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冕
時代、社會、政治與詩
謝 冕
上一個世紀八十年代在廣西南寧,“南寧詩會”由幾個高校聯合召開,基本是民間狀態,卻是有史以來中國新詩理論批評的第一個盛會。那個會上開展了后來被稱為朦朧詩的、關于新詩潮的大討論,整整三十年過去了,中國詩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詩歌改變了原先停滯的、封閉的、單一的狀態,開始了充滿活力的多元發展的局面。詩歌從未在中國文學藝術中缺席,而是充當了非常活躍的角色,在新時期以來的各個階段都帶動和促進了其他文學樣式的發展。新時期如此,新世紀也是如此。
其一,在中國文藝的轉型中,朦朧詩的出現,對新時期文藝的創新和探索,意義十分深遠。其二,在市場經濟大潮中,詩歌始終堅持清貧的狀態,詩人們始終堅持詩歌藝術的純粹性。在所有的文學樣式中,藝術品質保持得最好的是詩歌。詩人當然也受到了物質的、物欲的引誘和干擾,但在所有藝術當中,比較而言,詩歌仍然是最清純的。其三,詩歌的民間活動從未像現在這樣蓬勃活躍。公開發行的詩歌刊物除了正式的上半月刊以外,都出版了下半月刊,甚至有一月三刊的。無數的詩歌民刊、詩歌選本多得讓人眼花繚亂。每年都有多家出版社在出年度詩選。楊克堅持編了十多年的“新詩年鑒”。各種各樣的詩歌活動太多了。企業家和官員參與到詩歌的寫作和出版中來,詩歌的寫作和出版波及到身居官位的人,他們對詩歌做了非常多的貢獻。這些都在證明,我們的詩歌充滿了活力。在眾多文學藝術形式中,詩歌是最有生機的一個部門。
但我們有很多問題需要解決。當下詩歌眾說紛紜,有迥然不同的評價,一個是“好得很”,一個是“糟得很”。說“好得很”的大多是詩人自己和詩刊主編和編輯們,是寫詩的和編詩的人,說“糟得很”的是廣大讀者。我的態度,既不是好得很,也不是糟得很。我自九十年代以來始終對詩歌狀態不滿意,是持批評的態度的,我強調,詩歌應“慎言繁榮”。在一次會議上,我講:有些詩正在離我們遠去。有人批評我的態度,說:不是一些詩離你遠去,而是你離詩遠去。我自省,我未曾遠離詩歌,我從來都是詩歌創新的支持者,我從來都和詩歌的敬業者站在一起,我總是為詩歌的繁榮祈愿,我怎么就“離詩遠去”了呢?后來我還有一篇短文:《奇跡沒有發生》。在新的世紀,我期待著奇跡的發生,但是沒有。
現在,我要轉換以往的姿態,我不能一例地講好聽的話,我要講一些我對當前詩歌的批評意見。
首先,新詩過于沉溺于私語狀態,有些詩人們總是熱衷于自說自話,新詩的多數寫作者不關心自己以外的生活和社會,他們只沉溺于自我,撫摸自我,極端自戀。我們的時代是非常豐富的,甚至可以說是變幻莫測的,中國的社會正面臨非常巨大的轉型期,而詩歌寫作幾乎是與此相游離、相脫節的,有時甚至是對周圍的事件無動于衷的。有人聽說此語,立即坐不住了,他們要追問:你究竟要詩歌干什么?詩除了抒發性情之外還要它做什么?你是否要詩歌回到為政治服務的老路上去?言者無心,聽者卻有點“義憤填膺”的樣子。我對此的回答是,我們過去講文學為政治服務固然不對,那么文學與政治不發生關系就對嗎?什么是政治?政治概而言之是事關國計民生的大事情,詩歌不與它發生關系,就正常嗎?
