好鄰居吧!”

我點頭稱是,而她站起來,過來握了一下我的手。

她的手,好柔嫩。

我順勢起身告別。

“那我就走了!等你有了汗血寶馬,也許我可以再來觀賞,當然,怎么養馬,我有許多經驗。”

“不,你應該再坐會兒。”

“我還是走吧,要不然,老婆以為我被非法拘禁了。”

“那好吧!”

她再次站起身,送我出門。

“知道嗎?”她笑說,“剛才留下你,還有個理由。”

“哦?還有理由?”

“因為你長得太像一個人!我感覺,我們似乎認識了太久……”

“真的?”我笑了,“怎么每到一個地方,總有人說我像他們認識的某個人?”

她笑而不答,我這才發現,她有兩個小酒窩。

她把我送到臺階上,接著,兩個壯漢把我送出了院子。

我回首,遠遠看去,她似乎揮了揮手……

離開別墅,我急忙快步趕回家,誰料,轉過一個山岙,妻子就在那等著我,她身后排列著兒子、女兒和追風。

中午,春風拂面,但陽光還是有點強烈,這支提前埋伏的隊伍被曬得蔫蔫的。

原來他們沒回家,一直在等著我。

看到我,兒子女兒歡呼雀躍,連追風都昂首擺尾的。只有妻子苦著臉,她說要是過了正午不見我出來,就會找電話報警了。

一路上,追風和孩子們在前,我們在后。我向妻子講述了整個過程,從發現追風闖禍,別墅的那些保鏢扣留追風,一直講到那女人留下我,我們之間的所有對談。當然,說起來不太光彩——猶豫再三,我還是把那女人說我長得像某個人的細節給掐了。

妻子仔細聽著,到最后,她只憋出一句話。

“你是不是覺得,今天的故事挺像天方夜譚?”

怎么會是天方夜譚?明明是事實。

可是,妻子突然變得不可理喻。

“那女人,我遠遠看見了,一看就是個騷貨,不是二奶就是三奶!”妻子說得咬牙切齒。

“別這么侮辱她!”我反駁,“人家絕對是個很有修養的人,再說,她又沒讓我們賠錢……”

妻子沒再說話,只是很認真地看了看我的臉。

第二天上午,兒子和女兒跑進書房,臉上帶著驚惶。

“花!花送來了!”兒子哆嗦著說。

我下樓,發現別墅的兩個保鏢,扛來了一大堆的玫瑰和郁金香,疊放在院門口,走了。

“他們說,這些花清理了,反正沒用,今天奉主人之命,前來送花給追風吃。”妻子看著我,口氣怪怪地說。

“他們怎么知道我們住這兒?熟得跟走親戚似的!”妻子又說。

“這有什么奇怪,順著馬蹄印就能找過來嘛。”我說。

但妻子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這地兒啊,依我看,恐怕住不下去了!”

那本小說我是讀完了。然而有些后悔,后悔的是那天,天氣那么好,我怎么就沒跟兒子女兒一道去遛馬?小說什么時候不能讀呢?那天我要是去了,興許就不會出事了!

可仔細一想,我后悔什么呢?

難以理解的是,這一件事,妻子幾乎天天耿耿于懷,有一次甚至說得非常露骨。

“我看哪,那二奶是看上你了!你照照鏡子去,長得這么帥!”

對于妻子的不可理喻,我真的很無奈。

過了十來天吧,半夜里,哪里響起了地動山搖的放炮聲。太劇烈了,我們全家都驚醒了。

“半夜里炸巖,也太過分了!”我這樣嘟囔。

不到半小時,警笛一路過來了。我想,驚動警方,也是應該的。可再接著,救護車嗚叫著過來,聽聲音還不止一輛。事情有點詭異了!

天亮起床,發現不斷有人從前面的山腳往東邊走去,行色異常。

“你還是進去打探打探,是不是出事了!”妻子說。

“一個小說家,是不是應該比平常人多一份好奇心?”妻子又笑說。

我不理會妻子的陰陽怪氣,出門而去。

傍著山腳疾走,拐了彎,前面有警察站崗,再拐彎,不詳的預感兌現了——那整棟別墅,倒塌了大半,慘不忍睹!

欲再進一步,被警戒線攔住了。人群都在警戒線外,伸長了脖子。大家在議論:昨夜發生了爆炸,死了很多人。

“出什么事了?”我問一個警察。

警察橫了我一眼,漠然說:“瓦斯爆炸!”

一陣風吹來,我用力嗅了嗅。

“不對,是炸藥!”我在心底里驚呼。

我說:“不對呀,瓦斯爆炸,怎么有股硫黃味?”

警察上前一步,槍口對著我,說:“別多事,快走!”

回到家,妻子說:“剛才有人過來,說是煤氣爆炸。”

我說:“那棟別墅被炸了!絕對不是煤氣,是炸藥,是用了很多很多的炸藥,我聞到硫黃的氣味了!”

是的,那硫黃味已經隨風過來了,站在院子里,就能聞到。

“怎么會這樣?”妻子看著我說。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真的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我想,事情也真像妻子所說的,一切都是天方夜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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