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陽
10月9日,被譽為“農村改革之父”的杜潤生仙逝于北京,享年102歲。在農村改革領域,這個名字具備里程碑式的意義。

杜潤生
杜潤生上一次集中見諸報端和電視是在三年前,當時住在北京醫院病房的他迎來百年華誕,同時還有無數活躍在農業領域的官員及學者,以及記者。鏡頭里,他已雙耳失聰,并插著鼻飼管,他的學生陳錫文、周其仁等齊聚麾下,給他戴上了一頂卡紙皇冠,老人雖神情木然,卻仍舊不失堅毅硬朗。
如今,很多耳熟能詳的京城學者都與“杜老”有著關系,而在他治下的西皇城根9號院中共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曾是改革開放后農村改革的中樞,也以自由之風留名。那里走出來的年輕人曾經容光煥發、躍躍于改革的前陣,9號院里最鮮明的特征是,老人反而聽取年輕人的,這在上世紀80年代初百廢待興的中國,留下一段不可磨滅的光亮。
杜潤生出生于山西太谷陽邑村,參加過抗日游擊戰爭,并且在解放戰爭時期隨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領導解放區的土改。1953年,杜潤生調入中央農村工作部(“中央農工部”)擔任秘書長,輔助時任部長鄧子恢,“逐步引導農民走向集體化的道路”。但他當時就力主多樣化的合作社和多種經濟并存。
1983年,他再被重用,出任中共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主任、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主任。在那段以農業改革為重點的歷史節點,他從1982年始連續五年主持中央“一號文件”。
當時“家庭承包經營制”、“包產到戶”、“統分結合”等改革思路,不是沒有爭議,但在杜潤生充滿智慧的運作下,最終在集體經濟和人民公社一統中國的背景下跳脫而出。他的眾多弟子在回憶起杜老的貢獻時都提到了一點,就是他深諳政治話語的同時又廣為納諫,最終開辟出一條蹊徑。正如他在1980年著名的75號文(《關于進一步加強和完善農村生產責任制的幾個問題》)里加出的一段:
“集體經濟是我國農業向現代化前進的不可動搖的基礎;但過去人民公社脫離人民的做法必須改革。在現在條件下,群眾對集體經濟感到滿意的,就不要搞包產到戶。對集體喪失信心,因而要求包產到戶的,可以包產到戶,并在一個較長的時間內保持穩定?!?/p>
美國三一學院經濟系終身教授文貫中在80年代曾跟“9號院”有諸多來往,在他眼里,杜老的智慧和寬厚令人贊許。
三聯生活周刊:杜老在農業領域一直受到相當高的評價。我想問,如果沒有他,難道1982年的“包產到戶”等改革就不會實現嗎?
文貫中:應該說“包產到戶”估計在那時是大勢所趨,如果不是杜老,會不會那么快,是有疑問的。那時有的地方已經先斬后奏了,比如安徽已經在試驗“包產到戶”,它本身不是杜老的發明,但他敏感地看見了今后農業的發展方向。他知道至少第一步該這么走,但要有些辦法來緩解“左派”的固化思維,還要說服東部很多反對的富裕省份,所以這個功勞是非常大的。在中國,危險的是領導人很有可能在最后突然轉向,一旦領導人最后發聲說反對,那你就連回旋余地都沒有了。
三聯生活周刊:80年代初期位于西黃城根9號的農村政策研究所,即9號院內自由之風至今被人津津樂道。你對此有什么印象嗎?
文貫中:我和9號院沒有隸屬關系。但我自己覺得里面的人很有想法,當時反而是年老的人來聽取年輕的人的意見。因為當時國家處在一個重建秩序的階段,老人習慣要恢復到從前,年輕人就對此嘲笑,老人自己也覺得在新的形勢下老辦法不管用。那段時間老人特別喜歡聽年輕人的話,像股潮流。
那時關于亞洲四小龍的消息已經鋪天蓋地,水貨都進來了,我們要拯救的(國家)比我們活得好。杜老迅速意識到這個時候年輕人走在前列,但是將新鮮觀念納入到正統的體制語言體系里,這個工作他做得特別好。比如說,要是直接講“包產到戶”未必容易被接受,于是就說是“統分結合”的雙層制。他心里知道,從“包產到戶”到家庭農場,一定是個必然的趨勢,回到人民公社是逆潮流的。
三聯生活周刊:連續出了5年“一號文件”,9號院的年輕人在90年代后逐漸風流云散,這主要是哪些歷史原因?
