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靜
一
天空之上,是廣大傾斜的藍,天空清澈得幾乎接近呼吸與虛無。沙漠將大地上的綠洲分隔成一塊一塊,使得這塊綠洲與那塊綠洲上的人群,相距遙遠,無論去哪里,中間都會隔著漫長的戈壁、草原。太漫長了,以致使路上的人每次都以為走不到邊,但或許已經抵達了邊,只是邊緣本身也很漫長。
“邊緣并非是世界結束的地方,恰恰是世界闡明自身的地方”(布魯茨基),西部物象顯示出的某種本質,我那時還完全不懂,但可以感覺到,遼闊的西部地理,影響著人的生存與心靈狀態。動物、植物們一定也感覺到了,放眼望去,不管天上飛的,還是生存于地面的,都有一種內在的散漫氣質,無拘無束,獨來獨往。那個年代,邊境局勢緊張,伊犁備戰,有人將家中財物埋在地下,有人將老人和孩子送到內地投親,單位的主要工作是挖防空洞,兵團民兵每日組織訓練、巡邏。我爺爺奶奶也在那時回了老家,這樣一來,家中本來就寬敞的住宅,一下子就更多了,一排十幾間平房,大部分空著,有的只是用來儲存蔬菜、樹上的果實、廢舊物品和一些農具(屋子前面還有一個院子,種著葡萄、蘋果樹、白楊樹以及夏天的菜園)。爺爺奶奶離開之后,我最喜歡呆的地方就是廚房。廚房屋頂很高,上面開著一個天窗,從天窗灑下的天庭之光,因為經過云層與人間,攜帶飛舞的塵埃,在我的頭頂籠罩和照耀。我趴在一家人吃飯的方形木桌上,畫畫,閱讀,舊桌子上的多年裂縫,彌漫著親人團聚時的余溫,一種令人輕松的踏實從心靈無聲劃過。喜歡廚房,不是喜歡它物質的油煙,而是因為這間屋子里最滿,灶臺、水缸、面板,以及各種炊具,它因為被填滿,而我身在其中,就有一種被包裹的感覺,好像一粒米被糠皮包裹,至少,身邊不是空蕩蕩的。多年后,看到吉本芭娜娜的《廚房》——少女櫻井美影惟一的親人去世后,她只有在廚房的冰箱旁邊才能安睡,冰箱發出的嗡鳴之聲,夜夜陪伴著她,“剩下了我和廚房,這總歸略勝于認為天地間只剩下我孤單一人”——有著切身感受,我認識到,喜歡呆在廚房的人,未必對廚藝有多大興趣,只是覺得那里的溫暖可以觸摸到。
想到那時的心理狀態,我分析,環境已經開始對性格產生影響。
因為感覺到了空曠,我常常想到熱鬧的地方去。街市上人來人往,不同民族,不同語言聚集混合,形成一種交織的風情,絢麗而平常。我迷上了女人的披肩,長久駐足,看她們從身邊走過時好像溪水旁的蝴蝶,被自身翅膀上的花紋圍困。應該承認,地域上的習俗,對我成人之后屬于女性的審美興趣,進行了潛移默化的最初的指導。各種商鋪一家連著一家,鐵匠鋪、帽子店、馕鋪,手工皮革店里散發動物皮毛的氣味,黃金飾品在玻璃柜臺下閃閃發光,寬大的手鐲表面,波斯花紋細密而繁復。白楊樹底下的涼粉攤上,圍坐著女人和孩子。陽光從高空投射下來,赤裸而強烈,到處都是明晃晃的,塵土在白光中飛,花朵開在土墻外,地上沒有影子。
走著走著,突然感覺自己像一粒塵埃,渺小,有飄浮之感。這種感覺和后來讀到的“生命如塵埃”之類的哲學語言不是一回事,它還不是理性的,只是由于肉體的單薄、弱小而產生的直覺。我每天都有一個心事,惦記著每晚播放的電視連續劇《血疑》,日本片子,“幸子”綻放的笑容,使我感到一種未被強調的美,與晨光中的海娜花一樣自然、明媚。“幸子”與“光夫”少男少女的愛情被長輩如此呵護,這與我父母管教我們時的觀念完全不同。一切使我在觀看時神思恍惚,內心產生不大明確的憧憬和晃動。不過,我更大的求知欲在于:了解死亡。“幸子”后來因為白血病而死。什么是死亡?死亡隨時都可能降臨到任何一個人身上,不管這個人是不是貌美,是不是年輕,又是多么不情愿,當死亡到來的時候,誰也不能辯駁,不能逃避,愛也不能將生命挽留,這是一件多么殘酷和委屈的事情。還看了某個譯制片,內容全不記得,只是其中一個鏡頭印象深刻:先是某個具體的人或是一群人,鏡頭拉遠,看到城市的輪廓,再遠,出現斑駁的地球,再遠,眾多星球在宇宙中孤獨轉動。它使我第一次從這個角度看世界,放在宇宙的視角,人類在哪里呢?原來世間任何事物,其實都是短暫,都是過程,都是微不足道,永恒的只有時間。長大后,看到其他影視也有類似的表現手法,就覺得平常,再也不驚奇,可見技藝并不是藝術手段中最重要的,可以被模仿和借鑒,而不可重復的,是一個人觀察事物的角度。
