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撒拉爾的孩子

馬明全

一

孩子，你的第一聲啼哭劃破了黎明前的東方。今天的朝霞像獵獵旌旗從山的那頭列隊而出，天象奇特而又壯烈——火紅的霞、緋紅的云、蓬勃的光把早晨的天空割裂得支離破碎，像十八萬個天使甩動十萬八千里的翅膀搏擊黎明前的黑暗，給你提前帶來曙光。這真的是個吉祥的時刻。其實(shí)每個孩子的出生時刻都是吉祥的，因?yàn)楹⒆邮翘焓沟幕恚改钢皇求w會到了自己的孩子降生那一刻的快樂而已。

孩子，我聽到了你的哭聲，同時也聽到了泊在膠州灣的軍艦、輪船、漁船鳴笛起航的嗚嗚聲，伴著晨起海鷗的鳴叫，天空的色彩更加明朗。在濕潤的海風(fēng)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其實(shí)眼淚早在你的哭聲之后嘩嘩流過，只是我不想承認(rèn)自己的脆弱，并且不止一次地告訴自己：這叫喜極而泣！

此刻，在異鄉(xiāng)土地上奔命的我卻想起了故鄉(xiāng)。思緒早已飛到了那個小小的村莊：三三兩兩的人，窄窄的巷子，不大不小的土木房子，裊裊升起的炊煙。清晨的鄉(xiāng)村正從睡夢中醒來，薄霧彌漫的音容不乏濃濃的幸福意味。我能想象到，隔壁的阿依莎大嬸禮完晨禮急匆匆地鉆進(jìn)草房抱來一把麥草，在有些年歲的斑駁的土灶爐膛內(nèi)點(diǎn)燃全村的第一把火。麥草的特殊氣味是阿布都大叔五十多年來最喜歡聞的味道，他說灶爐里的麥草有大嬸的味道——大叔自從和大嬸結(jié)婚以來，吃慣了大嬸烙的薄面餅子。當(dāng)然，阿依莎大嬸烙的面餅在撒拉八工那是出了名的，她烙的餅酥、綿、韌、香。從姑娘時候起，凡是到她家吃過面餅的人無不嘖嘖稱贊，阿布都大叔就憑這一點(diǎn)當(dāng)時死活纏著父親到阿依莎大嬸家去說媒。阿依莎大嬸的第一張餅子烙熟了，菜籽油金黃的絮沫在面餅上撒歡，香味彌漫了整個房間。阿布都大叔端坐炕上，面前是實(shí)木的小方炕桌，三炮臺的碗子已喝過三道早茶。大嬸又用锃亮金黃的銅茶壺往大龍碗里倒上滾燙的奶茶遞到大叔面前，奶香和餅香使阿布都大叔的心里幸福滿滿。

孩子，你再一次發(fā)出了歇斯底里的哭聲。老人說，孩子在娘胎里的世界是非常寬廣的，生下來的那一刻發(fā)現(xiàn)世界如此的狹小，所以用哭聲來表達(dá)他們的恐懼和無奈。你也是這樣嗎？

世界大不大我不知道。盡管我走過大江南北，但是我腦海里的世界就是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那就是中國西北部偏東一隅的撒拉山川。

隔壁的奧斯曼大伯用他慣有的嗓門在吆喝：“阿力！阿力！還不起床嗎，太陽照到屁股上了，圈里的黑牛在罵你呢，你還不動彈！”其實(shí)，太陽剛剛露出半個頭。巷子里左鄰右舍的牛羊“咩咩咩”“哞哞哞”地叫喚著。這時家家戶戶的煙囪里冒出裊裊炊煙，年輕的撒拉艷姑們從泉邊淘來清凌凌的水，水缸滿灶前清，庭院內(nèi)外清清爽爽。艾布叔叔趕著他二十年前包產(chǎn)到戶以來不多不少的十二只羊從家里面走出，干凈的巷子里立馬撒落一地的黑珍珠，門口阿娜們的嘟囔也是短暫的那么一兩句，艾布叔叔像沒事人似的只顧低頭趕自己的羊兒。二十年，習(xí)慣了，他的眼里只有他的羊群。巷子在阿娜們的掃帚下又變得干凈了。

