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志梅
萬物生
春明媚,萬物生。
有一條叫三道河子的河流,自北向南走過可克達拉流進了伊犁河,它是什么時候出現的?沒有人能說得清楚,大概和這腳下的土地一樣古老吧。
三道河子之于可克達拉猶如母親之于孩子。他用奔騰的熱情,綿長的情懷滋養著兩岸蒼生,灌溉著這片起起伏伏的土地,用蒼茫大氣氤氳著曠遠的天空。春天剛到,三道河子就觸摸著大地的體溫,準時醒來,慢慢解開面紗,卸去負載了一冬的重荷,歡唱起來,這時河流兩岸總被一層若有若無的薄霧輕環輕繞。隨著時令的推進,河水漸漸變得洶涌澎湃,河岸上的萬物蒼生也呈現出蓬蓬勃勃的生命。
我家就在三道河子中段的一個迂回的大彎彎邊上居住,有幸感受小橋流水人家的古韻,靜靜傾聽三道河來自內心深處的四季絮語。
河谷水暖鴨先知。每當一河兩岸萬物葳蕤,草香四溢的時候,我家的那群鴨子早已快活地在河里扎著猛子洗凈了一冬的慵懶,然后拍打著翅膀引吭高歌,別看它們在陸地上搖搖擺擺的不太靠譜,只要一下水它們就四平八穩得連舵都不用掌,金色的小槳自在地在水里劃動,嘴里嘎嘎地談論著被捂了一冬的掏心窩子話,順流而下找樂子去了,此刻的三道河子是它們的樂園,它們是三道河子的王者歸來。
每于此時,它們的起駕遠航都著實讓我心慌。在這草香四溢的季節里,我的心早已被那一河灘的小玩意揪走了。只對媽媽說聲我放鴨子去了!便手持一根長棍隱秘在河壩青青的淺草里了。我家居住的這一段河灘,胸襟博大而坦蕩,四季呈現給我們的應有盡有而毫無保留。野葡萄是我的最愛。那青青的莖拽著小手掌般的葉片伸向河灘的角角落落,紫色的小葡萄串躲在葉片下面默不作聲,只需邊走邊玩,一會兒酸甜的蜜汁滿嘴都是,當嘴唇也被染成了淡紫色時,味蕾已被悄然打開,河水嘩嘩地在我耳邊唱著,此時早已看不見了我家的那間大蘑菇似的地窩子,這也挺好吧,順河一望,我看見了我的鴨群,它們安靜地在河里忙著,長脖子上的胃囊撐得歪歪的啦。好吧,讓你們再玩兒一會兒。這時我被一種美妙的植物吸引著,它有著心形的綠色葉片,長長的莖上掛滿了豆角一樣的寶貝,它們舒坦地把身子放在松軟的河灘上,隨意的將青絲掛在另一種植物的身上,剝開那青嫩的皮,白色柔軟的瓤躺在里邊,舌尖輕觸,多汁而微甜,有著豆類的清香,果蔬的甜蜜,掐一片葉尖,會有白色的汁液汩汩涌出來……再往南走,還有大片的黑豆豆,那碩大的枝葉間掛滿了一串串黑紫色圓溜溜的果實,一粒粒足有小拇指肚般大小,黑色的臉蛋青白的籽粒,仿佛來自非洲的異族,在河灘上顯得另類而又霸氣十足。滿心歡喜地,我走出了好幾里地了,這時我發現了鴨子的另一個小秘密——在河灘的隱秘處,有一窩鴨蛋,青色的大大的鴨蛋靜靜地躺在柔軟的草地上,沐浴著夕陽的暖,做著憨憨的美夢。好吧,這快活的鴨子,自選家院,生兒育女,天大的事都能自己解決了。想到有一天,媽媽看到那個趾高氣揚的大花鴨大搖大擺地把一群小家伙領回家來時的詫異樣子,我忍不住呵呵地笑出聲來。
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橫。這一河嘩嘩流淌著的時光,這兩岸廣袤的土地,是萬物生生不息的家園。