有鼓聲傳來。咚咚,咚咚咚,節奏強烈,飽含激情——啊,即使生命渺小,在宇宙中微不足道,可仍有自己的悲歡,發出自己的聲音。緊接著,嗩吶聲響起來,它的高亢與凌厲,像刀子穿過絲綢,沙子與沙子在風中摩擦,不是明亮歡樂的,而是撕裂與吶喊的。可鼓聲仍然最突出,像心臟在胸膛里跳動,沉穩,有力。我停下腳步,尋找聲音的來源。其實這聲音一點都不突然,遇到節日、慶典,或是別的什么原因,都會響起來。我看見三個維吾爾族樂手坐在房頂上,這個城市最高的一個商業樓頂,不過,在樓房還不多的年代,最高的也只是三層。所有的人,都是這個屋頂樂隊的觀眾。人們在鼓聲中走動,發出聲音,生活在繼續。站在陽光下,我感到頭頂上的熾熱并非來自陽光,而是納拉格(鼓),它的聲音使大地裸露,植物站在光禿禿的沙地,將自己完全呈現出來。
如同雨點砸向干旱的大地,所有人站在塵土飛揚的西域。
這一幕,是我對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一個午后的記憶。而在這之前和之后,還有比這更令人感到空曠的事情,只是在那之后,我知道空曠是不能被填滿的,它屬于無限,聲音和色彩在空曠中消失,河流、山脈、林木、人群只能讓空曠更加空曠,空曠像夜色一樣洇漫于每個人心靈,成為個人的命運之源,它以無邊無際的孤獨將我們和未來籠罩。但我僅僅解決了自己的表面問題,一個根本的問題縈繞于心:它為什么如此空曠?
二
它不是一片文字所描述出的宏闊。一個長滿云杉的河谷盆地,地處亞歐大陸腹地,在新疆的地理大版圖上,伊犁有著屬于自身獨特的自然區域:三面環山,西部開敞,四條向東輻射的山脈構成西天山基本骨架,一條大河滔滔西去,一直流向哈薩克斯坦境內的巴爾喀什湖。遠在漢代,這個地方,就以“伊列”之名載入《漢書》,《新唐書》稱“伊麗”,馬赫穆德·喀什噶里編撰的《突厥語大詞典》中稱“伊拉”。古代的伊犁,范圍遠比現在更遼闊,包括整個伊犁河流域和巴爾喀什湖以東以南的廣大地區。在雪山環繞中,積雪銀白,月光清澈,民居散落,不置身于此,很難體會這浩大空間里隱匿著的決然和虛無。
無論站在哪里,站在任何一個角度,都可以看見雪山。
可是我第一次有意識地注視雪山,這半山的白雪與巍峨,也第一次感覺到,它其實無法被看見,它是生活的一個背景,是屏障,是保護,是阻隔,既無法跨越,也不能靠近,雪山上寒冷、孤絕,千年積雪,飛鳥絕跡……不過,從書中歷史,以及還存留于記憶的童年往事,我覺得,或許正因為如此,在動蕩年月,這里才存在著像空氣一樣的自由和尊嚴,綠洲之上,人們才擁有日常生活相對的安寧與平靜。
我回頭看他,這一年,他已經六十余歲,我對他的經歷并不了解,可是這片存身之地,于他而言,一定也是一個避世之處。
外公看守團場數十畝果園。他的寡言,使我們很少說話,他幾乎沒有給我講過故事,只是閑暇時候,教我認幾個字,所以我很早就能磕磕絆絆地自己看書,上一年級以前,已經看過一本淺顯的兒童故事書《365夜》。外公從來沒有跟我說起他的過去。他為什么離開老家?那邊還有沒有親戚、朋友?為什么在我的印象中,他從沒有回老家探望過任何人?我統統一無所知。后來雖然知道了一些事情,但并不是他刻意告訴我,而是因為長相廝守,一天天寂靜的生活,他的習慣、性情、經歷,就像被發現的廢墟一樣,一點點顯現、清晰,同時出現基本的輪廓。我不問他的經歷,但生活久了,一些答案自己就會出現:他小時候讀過私塾,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年輕時候與年輕的外婆一起逃到新疆……出于這樣的經驗,長大后,我對生活的提問很少,并非沒有困惑,而是覺得,只要有足夠的時間,答案自會呈現,一些不知道的事情,是因為沒有等到足夠的時間。
