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琪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
——莊子《逍遙游》
他站在這里已經很久了,到底有多久,他也不知道。他記得,當他還是一株幼苗的時候,曾見過盤古的模樣。
他沒有朋友,以一棵樹的姿態俯視世界。他極力地觸摸天空,將自己的墨綠色向遠方伸展。
那是一只蟬,細小的足輕盈地緊扣他蒼老的軀干。冰冰涼涼的觸感。他一點也不介意,那只小小的蟬尖針似的嘴刺進了自己褚褐色的皮膚,卻沒有明顯的痛感——他畢竟太老了。然而當他看到他透明的汁液流淌進蟬細細的嘴里,他突然有種隱隱的興奮,那是一種親密接觸帶來的喜悅與激動。上一次有過昆蟲的短暫停留,已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吧。
“嗨,你好。”蟬的聲音輕輕軟軟的,柔柔地鉆進他心里。
“你好。”他回應,聽到自己蒼老低沉的音色。
“你就是大椿吧?我知道你的。你立在這里上萬個年頭了。一定知道這世界是什么樣子吧,哪里像我,七天的陽光,只能夠望望頭頂的這方天空。大椿,你給我講講這世界吧。”
他在乎這只小小的蟬,在乎它的低語。
他是孤獨著的大椿啊,如果可以,他希望它永遠永遠不要離開。
“大椿,我要走了,我要去看看這世界。大椿,大椿,我還會回來看你的。大椿,你做我的朋友吧。”
“是的,是的,朋友。”他佇立千千萬萬年,這小小的蟬帶給了他未曾有過的溫暖。
他很想說:“不要走。”但他已經習慣了沉默,不會表達。
天地又歸為一片沉寂,可這是希望的寧靜,是心甘情愿的等待。他凝神等待再一次的細微觸碰。
蟬回來了,熟悉的冰涼的觸感,扣在軀干上的足卻不像前一次那樣有力。“大椿,大椿,我來向你道別,我要向這個世界道別了。大椿,你會給我最后一處棲身的港灣的。對嗎?”蟬的聲音輕輕的,和著柔和的風,仿佛一個將要破碎的夢。
“好的,好的。”我是大鵬也曾棲息過的大椿啊,我那樣強大,你一定不會有危險的。他輕輕地回答,總怕驚擾了依靠的蟬。
“大椿,大椿,我看到了許多,我明白它們不是全世界,可我還是很滿足。大椿,我希望變成像你一樣的樹,只用靜靜佇立,就可以看遍民間百態。看那潮起潮落,看那滄海桑田。大椿,再見。”
他感受得到蟬微弱的喘息漸漸化作輕風,離開這片他庇護下的土地。他知道,他再也不會聽見蟬輕輕軟軟的聲音了。或許還會有下一只,但永遠不會是這只了。蟬摔落在他的腳邊,那樣寧靜。
那晚是場暴風雨,他在狂風中揮舞著枝干,迎接雨水的洗禮。他是一棵大樹啊,可那晚,分明有溫熱的液體劃過他蒼老的褚褐色的軀干,不同于雨的氣息。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蟬曾在樹上歇息。
時間過了五百年,大椿聽到自己問候道:“你好。”是蒼老低沉的音色。
但周圍一片死寂。
他是孤獨的大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