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憶微涼

■文/咖啡杯里的茶

編輯/愛麗絲

人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是虛空，都是捕風(fēng)，唯有孤獨恒常如新。

作者有話說：

因為最近很迷宋冬野的歌，我一邊聽著那首《卡比巴拉的海》，一邊寫出了這個傲嬌小男生和呆萌姐姐的故事。卡比巴拉是一只可愛的巨鼠玩偶，原型是南非東部的食草大老鼠，非常可愛。它不停地吃草，可以在草原上吃出一條路來。它喜歡泡溫泉，總是打瞌睡，是特別天真的一種治愈系玩偶。萬幸就是這樣的姑娘，貪吃嗜睡且心大，卻又堅強可愛。愿你們都成為這樣的姑娘，然后遇上傲嬌的小王子。

當(dāng)你疲倦的船回到家鄉(xiāng)，

我還能否成為你的船長？

——宋冬野《卡比巴拉的海》

01.曾經(jīng)用來親吻的雙唇，如今卻用來爭吵

“萬偉民，你個沒良心的東西，你再說一遍！”

“說就說，若不是為了我們?nèi)f家的錢，你會嫁給我？！”

“好……是！我就是為了你的錢，我瞎了眼才會嫁給你！”

……

萬幸面無表情地坐在沙發(fā)上，快速地按著手里的遙控器，電視屏幕上的畫面急促地切換著：新聞、足球比賽、廣告、肥皂劇……音響已經(jīng)開到最大，卻還是壓不住臥室中吵架的聲音。

“砰！哐當(dāng)！嘩啦——”

什么東西砸中了玻璃，又掉在了地上。

萬幸在喧嘩的電視聲中，一點點蜷曲起膝蓋，雙手用力地捂住耳朵，但依舊無法隔絕爭吵聲。

門“哐當(dāng)”一聲被拉開了，蓬頭垢面的方慧拖著箱子走出來，萬幸轉(zhuǎn)過頭去，怯怯地喚了一聲：“媽——”

方慧草草抹掉臉上的淚水，扯出一抹苦澀的笑容：“幸幸，媽媽決定離婚了。”

萬幸努力憋著的眼淚，突然就涌了出來，她咬著嘴唇，一言不發(fā)地抗議著那個決定。

“誰說要離婚了？我死都不簽字！你一輩子都是我萬家的人，休想出去單干！方慧我告訴你，別以為你拿到了老萬家的秘方就想過河拆橋，沒門兒！”萬偉民沖出來，死死拽著方慧的行李箱，漲紅著臉，怒吼道。

“萬偉民，當(dāng)初我嫁到你家的時候，你有什么錢？你除了有一個破門面、一輛破面包車，你還有什么？我凌晨四點就跟著你去送鴨脖子你忘了嗎？！”方慧的聲音帶著哭腔，“自從我生了幸幸，你媽就沒給過我好臉色，你竟然連店里的小妹都不放過。你媽都放話了，如果她生了個兒子就讓她進門！你們?nèi)f家真是太欺負(fù)人了！”

“我媽……我媽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一個女人，這么強悍做什么？我媽看你吼我，肯定有意見啊！”萬偉民又吼了起來。

萬幸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了出去。

萬家的別墅位于A 城地段最好的南山腰，站在這兒一眼就可以望到不遠(yuǎn)處的江景，亦可俯瞰城中繁華的夜景。萬家的連鎖鴨店，是城里最著名的小吃店，不僅自己賣小吃，還供應(yīng)各大酒店，其鴨脖子是不少游客不遠(yuǎn)千里都要來嘗嘗的地道美食。

此時，別墅區(qū)道路兩旁的花開得無比絢爛，寂寞的月光照在公路上，偶爾有幾輛豪車疾馳而過。蟲鳴聲聲中，萬幸頂著紅腫的眼睛走下山，回到了北城區(qū)的老房子里。過去，他們一家三口擠在七十平方米的舊屋中，每日歡聲笑語；如今，她看著天花板上布滿的蜘蛛網(wǎng)竟然覺得恍若隔世，斑駁的墻壁上還有她孩童時期的涂鴉——兩個火柴大人牽著一個扎羊角辮的火柴小丫頭。