我遠遠看見樹上有個人影,外公在修剪果樹,樹干旁架著高高的木梯。每次他出去修剪果樹,都是一個人,從不帶上我,而且常常大半天都不回來。在這期間,我獨自一人,捕捉停在枯枝上的蜻蜓;獨自一人,發現灌木和薔薇中間成熟的野生葡萄。我隱約感覺到,外公并沒有那么忙,也不是擔心樹枝掉下來會不安全,他只是,有時候需要一個人呆著,需要某種空曠的空間。我不去尋找他,即使在這荒僻之地,我們一老一少是世間最單薄的陪伴,也最為可靠,就算整天說不上幾句話,只要彼此的身影、發出的聲響傳達出“在著”的信息,就會覺得心安,可是我們之間也有不可打破的習慣,似乎這也是默契的一部分——我不能打攪他的獨處。
可是他為什么要獨處?我想像著他一個人時候的畫面:自言自語,或者在某處長久地出神、發呆,以及無人時候的號啕……就會突然感到不安,甚至覺得有些恐懼。其實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我那個年紀可以分析的,我只是一種感覺,感覺到一棵被移植的老樹的悲傷,那些還沒有與往事達成和解的傷痕,都變成一個人內心的隱痛與疤節,不可觸摸,或者不必觸摸,一切從何說起呢?他一定愛上了這空曠,只有西部的曠野,無邊的蒼茫,才能給予一個內心翻涌的憂患者以安慰,才能安放得下他的翻涌。
那些隱匿在個人記憶中的往昔與細節,無論是他,還是一個道聽途說的人,都不能完全地說起或書寫,那些經歷,終將會變得越來越模糊。但經歷會在個人內心留下痕跡。狄金森說,“穿過黑暗的泥土,像經受教育”。外公從故鄉出發,置身異鄉,經受了漂泊的教育,對人生悲劇的認識,或許就像那些被剪掉,從此離開母體的樹杈一樣,不被說出來,但應該有具體的疼痛。
穿過果園,沿著門前一條黃土深厚的小路——每走一步,蓬松的土都會從鞋底噗噗騰起——穿過一大片苜蓿地和干燥的河灘,就會走到邊境線上兩國交界的寬闊地帶。在那里,只有風和野花不受界線的阻隔,它們穿越鐵絲網,自由自在地奔跑和開放。
已經數十年過去,還有以后的時光,地域的荒蠻和寂寥都不會改變。有一天我突然想,或許只有這樣的空曠,才能與像外公一樣諸多的西遷者、背井離鄉者內心的蒼茫相匹配。
隔著河流兩岸的次生林和蘆葦,河那邊,是另一個國家的農莊。在白楊樹的掩映中,可以看見散落與簇擁的,從來聽不見人聲的白房子。住在這里的人,與我們同樣,遠離自身國度的繁華中心,他們一樣體驗著遼闊與逼仄、博大與渺小、冰與火的交匯,在這浩大的空間,人與自然的對話,遠比與同類說話的時間多,人與人雖然有隔離,因為語言,因為信仰,還因為祖國,可是,受地域的教育應該有一致的方面。
三
張承志在《冰山之父》里寫:“天山太大,天山的全部美貌無法全窺。只能從不同的山口分別進入。多進一條峽谷,就能多看一眼天山,多住一個地點就會多一分知識。”他用了美貌這個詞。我嚇了一跳,羞愧自己對這個詞認知的狹隘,同時為他“棄世而去,深入邊僻與異質,深入為時光所荒蕪的民間遺存”(韓子勇《價值或意識模型》)的行動而感到震撼。
我想看到木扎爾特山更多的容顏,然后,我決定要走到一個距它最近的地方。夏塔河從峽谷中間沖出來,沿著它溯流而上,河水冰冷徹骨,天山上的雪水,幾個小時前剛剛融化,手伸進去一會兒,即刻如干樹枝般僵硬,冰凍得失去知覺。河水碰上石頭,飛濺起堅硬的浪花。
野花大面積開放。它們不是雜亂無序的,而是同樣的野花聚集在一起,這一片是藍色,那一片則是黃色或白色,各種野花像草原上的哈薩克牧人一樣,有著自己的部落和領地。藍色野花在山谷中幽靜開放,好像星辰閃爍的夜空,有著內在的幽深和無限。紅色花朵如同燃燒的火焰,一簇簇的,連接起來,就是整個火海,它們向美而亡。野花與牧草混雜,牧草種類復雜,隨便抓過一把,就能找出十多種來。但這還不僅僅是風景的問題,它彌漫著一種神秘氣息,停滯的時間,偏遠的地帶,沒落的氣息,不同種族的往事,歷史風云變幻,不能被完全掌握。只有野花是單純的,數千年來如此,不為人知地開放與凋落。