巷子口上索菲亞一手拎著個花布做的小書包，一手使勁拽住小兒子的胳膊往前走，小頑童亞海雅對上學(xué)不知哪來的驚恐，那種歇斯底里的哭和“我不去！我不去！”的喊叫是自他進(jìn)入六歲以來每天早晨不變的音律。鄰居聽不到他的哭聲時就知道今天是星期天。索菲亞不停地哄著亞海雅：“阿媽的寶貝！阿媽的棉花骨朵！你一定要去上學(xué)，要不然將來你就得像阿媽和阿爸一樣去放羊，做苦活。長大了你去北京天津上海廣州都不認(rèn)識廁所，坐不了飛機(jī)回不了家呀！”“我不坐飛機(jī)，我不去北京，我不離開阿爸阿媽！”亞海雅的回答仍然是倔強(qiáng)和不屈不撓。

這就是我們那時的生活場景，孩子，你們將來會相信嗎？

二

孩子，此刻的你正在吃人生的第一口奶，媽媽的奶水安撫了你的恐懼和不安。你咂巴著小嘴一下一下地吮吸著媽媽那帶血的初乳，一臉的幸福展現(xiàn)在臉上。你也會長大，孩子！人的喜怒哀樂與生俱來，誰能拒絕？

膠州灣海面近處的景物愈加清晰，千帆競發(fā)充滿勃勃生機(jī)，潮汐涌動，海浪前赴后繼。極目遠(yuǎn)眺海天一色，山一程水一程，脈脈相通。老人們常說，回家的路隔山不遠(yuǎn)隔河遠(yuǎn)。可是，千山萬水阻擋不了我回家的心啊！

送葬的人們像列隊的天使，在德高望重的阿訇帶領(lǐng)下從清真寺直接去了穆斯林公墓。不論貧窮富貴，不論年老年少，齊刷刷跪坐在墓園地上，膝下黃土翻滾。阿訇的嘴里發(fā)出字正腔圓的《古蘭經(jīng)》誦讀聲，在靜謐的清晨格外響亮。眾人舉雙掌于胸前，祈求真主賜予人類一切美好與安寧。

也許在送行者從墓地歸來的時刻，清真寺米納樓高塔上的呼喊聲傳來：“村里的老少爺們，趕緊拿起?頭，扛上鐵鍬去麻扎挖墳坑，上村有位老人去世了。”孩子，你的啼哭無法掩蓋那熟悉而又讓人傷感的呼喊聲，八百年來用一貫的腔調(diào)告知一位亡靈的歸真。每一位長者是部落里的珍寶，是民族的活化石，尤其對這樣一個有歷史，有語言卻沒有文字的民族而言，任何一位長者的去世就是一段歷史的斷代。

曾經(jīng)，我跟著年邁的叔叔去送別一位更年邁的長者。那天早晨，亡者的家中人很多，當(dāng)然他并不是一位大戶人家的主人，甚至因?yàn)槔蟻淼米樱瑨晗碌募邑斆銖?qiáng)能維持日常生計。可是這有什么關(guān)系？人們照樣去赴喪吊唁，作最后的告別。眾人在院中，立者肅穆端莊垂手含胸，行者步履穩(wěn)健小心翼翼。那是對亡者的尊敬，是對一位并不知名的民族先輩的尊敬。生前高高大大氣宇軒昂的八尺男子，此刻靜靜地躺在木質(zhì)的水床上，印有阿拉伯經(jīng)文的苫單覆蓋在亡者身上，使他顯得更加修長，頭部枕得高高的，整個面部朝向神圣的天方“克爾白”。那塊布下面的人和我們近在咫尺，揭開那塊布我們就可以四目相對，死亡就是這樣嗎？我突然間感到害怕，一呼一吸之間的生與死那么短暫，此刻我強(qiáng)烈感受到的生命不是我的心跳，也不是我的手足，更不是我的思維，而是那略略感到壓抑的呼與吸——現(xiàn)實(shí)中的出一口氣和爭一口氣，現(xiàn)在看來是多么沒有意義。只要能呼一口氣吸一口氣我們的生命還會鮮活地存在著。不是嗎？前幾天還曾拜訪過的這位睿智的長者，現(xiàn)在永遠(yuǎn)地屏住了呼吸，世界就此劃開了一道誰也難以逾越的鴻溝。