萬幸坐在昏暗的燈光下，雙手捂著臉，突然就哭出聲來。

曾經(jīng)用來親吻的雙唇，如今卻只能用來爭吵了。

02.好久不見了，討厭鬼

“砰砰——”門外突然響起了輕微的叩門聲。

“要報警嗎？”一個低沉的男聲，說了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等我死了再報警吧！”萬幸頭也沒抬，惡聲惡氣地回答道。

一個瘦高的男孩走了進來，他穿著雪白的T 恤和亞麻短褲，遞給她兩張紙巾：“我聽你哭得這么凄慘，以為你出什么事了。”

萬幸哭笑不得：“你是誰？”

“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鄰居。這里曾經(jīng)住過一個我特別討厭的小女孩，還好她搬走八年了。”男孩高大的身影逆著光，哭成了核桃眼的萬幸看不清楚他的模樣。

“你干嗎討厭她？！”萬幸努力瞪大雙眼，想要知道這個陌生的家伙干嗎討厭自己。

男孩雙手插在口袋中，一個清爽的板寸頭，濃眉大眼，高挺的鼻梁帶著青春期男孩特有的青澀，薄薄的嘴唇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我們從小就在同一個幼兒園，不過我上小班，她上大班。那個女孩比我大兩歲，從小貪吃又嗜睡，最喜歡搶我的面包和餅干，午睡也要從大班偷偷跑到我那，非要摸著我的耳朵才能睡著……”

萬幸垂著頭，窘得面紅耳赤，只得用力摳著沙發(fā)上的小洞，掩飾自己的尷尬。

“因為個子小，我每次都被她死死抱住，親得滿臉口水。她親我就算了，還經(jīng)常把我咬得哇哇大哭，臉上全是牙印兒。”

萬幸抬起手，遮住臉上尷尬的表情，整個拳頭都塞進了沙發(fā)的窟窿中。

“好不容易熬到了小學(xué)，我剛上一年級就碰到了她，我們竟然還是在同一個學(xué)校！我見了她果斷繞道走，卻不料她把我忘得一干二凈。她每天都扎著羊角辮，不是在吃冰激凌就是在吃面包……”

萬幸終于忍不住了，怒吼道：“李奇昱，你別太過分了啊！”

誰讓他從小就長得白白胖胖，又可愛，她喜歡他才逗他，沒想到卻成了大家的笑柄。至今，她家相冊里還有一張她笑得像個采花大盜，摟著他的肩膀啃他的小臉蛋，而他哭得眼淚汪汪的老照片。

這樣丟人的耍流氓歷史，萬大小姐自然是不愿意承認(rèn)的，除了裝失憶還能干嗎？！萬幸記憶中的李奇昱永遠(yuǎn)是臭著一張小臉，從來都是用鼻孔和人打招呼的。因為成績好，他一連跳了兩級，很快就成了她隔壁班的男生；因為年紀(jì)小，他永遠(yuǎn)是班上最矮小的男孩……她還沒來得及鼓起勇氣與他冰釋前嫌，就隨著父母搬離了這片陳舊的老區(qū)。

從那時至今，已經(jīng)八年了。

她已經(jīng)長成了十七歲的大姑娘。

“好久不見了，討厭鬼。”李奇昱倚著墻，昏黃的燈光把他的影子拉成一個奇妙的形狀，光灑在他長長的睫毛上，仿佛振動的蝶翼，微勾的嘴角似笑非笑。他不過才十五歲的少年，卻已經(jīng)長成了一米七八的大男孩。

夜風(fēng)灌入舊窗，鼓動著他的衣衫，如風(fēng)箏般。在那一瞬間，萬幸突然覺得——

他，也許會飛起來。

03.再見，卡比巴拉

白云蒼狗，滄海桑田，日升日落，但有些東西，并不會隨著時間更改。

此時，萬幸伏在窗邊，看著早已陌生的舊城區(qū)。過去熙熙攘攘的街道冷清了許多，許多低矮的樓房都將要被拆去，拔地而起的樓盤如雨后春筍，點綴著這個城市最陳舊的風(fēng)景。