文貫中:90年代早期,中央注意力轉到城市改革,是怎樣把通貨膨脹搞下來、國營企業要怎樣改制。直到90年代后期,李昌平轟動一時的給總理的一封信,揭露城鄉收入差距拉大、底下亂搞收費、農民負擔重,“三農”問題才重新引起重視,也才有后來溫家寶總理主政時期把農業稅取消等一系列改革。
三聯生活周刊:在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這段時間,杜老的工作主要體現在哪里?
文貫中:1988年我從美國回來,收集博士論文材料,當時杜老和好幾個學生在搞各種農業制度試驗區。那時有幾個不同的農業制度,遵義湄潭縣、蘇南、平度等。平度是試驗了兩田制(責任田和口糧田),他們想把責任田搞活,只給有效率的農民,沒有效率的農民就沒資格承包。但是這也搞不下去,因為土地是集體所有的,農民會問,既然如此,我作為集體的一員為什么不給我責任田?所以改革仍然沒有徹底。
1987年的時候,美國芝加哥大學的約翰遜教授來到北京見了杜老,他打算在山東鄒平縣建立一個“包產到戶”的觀察站,我和林毅夫作為翻譯陪同。杜老提到他已經在搞各種試驗了。但約翰遜跟他說這樣的土地制度還是會有各種問題的。
那時“包產到戶”已經暴露出局限性了,因為承包合同也就幾年,就要根據村里人口的變化調整各戶的土地,這是土地集體所有制下農民均分土地的天然權利,卻使農民無法具有長期概念;第二,農業的真正出路是把大量農民轉移出去,轉移出去的農民其土地以什么形式供留下的農民使用呢?是賣嗎?對于不愿意轉移的農民,你對他是什么政策呢?這些問題都要想下去。那時全國還出現一個糧食突然減產的問題,由于1984年特大豐收,糧食富余后糧價大跌,農民賣糧難。所以小農經濟有先天的缺點,如何逐漸擴大規模,就涉及土地流轉的問題。
三聯生活周刊:你當時是從美國回來的一個學生,對于那幾個試驗區你當時持怎樣看法?
文貫中:1987年,借著約翰遜教授來華考察的機會,我去了蘇南,那里主打規模經濟。那里搞農業大戶,一人可承包幾百畝,很宏偉。當地鄉鎮企業發展得好,就統包了化肥和種子的費用,但這不是一個內生的東西。后來又去了周其仁和劉守英蹲點的貴州湄潭,那思路是最接近土地私有的,因為土地永遠不再重分了,所謂“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
我們蹲點半個月后,我自己認為要有后續的配套措施,要允許農民盡速轉移到城市,土地要允許私有,允許自由買賣,不然人走了卻不放棄土地這個根,能干的農民還是不能擴大經營規模。那時住在縣招待所,每天晚上跟周其仁討論得很激烈。我說,只要農民轉移不出去,土地又實行類似私有化,肯定造成兩極分化。
三聯生活周刊:你跟杜老的交往是怎樣的?
文貫中:我在1987年之前跟他沒有直接打過交道。1988年我在湄潭蹲點后,本來是要回美國的,但被邀請去了遵義參加一次內部會議。我當然很欣喜,那個是高層會議,不向學術界開放的。到了遵義,時任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的朱厚澤又突然來到我的房間,鼓勵我在會上發言,并說要暢所欲言。
后來我猜想,朱厚澤作為杜老的副手,邀請我上臺發言,可能是杜老的意思。而且,我們在湄潭時,縣委書記經常晚上來我們住的縣委招待所,睜大眼睛聽我們爭論,坐一會兒又悄悄走開,估計他也會報告上去。
到了2008年,我正好又去貴州調研。從貴州回來后見到杜老,他已經失聰,于是我寫他講。我說“包產到戶”沒有再向前走一步,所以農民沒有恒心,經不起考驗,連田埂也不好好修,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產權沒有保障。杜老親口對我說了一句話我終身難忘,他說很后悔當初搞包產到戶時,沒有臨門一腳,索性把地權給了農民,而導致90年代后“三農”問題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