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妃
(安徽)
相 認(組章)
王 妃
(安徽)
太快了!
什么都是一閃而過——
那個一身補丁又一身泥濘,在小溪里捕魚捉蝦、扎著麻鬏兒的小丫頭;
那個穿著母親灰色舊棉衣,滿頭大汗騎著單車沖下山坡哇哇大叫的女中學生;
那個揪著男朋友襯衫側身躲在二八永久自行車后,不敢見人的紅臉少女;
那個渾身散發著奶香,端坐在踏板摩托后座上懷抱嬰兒的幸福少婦;
那個開著帕薩特聽著懷舊音樂——一身正裝的職業女性;
那個滿頭銀發在菜場里踟躕不知一日所終的垂垂老嫗……
除了速度,一切都只剩下了個模糊的影子。
從前慢,心雖遠,身難動,但可以坐在家門口的柴垛上看云起云落。
到如今,心一動,身已遠矣。
但,真的是太快了!快得讓你的生命里只有向前的疾速狂奔,快得你來不及回頭,生命的一半已成過去。
那么快……現在,你連望向窗外的興趣都失去了。
請再給我十分鐘。
十分鐘,足夠我越過光滑的礁石,看遠方那本大書在海上徐徐翻開;看一艘艘帆船,滿載著臺灣的船民和他們的半噸貨物,從書里駛進駛出。一奶同胞的人啊,懷揣著一紙臺胞證,從大書的這一頁走到下一頁,如此艱辛又如此堅定,浪費了多少年?流下了多少淚?半噸的貨物,吃水夠深了,它們可
以換回金銀萬兩,卻換不回為娘哭瞎的雙眼……
所有的墳塋都是好風水,都有好望向,在這部大書里散落,成黑色的句點。
十分鐘的一瞥太短,怎能閱讀完一生長長的期盼?
夕陽從海岸線上慢慢收回金色的纜繩。今日,大書的一頁已然又寫到了尾聲,它就要合上了。
幾米開外,一只褐色的小山羊站在礁石的草叢中,回望著我。十分鐘就快到了,而我也將離開。這孤身一羊,它是迷路了嗎?它知道回家嗎?
憨厚的漁民兄弟請我放心,這是他放養的羊,白天它可以自由地來去,每當夕陽西下時,自會有領頭羊出現,帶它回家。
那羊安詳地看著我,它比那些船民幸福啊!憑著它的毛皮、它的膚色,領頭羊就會給予相認,帶它順利回家。
從海棠身體里伸出的耳朵。上帝,你想探聽什么?
雨后的人間似乎真的如受洗般干凈了,干凈中有與生俱來的蒼白。
天上千年的寂寞,抵不過人間一日的喧嘩——眾生的喧嘩從不會被雨湮沒。
是什么這么快就腐蝕了人間?上帝你看,路面上車水馬龍,人流攢動,驚飛了海棠樹頂最后一只飛鳥,海棠花不快樂,掉下了最后一片花瓣。而接住花瓣的草叢,哪里躲得過割草機的嗡鳴?那飛轉的鐵就要來割斷它們的頭顱了!
上帝,你聽與不聽,這個世界都盛滿了聲音。難怪,樹
耳這么快就生出了硬繭。
門鈴響了,我的親人來了,我開門。
門鈴響了,我的朋友來了,我開門。
門鈴響了。門外站著的,陌生人,你是誰?
送快遞的、送牛奶的、查水表的、收電費的、居委會登記的……
我從未見過的陌生人,他手里拿著我訂的報刊、兒子要喝的牛奶、寫著我名字的各種報表,他們就在門外站著。我猶豫過,害怕過,此刻門內的我其實多么孤獨無助。
這世上還有沒有我值得信賴的人?
如果我選擇相信門外的人,就等于選擇把自己交出去。
當我把門打開,陌生人就像見到了親人,裹著一股熱情走進來。
最好是黑夜。太陽收走所有的光芒,它不忍心烤干我。
最好在路燈下。不要昏黃,不要曖昧,要有那種初雪映射下銀白的明亮,足以讓我已微盲的眼睛看清你的真實、你的清澈。
最好有細雨,有微風。斜斜的,雨絲掛在你我的發梢,像朦朧的霧。我不冷,頂多手心有點涼,但有你溫暖的手握著。
最好這條路上只有你我二人。我們在這條線段上來回折
返,不知疲倦。今夜,它不叫人民路,也不叫中山路,它是一根琴弦,能奏出高山流水之音。
別松開你的唇,別松開你的手……在黎明到來之前,請給我一個完整的懷抱!如果這只能是一個夢,我希望:最好是喜劇,歡欣的,纏綿的;你我最好是主角,互為彼此的唯一。
——即使夢的盡頭必是醒來,即使醒來后只空留下淚水,我也希望那淚水的奔流最好是暢快的,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