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問歸期有未期

◎曉哥兒

君問歸期有未期

◎曉哥兒

編手札

甜言蜜語從年輕人口中說出，我們都以為瞬間會成永遠，所有愛情夙愿都會落地生根。那時并不知曉，只因沒有把握，才會一遍遍許諾。昨夜星辰昨夜風，空留西窗燈如豆，誰在紙上留下隱晦的愛情宣言，任憑后人無端猜測？他揮一揮袖隨時光遠去，只留下一篇篇優雅詩篇裝點歲月，卻溫暖不了她鐫刻在雨夜里的寂寞。

——夏芊西

圖/張彬

玉陽山中，綠柳枝下，錦瑟年華前，寂寞開且落的芙蓉花上，對著不同光景，李商隱和它們交換相同的誓言。他不要辜負美好的春光和自己俊美的容顏，他要陪伴一趟又一趟的春花開謝，在江南開滿荷花的河間劃船，荷花千朵任他采摘。然而愛情過于單薄，無法豐滿他的人生，于是孤獨的路上最終仍是他一人前行。

巴山夜雨，點點滴滴敲擊著西窗，一股濃烈的思念涌上李商隱心頭，模糊了他遠眺的視線。人生能得幾團圓，問君何事輕別離？

這年七月，他又開始了征程。記不清這是第幾次道別，好風長吟吹散了他的甜夢，晨露清霜搖醒他的柔情蜜意。他收拾起離愁別緒，和妻兒揮手告別。這一別，山長水闊，未知歸期。

她也無言，不想讓語言成為他的負擔，微笑地為他系緊衣領上的扣子，然后回轉屋中，靠窗坐下。她不能把感情盡數釋放，要給他一個安定的身影。這一別，暮色晨曦濃淡著她的身影，月圓月缺明暗了她的云鬢。

不敢回顧，只怕看到她消瘦的身影再觸痛自己的心。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蟬聲向他發出最后通牒。天亮時，怕招來更多冷眼。為了她，他甘愿背上狠心的罪名，不多作一刻逗留，決絕地邁出那道癡情的心坎。

為了他，她愿與上天賭一次，籌碼就是他的正直與才華。她甘愿一人肩挑深不見底的歲月：田中耕作，井邊汲水，溪旁浣紗，機房織錦，任由風霜遮蔽容顏。她甘愿獨守黑夜的寂寞：窗前納鞋，燈下繡花，枕邊獨眠，花間自賞。為的是守護他們的愛情和回憶，遠方的他是她堅持下去的最大動力。

一人一騎，他孤單地奔走在路上。但他很清楚，他并不是孤軍作戰，她的愛已為他點燃一盞燈，照亮他前行的路。縱然涉盡萬水千山，只要回頭，那屋檐下總有她靜坐燈下深情守望的剪影。

數完了黃昏的寒鴉，她的眼睛寂寞起來，明亮的心也逐漸暗淡。她撥開層層塵封的記憶，打開那一封封火熱的信，她的心滾燙起來。那是他每到一地就為她寫的家書，字雖潦草，斷了又續，如他們相牽的思念，但這都是她珍藏的依戀，一字一句為她帶來光明。

淺草漫過他的馬蹄，漫過他走過的每一道河堤，漫漫征程，他以朝圣的心態前行，每一步都那么虔誠。

相見時難別亦難，最艱難的告別已成過往。她想，當歲月改變彼此的容顏，是否也會改變彼此的距離？再見他時，該以何種姿態迎候？而他歷盡千劫，愛仍在嗎？

前路崎嶇，如江海行舟，潮漲潮退，難免有起有落，但這不會減弱他欲回天地的宏愿。從策馬揚鞭走出家門的那天起，就沒有改變過。這是他為她寫的最深沉最宏偉的詩，而這樣的作品總要經種種人事錘煉才達上品。他深信，分離只是短暫的，總有一天能永久相聚。

她別無選擇，愛他就要放手讓他去拼搏。她曾在寂靜的春閨細數窗前的落葉雨滴，虛度韶華，只有他的到來，生命才因此而生動。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

——唐?李商隱《夜雨寄北》

兜兜轉轉，起起落落，酸酸楚楚。他早已習慣在顛簸的路上入睡。他覺得身心透支，感到前路迷茫。命運總在嘲笑他，無論怎么抗衡都一敗涂地。芭蕉不展，丁香不開，飄蕩在春風里的笑容早已枯萎。他遙望遠方的天空，也許只有她的水樣柔情才能給他一絲慰藉，然而他并不知道，那個給他生存勇氣的她已經去世了。

這次分離，她再也等不回駿馬伴郎歸的疾蹄聲。寒鴉夜號，聒碎重逢的綺夢，她在每夜的祈盼中等待他歸來，然而風露太重，清秋太長，八月桂花香不透整個夜空，她再也走不出這個凄涼的秋。從此圍爐夜話，西窗剪燭，都成幻影。

生命盡頭依舊是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故事沒到高潮就已落下帷幕。她本是富家女，本不在乎富貴名利，但心底卻渴望他能到黃金榜上走一遭，方遂他的風云之志。因此，縱使付出生命她也愿意。

他又一次和愛情揮手告別，擦肩而過的不僅是風，還有那段永遠無法握住的愛情。他總想不明白，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的愛情總該修成正果了，好讓他一心一意去謀取功名，然后衣錦榮歸，與她攜手同游人間。為此，他遠離紅袖春衫，脈脈溫情只對一人。為此，不信鬼神的他在佛前苦苦相求。然而上蒼給他的仍是短歌一闋，小詩一首，淺情一盞。

生命中的這場雨下得太久了，把他籠罩在不見天日的細雨中。39個年頭中，雨水不斷淋濕他前行的路，澆熄他的斗志，使他步履維艱。憂傷在他握筆的指尖流過，緩緩地和秋池一起漲滿。十二載情緣，他們聚少離多，讓無數美好時光空在等待中錯過。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他知道，這份濃情再也無法傳遞到她手中，她的手亦再也不能為他理一理鬢邊的憂，撫一撫額前的愁了。

他用燭光點燃信箋，火光中，寸寸相思，字字成灰。巴山夜雨仍在淅淅瀝瀝，終夜吟哦著一池不忍復聽的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