“喂。”他一臉傲嬌地喊了一聲。

“嗯？”沉浸在悲傷中的萬幸茫然地回過頭去。

“你的蘑菇頭左右兩邊有點不對稱，還有，你的右眼比左眼稍微大了一點點，酒窩只有左邊一個，左手無名指的指甲有點長，和其余九根手指頭相比。雖然人類的臉沒有絕對對稱的，但你的還是屬于不對稱比較明顯的。”

萬幸心中仿佛有一萬匹馬狂奔而過，濺起憤怒的塵埃：“你的強迫癥越來越嚴(yán)重了嗎？！你從小就叫我‘喂’，連我的羊角辮一高一低你都要說我！”

“喂，說吧，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對不起，無可奉告！”萬幸猛地關(guān)上窗戶，她一點都不想與這個嚴(yán)謹(jǐn)?shù)男∽儜B(tài)聊“大人”的苦難，他才十五歲，他懂個屁！

他聳聳肩，步步后退，像個幼稚鬼一樣退了出去，還不忘紳士地帶上了大門：“再見，卡比巴拉。”

過去的萬幸，就像一只無憂無慮的卡比巴拉。卡比巴拉喜歡不停地吃草，有時吃得太多，會在草原上開出一條路來。它們總是打瞌睡，我行我素。這個外號，只有他倆知道。

而李奇昱，因為早熟和成績優(yōu)異，活得異常孤獨。他從未有過同齡的朋友，卻偏偏有個小惡魔一樣的鄰居姐姐“欺負(fù)”他。他父親長年累月出海，一去就是一兩個月，于是他與母親相依為命。孤獨的童年和姍姍來遲的成長讓他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大男孩。

只是如今，他的卡比巴拉似乎沒有那么快樂了。

他在門外站了許久，抱著雙臂，微微歪著頭，清秀俊朗的臉上一直帶著淺淺的笑容。

他就像閃亮而沉默的星星，在蒼茫的宇宙中流浪了許久，時隔多年后，終于再度與她重逢了。

04.這一刻，她的心突然前所未有地平靜了

方慧和萬偉民的離婚官司打了半年，最終，方慧贏得了屬于自己的股份，在城中做起了另一個品牌——方氏鴨，與萬家的招牌鴨分庭抗禮。

那場官司全國皆知，蜂擁而上的記者堵在萬幸上下學(xué)的路上，將攝像機和話筒對準(zhǔn)她，一定要讓她談一談這場婚姻的破滅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她奶奶上新聞，上訪談節(jié)目，大聊特聊自己居心叵測的兒媳婦，說她媽媽為了萬家的美食秘方，費盡心機嫁進來，如今得了方子，就無情無義地離婚，卻只字不提她媽媽過去的艱辛。

萬偉民從頭到尾都保持著沉默，只有憔悴的面容出賣了他的心事。一日夫妻百日恩，如今他們仿佛成了仇家一般。

方慧忙得像一個陀螺，招聘新人，打廣告，裝修門店。因為方氏鴨的口味與萬家的招牌鴨幾乎一樣，更是時常推陳出新，弄一些新口味的鴨子出來做活動，一時間，方氏鴨的風(fēng)頭無人能敵。

萬幸被法庭判給了母親，或者說，萬家并沒有想要爭取這個孫女，因為另一個年輕女人的肚子一日日大了起來！

忙碌的方慧無暇照顧萬幸，萬幸就獨自一人搬回了老房子，仿佛住在里面，就可以留住一家人曾經(jīng)甜蜜幸福的好時光。方慧給女兒請了一個保姆，專門照顧她的飲食起居，但她悄悄把保姆辭退了。

天蒙蒙亮，萬幸睡眼惺忪地叼著吐司，剛打開門就看到李奇昱咬著吸管，伏在公共陽臺上看天邊的啟明星。大霧籠罩著初醒的城市，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靜。萬幸還未來得及打招呼，他就轉(zhuǎn)過身來，直接丟了一盒牛奶在她懷里，一只手提過她的書包，走下了樓。

萬幸乖乖跟在他身后，他高大的背影像一棵參天大樹，這一刻，她的心突然前所未有地平靜了。

黑色的羽絨服裹在他身上，白色的耳機從衣領(lǐng)處探出，塞進耳朵中，頭發(fā)有些長了，劉海蓋住了他的濃眉，眼中的情緒有些嚴(yán)肅。

她想要說什么，嘴唇微微張了張，終究還是閉上了。她安靜地走在他身側(cè)，一直走到第一縷陽光刺破淡灰色的天空，灑向這個城市。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那光，把他的側(cè)臉映成堅毅的雕塑，臉上的絨毛都清晰可見。

