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月寒
當我們“自我”時,不應忘了“自省”。

《艾米·舒默的內心世界》劇照
一直以來,過于自戀的創作者似乎總易招人討厭。三毛曾因屠格涅夫說“只有最無恥的人才寫自己”而一度嚇得停筆;埃科也說,作家無法“只為自己寫作”。德國歷史上一位暢銷書作家卡爾·邁曾因宣稱自己筆下的人物就是本人而屢遭詬病。紐約曾經有那種“一個女人的獨角戲”(One Woman's Show)話劇,因無聊和過于自我而遭到諸多批判。但是,在當今流行文化領域,這種“自我”的界限似乎越來越淡。越來越多根據自身經歷改編、采用第一人稱講述的作品,開始受到廣泛歡迎,甚至獲獎。
在剛剛結束的第67屆艾美獎頒獎典禮上,單口相聲演員出身的艾米·舒默(Amy Schumer)主創的《艾米·舒默的內心世界》(Inside Amy Schumer)獲得了“最佳小品綜藝節目”(Outstanding Variety Sketch Series)獎項。這個節目她自2013年就開始推出,目前已歷經三季。由她自己主演、聯合寫作、聯合制片。
從題目判斷,《艾米·舒默的內心世界》乍一聽也許太“自我”,但其實細觀整個秀,我們發現艾米不過是借用“我”這個載體,來探討一些大家共同關心的話題。呼吁男女薪酬平等,街頭采訪路人對于某件事的看法,對自己喜歡的現象加以歌頌,對自己討厭的細節無情諷刺。針對美國前段時間的警察槍擊黑人事件,她在節目中采訪了一名白人警察,用自己獨特的幽默進行解析互動。雖然她的節目不時有惹毛某個特定族群的風險,但這也正是一個公開發表自己看法者所必須承受的壓力。
《艾米·舒默的內心世界》確實有著濃烈的個人觀點和個人色彩,也融合了作者本人的人生經歷。但仔細剖析,它又不只是“說自己的事”那么簡單,而是借用“自我”去分析這個世界。在節目里,艾米表演單口相聲、喜劇短片,普通的街頭采訪也剪接得簡短搞笑。
除了電視節目,2015年她主演的電影《生活殘骸》也是關于“自我”的一個作品。電影劇本是她自己創作,片中角色名是她本名,并也結合了自己的個人經歷。
《生活殘骸》是真誠的,片中多個對白表達了艾米本人對于這個世界的看法。比如在電影中她說出了自己內心對于體育運動的真實看法。此話一出相信會惹惱大批體育愛好者,但同樣,也會讓一大批不愛運動的人會心莞爾。
這就是我們這個世界的現實。任何成功,都會有至少一半的人恨你,然后還有一半的人,真的愛你。
《生活殘骸》可以說獲得了成功。原因也在于夠真實。一個作者如果敢于撕裂自己給眾人看,則必然會獲得一些掌聲。雖然影片最后為了從商業角度考慮,“好萊塢模式”嚴重,但這部電影仍有著某種先鋒性的意義,即一個女人,試圖在這世上,用一種藝術化的形式,表達自己對整個人生的看法,并終于引起了一定共鳴。
留學時,新聞系的第一堂課,導師就強調我們要“objective”(客觀)。新聞的幾種體裁中,除了“個人專欄”和“主編寄語”,是不能出現第一人稱的。
但梭羅在《瓦爾登湖》中曾說:“許多書,避而不用所謂第一人稱的‘我字,本書是用的……其實,無論什么書都是第一人稱在發言,我們卻常把這點忘了。”
在流行文化領域,同樣“自我”的題材,還有2014年的電影《歡迎來到我的世界》(Welcome to Me)。影片講述了一個患有邊緣型人格障礙的女人,長期過著一種孤獨的看電視生活,突然間,在她中了一期巨獎彩票后,花1500萬美元買下電視臺的一檔節目,要求電視臺專門制作一個屬于她自己、關于她自己的脫口秀。然后整部電影就圍繞這個關于“我”的脫口秀以及背后的種種故事展開敘述,折射出人性、社會以及生命的意義。
總體來說,這部電影試圖表達一種被壓抑過久后突然井噴的傾訴欲。最終主角也通過絕對坦白,得到了別人的諒解和喜愛。雖然說影片整體還是偏“悶”,但也算流行文化領域里對于“自我”闡釋作品的一種新嘗試。
