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婆在我書架上

湯湯

后腰呼地熱了一下，我還沒有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就發現自己成了一只拖鞋。是一只真正的拖鞋，因為馬上有一只七個腳指頭的腳伸了進來，接著就“踢踏踢踏”地走在了路上。

另外一只腳踩著的是一只白色的拖鞋，模樣像只短尾巴的兔子。我想和他打個招呼，但是我已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我睜著一雙迷惘而又驚奇的眼睛往上看，看見一個紅頭發的女人，細細的眼，尖尖的鼻子和下巴，嘴角掛著月牙般的微笑。我憤怒得渾身燥熱，她的腳指頭敏感地動了一下。她“踢踏踢踏”地走在路上，我心中的憤怒起起伏伏。當太陽落山，云霞染紅半邊天的時候，我完完全全沉浸在了思念媽媽的痛苦里。

她“踢踏踢踏”地走進了一個房間，好大的一個房間啊，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恐怕需要整整一個小時。房間四周，從地板到天花板，統統擺滿了大大小小、錯落有致的架子，架子上擺滿了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鞋子，不，準確地說是拖鞋。這些拖鞋，小的和螞蟻那么大，大的和狗熊那么高，有的像螞蟻，有的像狗熊，有的像甲蟲，有的像蜻蜓，有的像兔子，什么形狀都有，什么顏色都有，一只一只，擺在架子上，唉聲嘆氣。

我并沒有聽到他們嘆氣，我只是感覺到了。

“我敢肯定，沒有哪個巫婆的拖鞋會比我更多。我擁有比天上的星星還多的拖鞋，難道我不是天底下最富有、最快樂的巫婆嗎？”紅發女人對著四壁的拖鞋喊道。

她跳了起來：“我肯定是最富有、最快樂的！”

接著，她開始踩著我的身子旋轉，同時從她的喉嚨里發出了歌聲：

“拖鞋，拖鞋，有誰比我更多？

沒有，沒有，怎么可能有？

我魔指一點，誰都變成拖鞋，

啊哈，啊哈，我就愛拖鞋！”

沒有想到她的嗓音如此甜美，要不是因為歌詞內容，說不定我還會陶醉其中。那么，這滿屋子的拖鞋，全是像我一樣的生命嗎？想到這里，憤怒又包圍了我，我渾身開始燥熱起來，她的腳指頭敏感地動了好幾下。

接著我被一只手抓了起來。突然的懸空使我一陣心慌頭暈。

“你這只拖鞋，怎么回事？好好的拖鞋不當，你要當什么？”紅發女人生氣地說。

說到生氣，我比她更生氣：“鬼才愿意當一只拖鞋呢！”

但是，我說不出話來。緊接著，我感覺到身體熱了一下，紅發女人說：“想說什么，你就說吧。”

我張嘴“哦”了一下，果然有了聲音。

“我不想當拖鞋。”我說。

“你已經是拖鞋了。”她平靜地說。

她的平靜激怒了我：“你沒有資格讓我變成一只拖鞋！”

她依舊平靜地說：“我高興把你變成一只拖鞋。你抬眼向四周看看，都是拖鞋，對吧？難道他們生來就是拖鞋嗎？當然不是！他們曾經像你一樣會說話、會走路，不過，他們現在確確實實都是拖鞋，我愛穿哪只就穿哪只。”

看來跟這種刁蠻的巫婆說道理簡直是對牛彈琴。

我放軟了語氣：“你既然有了那么多拖鞋，就不必在乎我這只了。”

“不，你知道的，我在乎！我要擁有一個個裝滿拖鞋的房間，一個又一個，你懂嗎？”

她睜圓了眼睛看我。

胡扯！我怎么知道？我怎么懂？

但是現在我必須求她。

“放了我吧，我媽媽在家里等我。”

“我認為，把你變成拖鞋，和你媽媽在家等你，沒有任何關系。”

“我媽媽找不到我，她會傷心得發瘋的。”

“你媽媽發瘋，也沒有關系啊。”

天哪，一個怎樣冷酷的巫婆？

我聲嘶力竭地喊道：“你把我們都變成拖鞋，你究竟要干什么？”