他突然轉(zhuǎn)過頭來，深情道：“雙螺旋結(jié)構(gòu)發(fā)現(xiàn)者之一克里克說過：‘你，你的喜悅、悲傷、回憶、抱負(fù)，你對你人格的感受，你的自由意志，這一切，實際上都不過是大量神經(jīng)元與其締合分子的生理反應(yīng)而已。’”

“什么？”她聽不太明白。

“我們的悲傷和痛苦其實沒有任何意義，不過是神經(jīng)元和締合分子的生理反應(yīng)罷了。”他伸出手，在她頭頂輕輕拍了拍，仿佛她是一只迷失方向的小狗。

“哦。”她笑了，“那不如說我們都是碳水化合物好了。”

“本來就是，世間的一切生命都是。”他裹緊她的大衣，“所以不用害怕，因為所有人總會殊途同歸。”

陽光穿過他的臂彎，照亮了她臉上的陰霾。她重重地點了點頭，深呼吸一口氣，握著拳頭，沖著朝陽大吼了一聲：“加油！”

“白癡。”他撇撇嘴，松開她，又把書包掛在她瘦弱的肩膀上，這才一臉嫌棄地走進了校門。

05.時光魔法師的大男孩

晚自習(xí)放學(xué)后，已經(jīng)快十點了，A 中的學(xué)生魚貫而出。萬幸走出校門，頭一偏就看到李奇昱。他脖子上圍了一條厚厚的駝色圍巾，嘴里叼了一根棒棒糖。A 中只有兩種學(xué)生，學(xué)霸和有錢人家的孩子。李奇昱是前一種。

“男朋友喲！”女同學(xué)笑嘻嘻地撞著萬幸的肩膀，嬉笑打鬧著跑開了。

“才不是！他是鄰居家的弟弟啦，是個幼稚鬼！”萬幸紅著臉，大吼著辯駁。

李奇昱挑了挑眉毛，走過來，一把搶過她的書包，二話不說就甩在了肩后，從頭到尾都沒有再與她說過一句話。

“那個……其實你不用等我啦，我可以和同學(xué)一起回家。”萬幸踮起腳，取下他的耳機，湊到他耳邊小聲說道。

李奇昱的肩膀僵了一下，他淡淡道：“我有說我在等你嗎？”

“……”

“你同學(xué)家和你家隔了兩個十字路口，現(xiàn)在治安這么差，除非司機再來接你，否則你晚上還是乖乖在校門口等我。”他一邊下命令，一邊扶正她戴歪的毛線帽。

“哦。”

“肚子餓了嗎？”

“嗯，一點點。”

他沒再說話，拉著她的手，頓了一下，又脫下手套，拽著她的手腕，給她戴上，全程自然到完全沒注意她微微紅了的臉龐。

他拉著她，穿過大街小巷，來到一家餛飩攤前，給她要了一大份餛飩。

他把小桌上的碗筷擺得整整齊齊，又把桌子擦得干干凈凈，這才把碗推到她面前。她吃了幾口，抬起頭來，可憐巴巴地說：“吃不完了。”

“剩下的竟然是單數(shù)？！五個。”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個餛飩，放到她嘴邊，“再吃一顆，我看到單數(shù)就難受。”

“啊？”她驚訝得張大嘴，一個熱乎乎的餛飩就被喂進了她的口中。他這才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末了給老板錢，又拖著她的小手往回走。

“早晚你都和我一起回家，周末我給你補習(xí)。我會給你做一張成績表，把你的成績和錯題全部記錄下來。雖然以你的智商，你上重本有點困難，但是加把勁，上一個好點的二本還是沒問題的。聽說有人跟你告白了，但你不許談戀愛。記住，不要以為自己是男孩性格，就可以和男同學(xué)稱兄道弟，他們和你是不同的物種。你也不要被生活的小事所打擾，人的精力只有那么多，現(xiàn)在最重要的就是提分，其他的就不要管了……”這不是商議，而是命令。