是的孩子，我的思緒有點(diǎn)亂了。

當(dāng)叔叔掀起護(hù)單的一角瞻仰亡者遺容的那一刻，叔叔嘴角抽搐，沒有牙齒的口腔顯得干癟而無力，嘴上微弱的聲音我卻聽得真真切切：“哥哥！”那是一位和我們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的長者，一聲哥哥送同輩，令我動容。那個安詳?shù)拿嫒菰谖铱磥碇皇悄菢铀硕选Ｎ也幌嘈牛莻€曾經(jīng)給我講過許許多多奇聞異事的老者走了：炮火連天的日子被抓去手里塞給一桿槍，但槍口不知道對準(zhǔn)誰的雇傭兵經(jīng)歷;莫名其妙地連續(xù)幾天幾夜趕到那個叫河南的地方，懵懵懂懂揮起大刀劈頭蓋臉砍向小日本的豪情。哦，對了，你說過：那些小日本，見到我們纏頭撒拉爾，撒丫子跑的，呵呵呵呵！你捋著胡須笑了。晚年的你很孤獨(dú)，在烽火連天的日子里，你們面對著殺人惡魔般的日本鬼子，決不投降決不后退，撒拉爾頭割下來也要喝黃河的水！你們就那么硬氣。你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時候看見了那些走親戚借用一件皮襖共穿的伙伴們與日本鬼子同歸于盡了;喜歡在每一家的婚禮上狂歡似的演繹傳統(tǒng)《駱駝舞》的伙伴們不在了。你們其實(shí)是在抗日，知道嗎？可惜你聽不到了。

這是他們的歷史，孩子，你們將來會相信嗎？

三

孩子，是你戳中了我的淚點(diǎn)。這個節(jié)骨眼兒，想起吉狄馬加的那首《致他們》，我禁不住熱淚盈眶：

我曾經(jīng)為一個印第安酋長而哭泣

那是因?yàn)樗乃劳?/p>

讓一部未完成的口述史詩

永遠(yuǎn)地凝固成了黑暗

是的，撒拉爾是一部永遠(yuǎn)敘述不完的口述史，那些“酋長”們卻一個個亡去。

孩子，你哭吧！其實(shí)，我的淚點(diǎn)并不低，我們?nèi)隼瓲柕臏I點(diǎn)也不低。我們不善于用眼淚來表達(dá)自己的情感，撒拉爾的子孫是從小在家人的吆喝和村里長者的訓(xùn)斥聲中長大的，這個民族禁不起溺愛和放縱。那時候一個人的成長不僅是一家人的事而是整個民族的事。成年后的我曾經(jīng)在村道小巷逛游，內(nèi)心極度渴望能有一位老者像我兒時那樣用他的藤木拐杖勾住我的脖子——我躲，我閃。但他上下翻手，像《水滸傳》里的梁山好漢用農(nóng)具改裝的撓鉤勾手勾腳。那時候鄉(xiāng)里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融洽到不論誰的孩子都可以逗弄一番，不聽話還可以拐杖伺候呢！可如今巷子空空沒有一個人影兒。左右四鄰都說孩子們在北上廣深打工開面館。我路過那個從小不喜歡上學(xué)的亞海雅的家門，聽說他在北京開了八年面館，腰纏萬貫算不上，但在城里有了不小的房子，老家的低矮草房也已經(jīng)一掃而光，面前矗立的是一面高高大大的青磚雕花門樓，檐子和門楣用黑色的遮陽網(wǎng)繃住了，上面落滿了鴿子屎。亞海雅母親索菲亞不到五十歲，她老公早已在十年前去西藏墨脫縣搞運(yùn)輸時連人帶車沖進(jìn)雅魯藏布江，埋體也沒能找回。索菲亞從大門旁臨時開的小門里探出頭來，見到我嘴角勉強(qiáng)擠出一絲笑容，我滿以為她是跟著獨(dú)子亞海雅在大城市生活，而且很滋潤。她卻幽幽地對我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啊！”這時候，我想哭的欲望比你強(qiáng)一萬倍。孩子，你的哭也許是本能，而我的哭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孤獨(dú)與凄惶：我們有了房子、車子、妻子、兒子、票子，而想要內(nèi)心富足卻沒有法子。