萬物生,生萬物。
河水清
每年春天,當那一群群鴨子撲啦啦地投進三道河子懷抱的時候,我們這些連隊娃娃們也緊跟其后,撲通撲通跳下水了。
此時的三道河子清波蕩漾,河水舒緩有致,坦坦蕩蕩的一路向南,匯入好幾十公里外的伊犁河。茸茸的綠色草甸鋪滿了河岸,白里帶粉的鈴鐺花大片大片的恣肆開放,酸妞妞、野葡萄、肉角角,在河灘隨處安家,躺在地上就可以吃得到。此時,三道河子已經向我們張開了溫暖的臂膀,那就來吧,親近她,和她融為一體,感受水的快樂,魚的自由。
媽媽們在河邊忙碌著,她們把積攢了好久的衣服抱到河壩,河邊的那些大石頭錯落有致地蹲在那兒,它們從哪兒來?存在了幾億年?沒人知道,這會兒就是專為這一河兩岸的人們準備的,隨意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再把衣服放在面前的那塊大鵝卵石上,手持一根胳膊般粗細的木棒,只聽見一陣噼噼啪啪的洗衣聲響起,夾雜著用南腔北調侃開的家長里短瑣事,所有的聲音撞到河岸厚重的胸肌上,又被河壩高高的岸壁輕輕一抖送了回來,落在了河里,讓河水馱走了。
河水溫潤而適宜,清得可以看見水底的石子和招搖的水草。河壩舒緩的回水處,是我們的天然游泳場,溫度,深淺都是那么恰到好處,還需要準備什么呢?一切都是多余的了,在三道河子的懷抱里,我們找到了回歸母體的安全感,我們理解了那群樂不思蜀的鴨群,早出而晚不歸的行為意義。同戲一河水的還有下游的兒娃子們,就這樣嬉鬧聲此起彼伏,相聞于耳。戲水的孩子們不久就發現了三道河子里生長的一種寶貝——水荸薺。那黑褐色的根須上結著碩大的果實,咬開那深褐色的薄皮,白嫩的果肉脆甜可口,會尋的娃娃將手伸到水里一拽就是一大嘟嚕,哦,怪不得那些鴨子頭一伸進水里就不肯抬起來,頭一抬起來嗉子就撐歪了,它們才是三道河子的先行者呀!在水里呆夠了,我們會挑戰更有趣的運動——河岸跳水。岸,選的是三道河最高的一處,足有三四米高吧,水是最深的一處,深到有足夠的緩沖力,我們這一群娃娃們站在高高的岸邊你推我搡地鼓勵著,然后隨著一聲來自胸腔深處的大吼,一個個就從高岸上飛向了綠水間,河谷的風從耳邊呼呼地穿過,美妙的風吹開了我們的四肢,吹開了我們的心扉,那短暫飛翔的經歷,極大的愉悅和滿足把小小的心臟撐得滿滿的。
飛翔之后的大腦空蕩蕩的。河灘上細軟的沙被太陽曬得暖暖的,那就躺一陣吧,靜靜地聽一聽三道河子的絮語。
時光就此停留了。
三道河子的無限饋贈,不光給了我們一個無以替代的完美時空,它的存在還完美了那整整一代人的記憶。
泉
三道河子的水在一年四季的大多數時間里都是清的。三道河子的泉水一年四季都是甘甜可口的。在那一段艱苦無比的屯墾生活歷程中,這些泉水極大地調節了可克達拉墾荒人的平淡生活。
現在回憶起來,我家的那間地窩子簡直就是坐落在了人間仙境里。它的四周綠樹環繞,屋前棗花飄香,最重要的是它的左邊有一條三道河子,河水一年四季變換著調子,嘩嘩啦啦地哼著自然生動的曲調,不停地向南奔去,我們的家,就是河岸邊的一朵散發著溫暖的大蘑菇,馨香而又原始,唉,這還不夠呢,最最難得的是在我家的大河壩邊上,有好幾眼泉。泉水一年四季,不論冬夏,不知疲倦地向外汩汩涌著。