萬幸翻了個大白眼。

“你連翻白眼都不對稱，卡比巴拉的智商真是堪憂。”他取下大大的圍巾，掛在她的脖子上，輕輕一拉，她的身體就朝著他靠了過去。

“以后不許再說我是你弟弟，否則——”他彎下腰，盯著她凍得紅紅的小臉，把圍巾一圈圈纏在她脖子上。

“什么？”她嚇得雙手撐在他胸口，努力往后仰。

“你試試看。”他冷冷一笑，松開她。

李奇昱家在陽臺的左邊盡頭，萬幸家的老房子在右邊的盡頭。他每次都把她送到家門口，然后才回自己的屋子。但是這晚，他上了樓梯后，直接走向了左邊。

萬幸呆呆地站在原地，半張臉藏在圍巾中，隱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奶香和清爽的薄荷味。

他果然是小孩子，身上竟然還有香香的奶氣！

06.命運的耳光

大半年的時間，美好得像一首詩，任你如何緩慢地朗讀，最后一句也會短促得讓人措手不及。

在李奇昱的幫助下，萬幸的成績有了大幅度的提高。李奇昱參加了一些競賽，得了不少獎，已經(jīng)成了許多高校提前錄取的目標(biāo)人物。十六歲的他長成了一米八二的高個子，清冷的性子和學(xué)霸的氣質(zhì)讓他成了學(xué)校的風(fēng)云人物。

高三那年，李奇昱的母親生病了，李奇昱的父親辭去了漁船上的工作，回到了A 城。萬幸介紹他去了方氏鴨工作，還偷偷拜托母親把他的工資開得高一些。因為他們本就是舊相識，萬幸一個人住老屋，也多虧了李家人的照顧，所以他的工資方慧給得特別大方。萬偉民終究還是結(jié)婚了，年輕的妻子生了一個小男孩，一家人樂開了花。

當(dāng)萬幸以為一切都好起來了的時候，命運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十月，方氏鴨被人舉報廚房環(huán)境糟糕。同一天，好幾個店面不同的顧客吃了醪糟鴨后出現(xiàn)了腹瀉的狀況，有人還出現(xiàn)了頭暈和惡心的癥狀。記者臥底暗訪，偷拍了一家店面的廚房，平日里原本還算干凈的廚房，地上竟然全是水，菜和鴨子隨意丟在角落里。這段錄像在新聞中播出后，方氏鴨的營業(yè)額暴跌……幾乎同一時間，安檢局的人調(diào)查出方氏鴨連鎖店的大腸桿菌數(shù)量嚴(yán)重超標(biāo)。

所有的一切在短短一周里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地發(fā)生，原本門庭若市的連鎖店，如今門可羅雀。一夜之間，方慧的雙鬢都白了，她原本還想撐一段時間的，卻因為前期盲目樂觀地開辟新市場而大量貸款。一系列惡性事件后，迫于無奈，她賣掉手里的所有房產(chǎn)，還借了許多錢才擺平了一切，關(guān)掉店面，遣散員工……掙扎到最后，兩手空空的方慧宣布破產(chǎn)。在一連串的打擊下，方慧住進了醫(yī)院。

“我就知道，萬家不會輕易放過我。那個老家伙就是故意讓我得意忘形，在我放松警惕的時候才下手。生病的那一撥人怎么會那么巧，差不多同一時間分別進店？讓醫(yī)院開個頭昏腦漲的證明太簡單了……醪糟鴨是我辛辛苦苦研發(fā)出來的，好評如潮，我以為這樣可以證明我不是靠著萬家的秘方活的，卻不料他們專門沖著醪糟鴨來。”方慧靠在枕頭上，瘦得眼窩都凹了下去。她呆呆地看著窗外，像是在對女兒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萬幸輕輕握著母親的手，鎮(zhèn)定道：“沒關(guān)系，你還有我。”

眼淚順著方慧的臉頰滑落：“媽媽本來想給你攢一筆錢，送你出國……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幸虧老房子寫的是你爸的名字，不然你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怕什么？我爸又沒死，他還有養(yǎng)育我的責(zé)任。以后，我的學(xué)費、生活費，我去爸爸家要。”萬幸從來沒有這么堅強過，她拽緊媽媽的手，鼓勵道，“你不用擔(dān)心我，等我長大了，我會努力賺錢養(yǎng)媽媽，我一定會考上好大學(xué)的！”