四

你說，你的降生我是喜極而泣，還是悲從中來？我們的祖先捧一部珍藏千年的《古蘭經(jīng)》從歷史走向了現(xiàn)實(shí)，軌跡清晰可辨。可是，這部《古蘭經(jīng)》的來歷，撒拉爾民族的族源是否也會漸漸淡忘。八百年前，咱們的祖先從中亞帶著信念和力量向東尋找樂土，像沙漠中的芨芨草堅韌地扎根在這方凈土。而如今，孩子，咱們像風(fēng)兒吹起的沙子飄向五湖四海，我們是無根的種子飄到哪里算哪里，八百年后的咱們還會這樣堅守自己的信念和忠誠嗎？畢竟我們沒有帶來內(nèi)心的赤誠和理想，在鋼筋混凝土的叢林中迷失方向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所以，在膠州灣這座向世人展示年輕活力的城市里我莫名地感到傷感和不安。

孩子，膠州灣的船笛聲攪得我心慌意亂，你已經(jīng)安靜地躺在母親的懷里睡了。你的母親也因?yàn)楫a(chǎn)后的虛弱，此刻歪歪斜斜地躺下睡了，她怕驚動你不敢把自己孱弱的身體放正，你們倆的臉上都帶著一種滿足的喜悅和幸福。一夜的守護(hù)使我的眼睛布滿紅血絲，是眼睛刺癢還是我感情的堤壩徹底崩潰，眼淚不爭氣地一次又一次流下來。咱們?nèi)隼瓲柷f個母親用自己甘甜的乳汁哺育了子子孫孫，可是有多少個母親是在這么好的醫(yī)院里，從懷孕第一周期就開始了各種名目繁多的檢查、測試、胎教和營養(yǎng)搭配呢？看你的周圍擺滿了多少先進(jìn)的設(shè)備，就在你還沒有出生的前一刻我還在想，如果女人生不出來，那些鉗子鉤子會把我的孩子生生拽出來嗎？也許，那樣可能對你更好一些孩子，讓你在降臨人世的過程中受一些苦頭。人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這句話對嬰兒管不管用我不太知道，但是，咱們曾經(jīng)的祖宗幾乎都是在馬廄里出生，馬鞍下玩耍，馬背上長大。母親們在布滿荊棘的田間地頭生下多少個孩子，自己咬斷臍帶揣著孩子回家。其中出了多少烈性漢子不得而知，最起碼我們的骨子里都有一股原始的浩然正氣，這就是咱們民族的氣概。如今的你們在溫暖的床上顯得那么柔弱，今后能否扛起大梁。

我只是一名普通的男人和父親，混在人群中就是一個路人甲而已。但是，咱們的社會現(xiàn)在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人們都在觀望何去何從，是剛毅地堅守還是無奈地隨從。而我的血管里始終流淌著一股撒拉爾的熱血，那叫血性。我也許不需要悲天憫人，但我無法管住自己對這片土地的熱愛和眷戀，對這片土地上草根文化口口相傳的人們的敬仰。我的眼淚只為那些生于斯長于斯安息于斯的人們而流。

孩子，是你戳中了我的淚點(diǎn)，讓我從幸福中窺探到憂患。我因敬仰和懷念而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