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澄心紙，惶惶不敢書

◎紅小妝

我有澄心紙，惶惶不敢書

◎紅小妝

艾香浸滿四月，南唐的繁華還未醒來便被鐵騎踏碎，昔日的書畫墜入塵土，那帶著故夢的宣紙飄散在空中，終要歸去。空落落的澄心堂唯有李煜一人，此時才發覺這座宮殿竟如此之大，他凝視著手中的澄心堂紙，一代詞帝竟不知筆落何處。

許多年前，他還是個孩子，時常看到皇祖父挑燈批閱奏章，那忽明忽暗的燭火映出年邁的背影，祖父時常停下筆來，輕輕喚他一聲“從嘉”。

然而祖父終究會離開他，他亦要長大。25歲那年，他繼承大統，并給自己改了名字—李煜。日以煜平旦，月以煜平夜。他希望能重振南唐雄風，傳承祖父基業。

他時常翻看祖父寫下的詩篇，可那些舊卷早已破損。蜀箋雖好，卻不易保存，那些承載了無數回憶的宣紙早已腐爛，天下究竟還有什么是能永久留存的？他是個固執的人，不想留下遺憾，即使知道不可能，還是想試著造出能經得起風雨的紙張。

他把徽州地區的造紙名匠請至宮中，日夜不歇地造紙，整個金陵都籠罩在一片紙香之中。他下朝后索性脫去龍袍，同工匠一起造紙。宮人時常議論皇帝昏庸無能，嘆息南唐氣數已盡。那些話傳到耳中，他只淡然一笑，不去解釋，依舊做著該做的事。曾經他想成為一代明君，可如果連最珍愛之物都留不住，還有什么資格去做一國之君！

每制成一批紙，他都親自試用，令工匠不斷改進，直到滿意為止。那些紙薄如卵膜，滑如春冰，密如蠶繭。它們雖不能語，卻可以書盡往事，可惜這紙終究來得晚了些。

那些紙張存于宮中，成為皇家御用的紙張，被他命名為“澄心堂紙”。他還建造“澄心堂”，專門收藏這些紙和祖父的詩篇，他也想在這里留下更多詩篇。很多時候，連他自己也不知為何會如此鐘愛澄心堂紙，可能僅僅是因為心頭的執念。沒有誰會比一個詩人更懂得紙的重要，他們要抒發情緒，要傳遞思念，這世間有太多不能說出的話語，唯有點滴濃墨能寫成相思。

金陵城中，若是誰能得一方澄心堂紙，便是無上的榮耀。它貴比黃金，成了江南的傳奇。文人墨客在那些紙上寫下紙醉金迷的江南，繪出傾國傾城的佳人，讓一切成為不朽。不知從何時開始，李煜已經寫完了整個江南，他的詞中有嗒嗒的馬蹄，有青裳良人踏雪夜歸。

身邊紅顏無數，卻無一知己。他為那些女子寫了無數詞，卻只是一揮而成，極少見真情。他寫：“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這是盛世的歡唱，澄心堂紙上的墨痕讓他迷茫，這樣華美的宮廷只讓人恐懼。每當行走在澄心堂中，他的心總是空虛縹緲的。歡鬧之后的安靜往往最可怕，那種感覺令人窒息。

那張張輕薄的宣紙對他來說太重要了，他愛這些宣紙勝過愛自己。身為一個帝王，他有太多無奈，不能用心去愛，不能自由地揮筆題詩，不能感受民間疾苦。他的生活遠離世俗喧囂，所以筆下的文字也奢靡華美。在這片虛假的盛世下，即使李煜看透了背后所承載的苦難也無法說出，只能寫在紙上，這終究是一個君王、一個詩人的無奈。

沒有傾朝亂世，沒有聲色犬馬，沒有江山永寂。若是一生這樣活著也就罷了，可偏偏要讓他經歷國破家亡。恍然若夢，宮人們來不及救下那些紙，只能任由它們受到戰火焚燒，然后灰飛煙滅。

深夜，李煜坐在澄心堂中，堂外跪滿了大臣。在燭光中，他不禁想起數年前的夜晚，祖父曾那般親切地喚他“從嘉”。

此時，他手捧澄心堂紙，卻不知該寫些什么。南唐就這樣毀在了風花雪月中，而自己又該何去何從？他被迫離開江南，踏上那片陌生的土地。他想將寫滿詩的宣紙留存于澄心堂中，可終究還是留不住。離開時，縱使心中有千萬不甘，也還是忍痛離去。他無法帶走任何家眷，只偷偷藏了幾張澄心堂紙在懷中，誰曾想那宣紙竟能帶給他久違的心安。

樓臺秋風依然，染了秋霜的紅葉落滿了他遺下的凄美之路。

此時的南唐不似當年繁華，蕭條的庭院已不見故人的腳步。經歷了物是人非，紙上原本清雅的墨跡已變得飽經滄桑，他的身邊不再是花團錦簇，破舊的心成了一處荒城。

那日是他生辰，也是七夕佳節。他凝望著樓外煙花憶起江南往事，滿心愁怨無處訴。他無數次展開澄心堂紙，卻始終惶惶不敢書。然而此刻，他卻無比心靜地提筆寫下：“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如今的盛世已不屬于他了，這是他最后的詩篇，也是內心的吶喊。他已無家可歸，世上再無牽掛。這最后一張澄心堂紙又該去往何處？江南是否還籠罩在紙香中？他只是不懂，為何人生長恨水長東。當飲下毒酒的那一刻，他的心并非恐懼，而是平靜。終于了卻了紅塵千萬夢，魂歸故里便是最好的結局。

宋人終究不懂澄心堂紙多么珍貴，他們刻意回避這紙，以及那愛紙的人。從此，澄心堂紙被束于高閣，造紙的技藝也漸漸失傳。

曾經的紙中之寶如今何在？許多年后，當歐陽修有幸得到澄心堂紙時，也忍不住嘆道：“君家雖有澄心紙，有敢下筆知誰哉！”固然有了澄心堂紙，誰又舍得下筆作詩呢？古往今來，恐怕只有那個人才有資格“非澄心堂紙不用”。

袖影縹緲，揉碎在詞苑里的半世流離點綴出一世哀傷。紅塵醉醺，半世詩書，半世浮沉，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兩岸素草知人情，涓涓溪風離人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