方慧看著女兒蓬亂的頭發(fā)，咬著牙，猛地把她摟在了懷里。

走出醫(yī)院，萬幸直接去了萬家別墅。客廳中高高掛著的水晶燈把這偌大的房間照得宛若白晝，數(shù)不清的嬰兒禮物堆在角落里。哦，今天原來是“弟弟”的周歲禮。見萬幸進來，所有親朋好友都安靜了下來，一個個目光閃爍地望著她。年輕的女人抱著嬰兒咳嗽了一聲，臉就垮了下來。她原本不過是店里的小丫頭，現(xiàn)在翻身做了主人，白眼翻得愈加熟練了。

“你來做什么？”萬幸奶奶臉上的嫌棄勁兒倒是一點都沒變。

萬偉民笑著緩解了氣氛：“我女兒當(dāng)然能回來，萬幸，跟爸爸到房里來。”

萬幸的臥室還原封不動地留著，這也是萬偉民執(zhí)意堅持的，他不讓任何人動女兒房間的東西，甚至把方慧的書房也鎖了起來。

沉默了一會兒，萬偉民從錢包中拿出一張卡，輕輕放在她的手心：“密碼是你媽的生日，里面有五十萬，給你媽應(yīng)應(yīng)急。我會定期往里面存你的生活費，你好好讀書，好好照顧你媽。”

“是你們干的嗎？”萬幸死死拽著銀行卡，像是拽著一枚炸彈。

萬偉民嘆了一口氣，整個人蒼老了許多：“我只能說，我聽到了一點風(fēng)聲。我給你媽打過電話，想要提醒她注意點，可她連我電話都不接。生意上的事不是我一個人做得了主的，這么大一家子的人……總之，從頭到尾都是我對不起你媽。你告訴她，有困難隨時可以找我。”

“她那么犟的人……爸——”萬幸頓了一下，抬起頭來，眼圈通紅，“出事的那個廚房里，誰是你們的人？媽平時最注重環(huán)境衛(wèi)生了，那個王八蛋是誰？！”

萬偉民站起來，盯著女兒那張蒼白的小臉，彎下腰，偷偷在她耳邊說了三個字。

萬幸像身處暴雨傾盆的曠野，突然就被雷電劈中了，整個靈魂被燒成了一堆焦炭，又被瓢潑大雨淋得肝腸寸斷。

她捏著拳頭，身形晃了晃，用盡畢生的力氣才能站起來，僵僵地拉開門，走下了樓。

歡笑聲又忽地停了，仿佛她是不合時宜的針，刺破了飄蕩在空氣中的歡樂。

“把孩子抱穩(wěn)了。”她走到年輕的繼母跟前，冷冷道。

“你想干嗎？”女人警惕地?fù)Ьo了孩子。

“啪——”萬幸抬手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直接把她打得愣住了。

不，是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你給我滾出去！以后不準(zhǔn)再進萬家的大門！”“老佛爺”奓毛發(fā)話了。那年輕女人像得了圣旨一樣，突然就抱著孩子大聲哭號了起來。

眾人自動給萬幸讓開了道路，對著她指指點點。

真痛快，她早就想這樣干了！

07.唯有孤獨恒常如新

天已經(jīng)黑了，夜?jié)獾孟窕婚_一樣。

萬幸像游魂一樣，去了那個廢棄的小碼頭，一個人坐在江邊吹冷風(fēng)。小碼頭是過去小漁船的停靠處，如今再沒有捕魚的小船。此時的江邊長滿了蘆葦，風(fēng)一吹，漫天的葦絮像飄雪。這個秘密小基地，還是李奇昱帶她來的。

她遙遙地聽得到汽笛聲，江風(fēng)很大，淡淡的霧縈繞在水面上，像一場夢，噩夢。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人影緩緩走過來，坐在了她的身邊。

“我媽得了胰腺癌，去檢查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晚期了。你奶奶知道我家急需一大筆錢，找到了我爸……廚房，是我爸做的手腳。”他的聲音帶著哽咽。