杰出的詩人都是站在他的時代前沿,用自己的詩歌高度概括時代的精神氣象,讓人們通過詩歌看到時代精神和精神所達到的高度。我常常慨嘆唐人了不起,他們的詩有大氣象,有大胸襟概括一個偉大的時代,都是尋常物事,在他們卻別有另一法眼:“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1],“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2],這是何等胸襟!寫的是眼前景、心中情,卻“無意間”展示了一個偉大時代的氣象。至于杜甫、白居易,至于陸游、辛棄疾,甚至是蘇軾、李清照,他們的筆墨從來都沒有忽略過社稷安危、民生疾苦。詩人的心,從來都與社會、民生同脈搏,這一切,并不影響他們對于自身的個人的悲歡哀樂的表達。
到了近代中國,列強虎視,國勢凌弱,詩歌中充滿了救亡圖存的呼聲,從晚清到民國,詩歌成為時代精神的先導。郭沫若的“女神”概括了五四時代精神,他的《鳳凰涅槃》表達了那個時代的狂飆精神。艾青也是這樣的詩人,他的“太陽”也好,“火把”也好,都是中國人追求光明,把黑暗拋在身后這種精神的象征,表達人民不斷抗爭、爭取民族自由、民族獨立的愿望,高度濃縮了時代精神。
我們可以說五十年代是特殊年代,即使是那些有點被放大、被虛夸的呼喊或“號召”的政治抒情詩,難道不也是那個時代非常夸張的“激情”的表達嗎?賀敬之也好,郭小川也好,他們同樣是不可替代的。八十年代的詩人,舒婷這一代詩人,用他們的詩歌概括了八十年代中國人的夢想與希望。批評舒婷的人說她寫的是“小我”,頹廢的、軟弱的。但她所表達的美麗的憂傷,概括了一代青年的普遍的心理。這就是詩歌與時代的關系。一個偉大的時代、一個重大變革的時代,我們希望通過當代的詩能讓人看到時代濃縮的影子,一個聲稱只為“未來”寫作而拒絕”“現在”的詩人是可疑的。寫個人情感的詩歌,必定要有一個渠道通往大眾的心靈,引起大眾共鳴。
其次,我關注詩和語言的關系。詩人濫用口語已經把現代詩中殘存的詩意蕩滌殆盡。語言的美麗以及它的音韻之美,降低到零點。詩是語言的精粹,最美的語言都在詩中,因此詩歌被稱為文學的皇冠。寫詩的人應該知道每個字、每個詞都是要千思萬慮考慮出來的。我從青年時代起就愛詩,但怕寫詩,因為詩對于語言的要求近于苛刻,我深恐我達不到那個高度。而現在的詩歌怎么變得那么容易寫了呢?對此我不理解。我們應該大呼一聲:趕快停止詩歌語言的鄙俗化和游戲化,讓詩歌回到精致、精煉、精美上來。詩絕對不是“到語言為止”,而應是到境界為止,到韻味、胸襟、精神為止。自由,自由,自由,我贊同楊克的意見,詩是最不自由的。
談到詩歌標準。標準是很難建立的。目下的情況是詩失去了評判的標準。在沒有主潮的時代談主潮,在沒有權威的時代談權威,在沒有標準的時代談標準,怎么辦呢?今天談標準問題,是因為標準有重新提出的必要,這方面有焦慮。我們正處在焦慮當中。中國歷代的詩話,都在試圖建立標準,在古典詩歌中,客觀的、好詩的標準是有的,例如:境界、性靈、韻味,等等。到了現代詩,因為語言的轉換,因為格律的打破,以及徹底的提倡自由體,標準被無形地取消了,詩變成了誰都能寫的“玩物”,遮擋是一種極大的誤區。重建詩歌的尊嚴,應當從重新確立詩的標準開始。
我們今天是有好詩的。譬如史鐵生《遺物》:“如果清點我的遺物/請別忘記我的老樹/我的希望在那兒生長/又在那兒凋零/萌芽、落葉都是/如果清點我的遺物/請別忘記我的那片天空/我的生命從那兒來/又回到那兒去。”他是用生命來寫這首詩的,個人特殊的人生經歷和感悟在詩中得到了深度的提煉。他的語言也是空靈的,在節奏、韻律上是考究的。可見,確實有好詩,但還未被發現。而評論家的任務是閱讀、并且發現。
優秀的詩歌是一個時代民族精神的旗幟和號角,愿中華民族的漢語詩歌精神不朽!
注釋
[1] 李白:《子夜吳歌-秋歌》。
[2] 賈島:《憶江上吳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