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博
東德地區在50年代初期使用的是蘇聯教科書,其內容被要求必須符合國家意識形態,即馬克思列寧主義。要求“任何與德國抵抗運動有關的內容必須帶有工人階級運動屬性” ,由于7·20事件參與者被東德官方定義為“反動的小資產階級和貴族”,故在教科書不能提及。直到1984年,東德九年級的教科書中才出現了描述7·20事件的內容:“以施陶芬貝格上校和貝克為代表的軍官和以戈德勒為首的資產階級官僚,希望所有戰線都能實現和平,與蘇聯建立友好睦鄰關系并建立資產階級民主共和國。他們尋求與德國共產黨領導的反法西斯抵抗運動進行合作。但由于7·20事件同謀者中多數為反動派,這群人的設想未能得到實現” 。從上述內容可以看出,雖然教科書對于7·20事件正式提及,但是其中與蘇聯建立友好睦鄰關系和尋求與德共合作這些敘述嚴重失實,并且將7·20事件參與者們定義為“反動派”等內容仍然帶有著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和批判態度。這些對于青少年而言幾乎不具有歷史知識的普及作用,甚至還存在著誤導性信息。這樣的教科內容根本上來講,是在國家合法化利益驅使下對抵抗運動在政治歷史方面的利用。
與官方較為一致的批判態度相比,德國民間在戰后初期對7·20事件的態度就略顯復雜。大部分德國民眾對7·20事件存在著偏見,他們更傾向于過去納粹宣傳中的政治評價,不愿意再用新的觀點去考慮,這之間存在著“裂痕” ,這種態度在當時的德國民間廣泛存在。戰后的德國基本上是一片廢墟,民眾生活異常艱苦,這使得很多德國人再次體會到同1918年一戰戰敗后相似的境況,加之納粹的宣傳,“背后一刀”的理論又被運用在了7·20事件參與者們的身上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部分納粹余孽所宣揚的密謀者的悲觀失望的態度和背叛行為導致了希特勒的失敗,并讓德國人民再次陷入深淵,他們稱7·20事件的制造者企圖在后方謀殺最高領導人的行徑背叛了誓言背叛了民族 ,這些叛國者早晚有一天會被押上德國的審判臺”。另外,在經歷過納粹統治的德國中還存在著對于納粹時代的懷念之情,希特勒前期取得的一系列成就使他們對于納粹政權產生了好感,他們表示在那個時期曾獲得了從未有過的政治和社會地位,同時還享有國家給予的特權,這些使他們萌生了從未有過的心理滿足。一些頑固分子甚至認為7·20事件是“納粹政權內部反對希特勒的秘密戰爭,他們以不正當的手段與元首斗爭” 。7·20事件犧牲者的兒子阿列克斯曾回憶說:鄰居們都因父親是7·20事件的參與者而疏遠他和母親,不僅如此,法院還判決她的母親為“叛徒寡婦” ,并且不能像其他在戰爭中失去丈夫的女人一樣可以獲得養老金。
同時德國社會長期以來固有的觀念,也使得很多德國人對7·20事件參與者們持批判態度。忠于職守是德國人一直尊崇的美德,也是他們對于道德的一個重要衡量標準,在軍隊中絕對服從上級命令也是一個必須要遵守的傳統 ,這就使很多德國人難以接受刺殺國家領導的行為,將此視作破壞德國優秀傳統的行徑。另外,作為一個廣泛信仰基督教的國家,德國人對宗教中所提及的一些禁忌也非常重視,這點可以從一些涉及7·20事件內容的戰后回憶錄中看到。與施陶芬貝格上校同在7·20事件中殉難的副官的未婚妻在回憶錄中曾提及“維爾納(維爾納·馮·海夫騰中尉,施陶芬貝格上校的副官)一開始是有擔心的,不是因為他不勇敢,而是作為一名虔誠的基督徒,他不能進行暗殺行動” 。這些因素時至今日仍在影響著德國人對此事的看法和評價。
然而也曾有一部分德國人表示出了對7·20事件死難者的同情,1945年和1946年時曾出現過由當年的抵抗運動參與者推動舉辦的“緬懷7·20事件”等反抗納粹運動犧牲者的民間禮拜與紀念活動 。但這些活動卻因受到當時時代環境的影響,不可避免地在1946年秋天以后開始漸漸衰落。其中值得注意的是,這些紀念活動多是單純地表達對于因抵抗運動喪生者的哀悼,并未對抵抗運動的精神和參與者們的犧牲有著深入認識與解讀。
當然并非所有的德國民眾對7·20事件都停留于同情層面,從戰后一件很有意思的“造假”事件中可以看出,當時還是存在著試圖去以積極角度解讀事件的嘗試。1946年德國報紙曾刊登出一份丘吉爾在下議院關于7·20抵抗運動的講話:“德國國內的反對力量因使人不安的政治局勢和不斷的犧牲而逐漸衰弱。這些人沒有來自國內外的幫助,他們只是依靠自己良知的不平而在奮斗著。他們活著的時候無法被我們看見,因為他們的行為要秘密地進行。但是因反抗而犧牲使他們能夠被世人所知。死者并不能為德國辯護。但是他們的死亡和犧牲是構建新德國的基礎。我們希望會有這樣的一個時候,這英雄的章節能在德國歷史中獲得應有的尊重”。這篇報道一出,便在德國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因為這種在現在看來已經定論的觀點在當時卻是罕見的,人們紛紛表示懷疑,有好事者更親自給丘吉爾寫信詢問他是否發表過這樣的言論,因為之前丘吉爾曾公開評論7·20事件是納粹德國滅亡前的內部斗爭,這與他現在的褒揚言論有著天壤之別。然而丘吉爾的回信中態度卻曖昧不明,沒有明確證實或直接否定,只是托詞說目前無法找到講話記錄。故上述的講話被認為是一些德國媒體的杜撰,但不能否認的是其中傳達了部分德國人對于7·20事件以及參與者的正面態度,是一種對當時世界輿論對于德國人集體過錯的抗辯,試圖將德國民眾從與納粹分子負有同等罪行的沉重精神負擔中解脫出來的一次嘗試。
一份在1951年對于德國民眾如何看待7·20事件的調查結果很好地體現戰后早期德國社會對此的復雜態度:三分之一持認可態度,其余則是對此表示不屑和批判。這反映出了當時德國社會對于此事普遍的否定態度,雖然有認可存在,但是整體上來講德國社會對事件及其參與者的行為還是無法接受。
對于事件的評價在很長時間內德國社會都未達成一致,廣泛存在的負面態度遠多于正面肯定,事件不僅在當時歷史學研究中被“邊緣化”,在官方和民間都是“被遺忘”的。
直到1955年,為應對蘇聯的威脅,西德建立了武裝力量——聯邦國防軍(Bundeswehr)。在新軍建設具體進行的工作中,決策者試圖將新建立的軍隊與之前納粹德國軍隊區別開來,為此需要尋求與納粹時代軍隊所不同的軍事傳統。
處于現實的政治需求,政府機構在內部展開了一系列的討論,其中7·20事件應被賦予何種意義以及是否能作為新軍隊的傳統是討論中關鍵的議題。相關討論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但都沒能得出明確一致的結論。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在于新成立的國防軍中需要使用大量曾在納粹國防軍中效力過的人,這就面臨著一個重要問題:這些曾加入過納粹軍隊的人將在何種價值觀的影響下去參與領導新軍隊的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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