其余的，他實在說不出口。萬幸奶奶親自來他家里，與他父親談了兩個小時，一點點增加籌碼，一直到那個數(shù)字讓他父親根本無法拒絕，因為那是母親生存的希望，昂貴的進口藥是母親的救命稻草。

十六歲的他第一次見識了人世間丑惡的交易，他沖出去，想要找萬幸。但是在空蕩蕩的馬路上，他氣喘吁吁地停下來，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突然就蹲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哭過之后又一點點地走了回去。

父親蹲在門口抽煙，看著他，沉默地捻滅煙頭，走過去，想要摟住他的肩膀，卻被他冷冷躲開。他寒著臉走進母親的房間，抱著枯瘦的母親大哭起來。

他知道，他與他久別重逢的“卡比巴拉”結(jié)束了。

“對不起。”這三個字，他用盡畢生的力氣才從喉嚨中擠了出來。

她低頭，微微一笑，緊握的關(guān)節(jié)已經(jīng)泛白：“我不想再見到你，李奇昱。”

“對不起……”他只能蒼白地道歉。

“從此以后，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不要對我說抱歉，你不配……你們一家人都不配。”她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她的心海早已被凍結(jié)成千年寒冰，冷得他打了一個寒戰(zhàn)。

這一夜，方慧從醫(yī)院的頂樓墜落，連帶著她欠下的一大筆債務(wù)。

葬禮上，來的大多都是方氏鴨過去的員工，萬幸像一個真正的大人一樣鞠躬，收禮金，接受擁抱和安慰。

萬偉民是在深夜趕來的，短短幾天瘦得不成人形，臉上布滿了胡茬，眼窩深陷，眼中布滿了血絲。相愛相殺了幾十年的兩個人，終于能平心靜氣地待在一個房間里了，只是一個坐在椅子上，一個躺在骨灰盒中。

萬幸走過去，靜靜地坐在父親身邊，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好像風(fēng)一吹就會碎掉一樣單薄。

父親用枯瘦的雙手捂著臉，嗚咽出聲：“好好的一家人，怎么就成了這樣呢？她太愛慪氣了！我們吵了這么多年，如果她能好好聽我說說話……如果我能多多理解她……如果我不出去鬼混……是我對不起你媽，我虧欠她太多太多了……”

在這個殘忍的世界上，什么都有，偏偏沒有“如果”。

人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是虛空，唯有孤獨恒常如新。而死亡，才是真正的孤獨。

自此后，萬幸與李奇昱形同陌路。李奇昱放棄了國外全額獎學(xué)金的留學(xué)機會，選擇了保送A 大，他的母親三個月后還是去世了。萬幸考上了A 市一所二本大學(xué)的中文系。他偶爾會聽到她的消息，無非是萬偉民執(zhí)意未來要女兒繼承萬家的產(chǎn)業(yè)，又費盡心思重新開起了方慧的方氏鴨……她似乎有了男朋友，A城和她家門當(dāng)戶對的某飲食老板的兒子……她的世界離他越來越遠(yuǎn)了。

他沉默寡言得讓人害怕，心中卻有許多話只想對她一個人說。他的思念，他的遺憾，他的理想——他想要在那個小碼頭重新?lián)P帆，穿過江河，駛向遙遠(yuǎn)的大海。他的征途是星辰大海，不是鋼筋水泥的城市森林。他知道她一定會明白的，他所有未完成的夢想中，都有她的存在。他還未帶她去南美看真正的卡比巴拉，那貪吃又嗜睡的家伙。

他想她的時候，就會畫一只卡比巴拉，每一只卡比巴拉心中都藏著一個溫柔的秘密。

李奇昱念的專業(yè)是石油勘探，憑著吃苦耐勞的性子和過目不忘的記憶力，每年假期他都會去遙遠(yuǎn)而艱苦的石油勘探地工作，大三就拿了一大筆簽約金，簽了國內(nèi)最大的石油公司。原本他會有更好的選擇，卻仿佛在故意用苦難來折磨自己的身體和靈魂。