從我家的地窩子東邊順著舒緩的河壩向下而行,走到半坡處便可看見一汪清泉,周邊被綠色的植物圍繞著,蹲在泉邊靜靜看著那來自大地深處的一脈活水,帶著溫暖的體溫,正努力地向外涌,泉眼無聲,只是細細流著,泉眼處沙粒涌動,輕微翻滾,它是在不厭其煩地計量著泉水的力量嗎?幾眼不起眼的泉就這么日夜不停地冒著冒著,自然而然地在這半坡上形成了一片潭,潭中的活水多得盛不下的時候就嘩啦啦地流進了三道河子。這些泉納天地之靈性,聚自然之能量,冬暖夏涼的美德使我們十分受用,打這兒路過的行人,河灘玩耍的孩子隨時都會蹲在泉邊,捧幾口水喝,照照面容洗洗臉,它都一概來者不拒,無聲地為這上上下下的人們提供著心靈活水。
冬天到了,大地銀裝素裹,奔騰了幾季的三道河子安靜下來,河面都封凍了,這些泉還是歡愉地向外冒著,絲毫都不懈怠地傳遞著它的能量,溫潤的氣息氤氳著河灣的每一處肌膚,淡淡的濕氣若有若無,虛無縹緲地輕撫著河面的堅冰,雪花飄舞,大朵大朵的雪花落到泉上,倏忽之間就不見了。
天地都睡著了,這泉還醒著。
我們挑著水桶順著河灣下來,靜靜地站在泉邊,被泉的溫暖繚繞著,被泉的寧靜感動著,被泉的博愛包裹著,呼吸之間,與泉交流,無限的疼痛流過心頭。
這些泉上上下下地散落在三道河子岸邊,一河兩岸,有人居住的岸邊大概都有泉的身影。那么清冽而甘甜的水成為三道河子的眼睛,在那段艱難的歲月里波光閃動,溫暖了多少人的心。
一河兩岸
清明時節,雨潤相思。
每逢清明前夕,我都要和哥哥姐姐帶著孩子們去爸爸媽媽長眠的地方看看。
在可克達拉的一個小連隊,有一片綠地,父親母親就安息于此,這兒左邊有一條小河,七扭八彎的河道,攬著天山上融化下來的雪水,一路潺潺向南流進了伊犁河。右邊是一片楊樹林,風來了,它們就嘩嘩地唱起歌,雨來時它們的葉片在亮光里啪啪作響,生動得就像一個天然樂隊,無需排練,只是應天地之邀而隨時來上一曲。后邊是一片三道河流水自然沖擊而成的河灣,常年淺水不斷,濕潤異常,自然而然的一片菖蒲在這兒安下了家,春天他們綠色的手臂伸向藍天,隨風招展的樣子向世界傳遞著無限生機,夏天它們高舉起青色毛蠟棒,絲毫不懈怠地一直擎到它們成熟、變成褐色,任由一場風帶著它們成群的孩子們飄向遠方。
爸爸媽媽就長眠于這樣一個靈氣十足、被稱為連隊的地方。是爸爸,在臨走之前選定了這兒。因為連隊里的許多老人都在這兒找到了自己最后的歸宿。他們這些被稱為軍墾戰士的老人,在這個叫墾區地方奮斗了一輩子,只是手里緊握的是坎土曼、鐵鍬、十字鎬,身穿著早已卸去了領章帽徽的綠軍裝,多少年來他們從未停止過對腳下這片土地的守衛與改造。
現在,那一代老人們陸續離去,但我相信,那一代人的精神,依然堅守著一河兩岸的每一寸土地。
站在墳前,我和孩子們聽見濕地里的菖蒲唱起了歌,右邊的白楊奏起了樂,默想著有一天,我也會和爸爸媽媽一樣安靜地睡在這里,聽我的菖蒲唱著歌,我的白楊奏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