河灘上出現了好幾個畫油畫的人,他們在不同地方支起畫架,我全部看過之后,驚奇地發現,認識事物,或者說每個人看世界,居然有著如此大的不同。而這些不同,往往能夠體現一個人的性情與藝術表現力,沒有對錯,沒有善惡,但絕對有境界的區別。
我認為一個頭發微卷的人畫得最好,啊,或許并非最好,只是我突然在他的畫作中看到一種令人震動的東西。生活中,人與人常常彼此陌生,甚至排斥,為敵,惟獨在藝術面前,有時候會驚奇地發現,這個人與自己的內心居然有著同樣的水波,藝術讓人發現精神同道,找到心靈世界可以與之對話或者相通的人。反之,也能看到一個熟悉的陌生人,一個陌生的精神領域。他是俄羅斯族,眼珠褐色,閃爍著玻璃珠一樣的熠熠光亮。實際上,我對油畫不怎么了解,但他畫中的那些色彩,讓我感覺出了一種說不出的不同。
這幾個人都是伊犁本土畫家。我全都認得。從他們畫架對面看過去,看見的不過是空闊的河面,遠天蒼茫,起飛的鳥兒箭鏃般遠去。西部的空曠,彌漫著一種不可磨滅的初創感,浩大而近似虛無,人煙寥寥,地老天荒,它雖然流露出某種神秘意志,可是如何表達呢?空白、空曠,空寂,空蕩蕩,彌漫著玄遠和蒼涼,我覺得這個空,能夠影響心靈,卻無法存在于色彩。我不知道他們在畫什么。我雖然相信色彩——無論是在南疆黃土高崖上的民居群落,還是在北疆小巷蘋果樹掩映的藍色木門內,我曾看見,扎著鮮艷頭巾的維吾爾女人走進它們的陰影,一切就變得幽暗、深邃起來——可是面對空,色彩如何幫助他們?在這個俄羅斯族畫家未完成的畫布上,景物與現實是一致的,可也有不一樣的地方,不同的在哪里呢?我不知道。我說,這里的空,是如何被畫出來的……他一邊調配顏料,一邊緩緩說出來:或許世間最空曠的地方,豐盈,正是它的全部……
我一次次來到河邊,看見冰山近在咫尺,蜥蜴占據了巖石,大片大片的花朵,在地域深遠之處隱秘而幽靜地開放,感到一種不可抑制的、無法表達的激情,悲傷隨之而來。暮色彌漫,廣大的松樹和灌木上一半明亮,一半幽暗,風吹動萬物,我突然想,這是一個多么完整的世界,有山脈,有花朵,有河流,有動物,還有古代的云霞,如果將物質的欲望降低,從此生活于此,像一個真正的自然之子,在這些生命中間,一定會感到境界更為純粹的美好和幸福。
河面上升起的水霧,澆過身體,澆過我心頭不斷的綻放和燃燒。隨后,是在庸常生活里長久的愉悅和落寞。
我從此記住了木扎爾特山,無論走到哪里,都沒能忘記:一個披著白發的巨人,山間條條溝壑仿佛長袍上的褶皺,整個夏季,雪線隨陽光慢慢上移,冰川閃爍藍光,刀鋒一般锃亮、寒冷。我抬頭仰望,其中的輝煌、燦爛和冷寂,無言以對。
待我真正像“幸子”那樣開始和喜歡的異性交往,經歷自己的愛情時,我能夠感覺到自身情感的豐沛,面對喜歡的,身體柔軟,眼睛濕潤,交付愛與信任。可是經歷過一些事情之后,現在回想起來,覺得愛情之所以被贊美和歌頌,是因為短暫,因為不容易獲得。而且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我雖然也體驗到了美好,可是并不覺得刻骨和難忘,愛像河灘上的野花那樣熱烈,如同雨水那樣進行覆蓋和潤澤,可是愛也像河灘上的野花那樣孤寂,不可挽救,孤獨是事物的核心,即使也有過身體的滾燙,但心還是完整的。是什么影響了我的情感?好像早已愛過了什么,以致沒有誰在我身上再次醒來。我懷疑,當我開始經歷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經歷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