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 子(羌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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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親(組章)
羊子(羌族)
是清冽的鳥鳴播撒黎明的這一群山河。鄉親。是柔情的朝霞披覆停靠的肩頭。
啊,鄉親。人類世界中每一個具體的人生長的這一片土壤。是沃土,是貧瘠,是培育,是托舉的縷縷牽掛與期盼凝結的彩虹或者雨雪。
我的鄉親是我巡回現實更加深重的痛。
他們愛我,猶如我愛他們。
許多個日子被千篇一律的風吹落,埋葬在無法回憶的心思角落。鄉親和我。無法親親地圍坐在一堆思念旺盛的篝火旁。月亮和我。一直流浪在鄉親的體溫之外。咳嗽與幸福之外。
我從一個世界走向另一個世界。
懷里深深暖著一個詞:鄉親。
鄉親。每一層泥土中儲藏著激動的淚花。每一粒種子,每一脈莖須,都延伸著祖先深深的祝福與期待。鄉親。以泉流,或梯田,以布谷鳥,或麥浪,以山歌,或吆喝,以花椒,或者蘋果,以咂酒,或者微笑,記憶我的詩句,擦干我的汗水。向著昨天,向著明天,向著今天的分分秒秒。
時間好甜啊。鄉親。
每一段話開頭的第一句。每一個姓氏掀開的第一聲旗幟。父親。遙遠在歲月聳峙的山河之上。
把家的庭園擺放在時代的漩渦中,讓外面的月光一時分辨不出危機重重,還是在盤桓,在抗拒,或是幻影記憶。
那時的父親是唯一的父親。
那時的父親是永恒的父親。
以母親為舟、為船,以庇護他的家人為前提,父親為舵、為篙,將我們小小的家擺渡到漩渦的水流邊沿。
那時的父親是真正的父親。
那時的父親是可愛的父親。
金燦燦的糧食從即將入戶的家里,流向村莊羸弱的中心,流向合作社倉皇的倉庫。父親。父親。父親的聲音被許多鋒利的聲音壓埋在黑夜的深處。我的父親是流水照亮的那個無助,連著穿云破霧迎接朝陽的膽識和行動。
父親走進父親的時代。許多個千年后兒子走進的那個時代,是父親的時代鋪墊成型的光明時代。
我愛父親,是因為父親愛著他原有的家人的同時,一樣愛著這一枚一枚蛇卵一般分娩到這個世界的二女四男。雖然,光芒僅僅給予光亮,光亮僅僅給予小小一隙空白。
這就夠了。更何況父親還給予這個世界一個書寫歷史的人,猶如他的骨頭,生生卡在中國邊地那個鄉野的喉嚨。
親愛的母親是我之為人的最最敬愛的人。
一種力量,在我的靈肉前行歲月時的支撐。萬丈深淵之上,凌空開放的蓮臺,雪白的紅爍的花,碧潤圓闊的葉,供我漫步,獨步,踱步。與空淵下的漆黑、泥濘、亂象,保持足夠距離的美。母親。
生命中的母親是青春蓬勃的紅和滾滾的熱。
穿行在子子孫孫細胞中的脈動。
不屈于荒原狼嘯虎吼的一種堅定。
懷中暖暖一個一個好好的兒女。好好的兒孫。
永恒的母親不在筆劃抵達的地方。是微笑,是門扉和兒孫回歸的港灣。
母親香香的聲音漫進故鄉的血肉筋骨。成為金色的傳說。存在于人性必經的路口。那些質感,細若柔沙,圣若冰峰,飄若海運,曠若天宇。可聽。可查。可握。可敬。
一針毛線,攛掇起凋破在時代底層的良知和自覺的真愛。母親。母親。
再多言辭無以復制的美美心跳。母親。
遠到哪一個詞語,哪一處關隘,哪一個血色涌動的面孔,再巧的唇舌也無法言語出來。
這些親。這些親。
這些親是我生命源頭的美好原地。
我的思想無法觸及的生命真實。我的哲學無法歸納的生命邏輯。我的心魂可以感知的生命磁場。我為遠親闊別成為陌生的記憶,而奉上我的留戀和感激。
在我的血肉性靈尚未凝聚成型之前,遠親是近親祖宗最早的近親。我的血型記載得清楚真切。沒有哪一股野風吹滅得了的一脈火光。
我的遠親是我的近親的圍墻,或者籬笆。
我的近親是我的遠親的一種回音,或者投影。
遠親愛我愛得無影無蹤。無聲無息。
我念遠親念得渺渺茫茫。空空蕩蕩。
但是,是真。
但是,是美。
是誠實的山脊上綻放的淡淡花香。
飄過風,飄過云。我的遠親。
被鋼鐵的拳頭和塑料的腳步擊碎的心痛。
近親,過早成為了未來親人的遠親。
鋒利的文明合璧人性的欲望,過早催促我的近親,坐在遠親的位置。近親,一臉茫然。
近親不知道我的心痛是靈魂在痛。
猶如我無法扭轉近親的裂變。
偉岸的山峰被菲薄的時代移進手術刀的解剖之中。情感細膩的楠木被顯微鏡的鏡頭拔去了魁梧雄壯的表皮。
我的近親,被眾多的季風、次季風、類季風的歡樂,簇擁到了遠親的境地。
近親,一無覺察。
近親以為都看得見我。以為都在希冀著我。
而我兩手空空,面目全非。
我不是我了。近親做了遠親。我的巨痛,一滴淚,一滴淚,沾著滴血的月光,向我傾訴。
我仿佛明白自己將要說些什么,卻怎么也找不到嘴唇放在哪一處風景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