這時的萬幸已經(jīng)開始著手管理重整旗鼓的方氏鴨，二十幾歲的她把自己忙成了一個陀螺，上過幾次電視訪談，也會偶爾出現(xiàn)在報紙雜志上。作為年輕企業(yè)家的代表，她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來完成母親未完成的事業(yè)。

每一年她的生日，都會有一個陌生的號碼從不同的地方發(fā)來短短的問候，有時在新疆，有時在南非，還有兩次在遙遠(yuǎn)的深海島嶼。

——卡比巴拉，生日快樂。

他說。

每當(dāng)這時，她從不肯承認(rèn)的思念總會翻江倒海地淹沒她，掩埋她，把塵封的往事都一一翻攪上心頭，逼著她一遍遍重溫那些點點滴滴。

原來她一點都沒有忘記——他寬闊的肩膀、高大的背影、溫暖的掌心，他的挑眉淺笑、毒舌關(guān)懷，還有那個……一直沒有落在她額上的吻。

單數(shù)的餛飩，高低羊角辮，親得滿臉口水的臉頰，他小小的耳朵，泛黃的舊照片……全都?xì)v歷在目。

細(xì)細(xì)想來，她與他，竟也糾纏了大半生。從鮮花遍野到荊棘滿布，從久別重逢到再度離散，從青春懵懂時的愛再到年少輕狂時的恨，在歷經(jīng)數(shù)年后，她竟然能心平氣和地看待一切了。

我們不過是一堆碳水化合物，我們的愛恨情仇不過是神經(jīng)元和締合分子的生理反應(yīng)。就算是在紅塵中打了無數(shù)個滾，看透這一切后，她突然就平靜了。

08.你是明日意義

二十三歲生日這天，萬幸與父親吃完飯后，一個人開著車來到了小碼頭，聽說下個月這里就要被拆除了。

潮濕的空氣中，蘆葦隨風(fēng)飄蕩，仿佛什么都沒有變，如同五年前那個決裂的夜晚，那時也是這樣一個凋零的秋。

她坐在江邊，望著大霧彌漫的江面，在漫天蘆花中，輕輕抱住了瘦弱的肩膀。自他以后，再無人送過手織的圍巾和大大的手套給她。它們舊到顏色都褪掉了，但她還是在每個寒冷的夜晚習(xí)慣性地把它們纏繞在身上，仿佛這樣，那些過去的時光就可以永遠(yuǎn)停留在她的呼吸間。

月光中，李奇昱站在不遠(yuǎn)處，透過微光看到了她的背影，以為是在做夢，又揉了揉眼睛，這才確定那個長發(fā)及腰的人是她。他暗暗祈禱：相愛的兩個人會心有靈犀，如果她還愛著他，就一定會回頭。

但是她只是靜靜地望著江面——那未知的、迷茫的、大霧彌漫的遠(yuǎn)方。

月光中，一只水鳥矯健地掠過水面，落在了一根蘆葦上，似絕世高人般與她對視著。終于，水鳥重重一頓，在蘆葦被壓彎的一瞬間猛地彈起，一飛沖天。

他咬了咬下嘴唇，裹緊了大衣，沉默地離開了。

“喂——”她站起來，將一個石頭砸向了他的背。

他傻站在原地，不敢回頭。

“我有東西要還給你。”她大步走過去，取下圍巾，踮起腳，將圍巾掛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剛回過頭來，她就拉著圍巾把他拉向自己：“我問你三個問題，你必須老實回答。”

他彎著腰，點點頭。

“你有沒有女朋友？”

他搖頭。

“你有沒有想我？”

他點頭。

“你還愛我嗎？”

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俯下身，輕輕吻住了她冰涼的嘴唇。

“我原諒你，以及過去的一切。”她將額頭抵在他的胸口，聽著怦怦的心跳聲，放下了所有的愛恨糾葛。

他的手已經(jīng)十分粗糙，臉上已然有了風(fēng)霜的痕跡：“我攢錢買了一艘小船，想著等有一天你回到這個碼頭，我就帶你出海。不過我很快又要去南非了，半年后才能回來，你一定要等我。”

“好。”

夜風(fēng)吹散了大霧，月光更加皎潔了。他們依偎著坐在江邊，圍巾纏繞在兩人的肩頭，似乎一世都不會再分開了。因為，過去早已過去，唯有彼此才是明日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