同樣“自我”的影視作品,還有英國的《米蘭達》(Miranda)。《米蘭達》是英國女演員米蘭達·哈特(Miranda Hart)在BBC 2推出的一部半自傳體情景喜劇,2009年開始播出。劇名和女主角名都是她本名,這部電視劇也由她擔任編劇。米蘭達·哈特是英國電視圈一個比較有名的人物,她有貴族血統,來自于英國古老的Hart Dyke家族。祖父是爵士(Sir),整個Hart Dyke家族的血統都可追溯到爵士、男爵、公爵。但是,她對外卻不是很喜歡標明自己的這一藍血身份。
米蘭達也曾出過兩本書,都是關于自己的事。這個高而不美的女人由于外形問題,在BBC的發展起源于廣播節目。不過,也由于這個自傳性質頗濃的廣播節目受到歡迎,她才得到了《米蘭達》的電視機會。米蘭達可以說來自于英國上層階級,早年間有私立寄宿學校(Boarding School)經歷。在英國,有一句話叫“學校能看出人的階層”,如果你想知道一個人在英國屬于哪個階級,從他(她)的教育經歷就可一望即知。學費昂貴的Boarding School是英國上層社會的一個標志。可是盡管米蘭達出身較好,但因為她天生的碩大外形,使她一生都在這種主流的眼光(最明顯是她母親)和自己個性之間掙扎。最終,在電視劇《米蘭達》里,終于用一種比較豁達、調侃、自黑、幽默的方式呈現出來。
情景喜劇《米蘭達》展現的是自我掙扎歷經思考后一個比較成熟的階段,因此,在這部電視劇里,她才可以大膽調侃自己、調侃社會、調侃英國。當時在英國不少火車站,都可以看到《米蘭達》的海報,并且我在多個“讀書俱樂部”碰到的女性讀者,都表達了自己對于這部電視劇和她本人的由衷喜愛。
所以,當今這個時代,如果僅僅說第一人稱是惹人厭或太“自我”,是一種過時的說法了。反而是那種思考自我不徹底、剖開自己不徹底或遮遮掩掩的剖白、只呈現自己好的一面而拼命掩飾自己弱點的作品,才是真正為觀眾所討厭的。《艾米·舒默的內心世界》、《米蘭達》、《我為喜劇狂》、《魔力麥克》等一些作品之所以受歡迎,是因為主角敢于展示自己最脆弱、不美,甚至丑惡的一面,真誠至此,“自我”也就被接受了。
弗洛伊德曾將精神的三大部分分為自我、本我、超我,“自我”(大部分有意識)是負責處理現實世界的事情。由此可知,“自我”是人性構成所必不可缺的部分,沒有“自我”就沒有完整的人格。
同樣的“自我”題材還展現在其他領域。在《大江健三郎講述作家自我》這本書中,這個諾獎獲得者敘述了幾乎對他文學啟發的所有事物、事件、景色。童年、森林中的故鄉、親人、森林中的精靈、小學、中學和大學……從這本書中我們看到了一個作家的個人經歷,以及他的個人經歷對他文字所產生的影響。
有人生來成為作家,有人則始終浮不出水面。
張國榮有首歌叫作《我》。闡述了一個人意識到了自己是什么樣的一個“人”,并接受、喜歡這樣的“自己”的過程。“為我喜歡的生活而活。”他說。這個一代傳奇明星,最終以一種不平凡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惋惜雖多,但不可否認的是,他還是多多少少活出了自己的人生。
在美國年輕女性群體中很受歡迎的《衰姐們》同樣也自傳色彩較濃。這部電視劇凸顯了年輕一代對于自身思考更多并樂于分享給這個世界的特點。有很多人說《衰姐們》是年輕版《欲望都市》,但其實《衰姐們》的修飾感沒有那么強——從主創兼主演的莉娜·杜漢姆不是傳統美女就可以大概看出來。生而美貌,當然幸運,但也不證明此生不美的人,不可以創造自己的輝煌。雖然說《衰姐們》還是有不可避免的商業痕跡,但是能在全國電視中這樣最大限度地保留“自我”,也屬比較難得了。
我們這一代的自私,有時是難以避免。因為世界已經越來越處于一個高速自我的時代,或是說,有時不夠“自我”就無法生存。人口眾多,機會稀少,而每個年輕人的胸中都有噴薄的欲望。但這也并不說明自私變成一件可以被允許的事,當我們“自我”的時候,更不應該忘了“自省”。
也只是在不太遠的從前,文學還只是作為一種作家對于現實生活中不可得世界的幻想型勾勒,而今天,日益聰明的創作者從自我的現實生活中取材,同樣推出一部部杰作。正如暢銷書作家丹·布朗在《天使與魔鬼》中所說:“在這個高速發展而失去控制的世界,不完美但卻率直的靈魂因渴望尋求同情之聲而產生一種手足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