“干什么？我不想干什么呀，我只是覺得好玩，對，就是好玩而已。”一個巫婆說起話來又任性又孩子氣，真是叫人不可思議。

接著我重新回到了她的腳下，“踢踏踢踏”地在屋里行走，幸好她忘記剝奪我說話的能力了。她一邊走一邊數著她的拖鞋，螞蟻的、野豬的、蟋蟀的、蜻蜓的、狗熊的、兔子的……總是在數到5000只的時候，她就不知道該如何往下數了。她數了整整一個晚上，也沒有數出到底有多少只，我感覺自己差不多要散架了。

看起來，我是一輩子都要做拖鞋了。我媽媽應該報了案，電視里也應該在播尋人啟事了。哦，我可憐的媽媽！

天氣不錯，紅發巫婆拖著我走到了松樹林里，很快就遇見了兩只松鼠。

“啊哈，我馬上就會有兩只松鼠拖鞋了。”紅發巫婆一下子興奮起來，連她的腳指頭都是興奮的。

可是她又猶豫了一下，說：“我可不想一天之內擁有兩只幾乎一模一樣的拖鞋，這太沒有創意了。”

于是她對兩只松鼠說：“嘿，你們兩個當中必須有一個幸運地成為拖鞋。”

一只松鼠說：“您就是那個拖鞋巫婆嗎？”

紅發巫婆含著月牙般的微笑，肯定地點點頭：“是的，我真沒有想到我已經有這么大的名聲了。”

另外一只松鼠問道：“你可以告訴我們，當一只拖鞋的生活是怎樣的嗎？”

紅發巫婆說：“好得很啊，呆在架子上，不用說話，不用走路，不用吃東西。白天，陽光會從瓦片里灑進來落在你們的身上；晚上，會有月光降臨。”

一只松鼠說：“聽起來真是好得很。哥哥，把這個機會讓給我吧。”

被叫做哥哥的那只松鼠不答應：“你一向好動，不太適合這樣的生活。還是把機會讓給我吧，求你了。”他跳到巫婆面前，說：“變吧。”巫婆抬起了手指頭，卻發現哥哥的眼眶里滾出了淚水。

“你不是很愿意當一只拖鞋嗎？為什么哭？”巫婆奇怪地問。

松鼠弟弟跳起來：“誰也不會愿意當一只拖鞋的！誰也不會愿意！但是，誰都知道，遇上你，就必定會成為一只拖鞋！”

他又說：“哥哥，就讓我當一只拖鞋吧。”

哥哥說：“我不允許你當一只拖鞋。”

弟弟說：“我也不允許你當一只拖鞋。”

松鼠兄弟抱頭痛哭起來。

巫婆竟慢慢放下了抬起的手指頭，拖著我“踢踏踢踏”地走開了，腳指頭在我的身體里扭動，愁腸百結的樣子。她怎么啦？

她拖著我回到家里，一屁股在屋子中央坐了下來。一坐就坐到了天黑。

“我擁有的都是一些痛苦的拖鞋嗎？”她好像是自言自語。

我說：“是的，很痛苦。”

但是紅發巫婆搖著頭說我胡說八道。于是我讓她到處走走，到處看看。

巫婆脫下我和兔子拖鞋，赤著腳跑出去了。

不知道過了幾天，在一個深夜里，她才一臉憔悴地回來。她的下巴更尖了，唇角不再有月牙般的微笑。

我問她：“你看到了什么？”

她聲音低低地說：“我看到了眼淚，到處是眼淚，有爸爸的眼淚，有媽媽的眼淚，有孩子的眼淚，有丈夫或者妻子的眼淚。用巫婆世界里最大的水桶，也裝不下那么多的眼淚。”

“那些眼淚里，也會有我媽媽的。”我說。

巫婆突然哭起來，哭得很丑，哭得淚水滂沱，把我渾身都打濕了。

她像一個孩子似的說：“我做錯了事嗎？”

“是的，絕對做錯了，你難道一直都不知道嗎？”

“我一直都覺得好玩而已，再說，也沒有人告訴過我，這樣做是不對的。”

“你讓拖鞋都變回原來的樣子，就對了。”我啟發她。

紅發巫婆跳了起來：“多好的主意！”

她伸出手指，嘴里念著咒語，頓時，所有的拖鞋都從架子上下來了，不一會兒都成了原來的樣子，螞蟻、蝸牛、兔子、狗熊、蜻蜓……他們都用自己的方式歡呼著離開了這座房子。

架子上不一會兒就空空的了。

再過一會兒，我們聽見了笑聲，一陣陣，一串串，一聲聲，此起彼伏，整整回響了一個晚上。

“是誰在笑？”紅發巫婆問。

我說：“所有找回親人的家人都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