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龍
沾著淚水的燒餅
◎張家龍
提起哥哥小時候吃燒餅的往事,86歲的老母親還是會情不自禁地掉下眼淚。
那是53年前,麥子抽穗的時節,母親帶著我10歲的哥哥去七八里外的公社醫院為他挖腳上的“雞眼”,母子倆一邊走一邊歇,快晌午時才到公社的街頭。母親拉著我哥哥的小手經過賣燒餅的店鋪,他停下腳步盯著那一摞黃亮亮的燒餅,直往肚子里咽口水,母親摸摸他滿是汗水的頭臉,說:“乖乖,媽媽只有兩毛錢!這是為你挖‘雞眼’的錢呀!不挖掉這‘雞眼’你就沒法上學啦!”他還是低著頭一聲不吭,盯著老奶奶面前香味四溢的燒餅,不愿挪動半步。過了好一會兒,他拉住母親的胳膊,把黑瘦的小臉緊緊地貼在母親的肩頭,央求母親:“媽媽,買一塊燒餅吧,回家我自己想法子剜掉‘雞眼’。”說著眼淚已經掉在母親的手背上,母親的心軟了,從舊花布手帕里拿出了那張帶著體溫和汗水的兩毛錢,遞給了賣燒餅的老奶奶,哥哥接過兩塊燒餅,臉上漾起的笑容把掛在腮幫上的淚珠抖落在黃亮亮香噴噴的燒餅上,顧不得腳上“雞眼”的疼痛,說:“媽媽,我現在不餓,把燒餅拿回家和父親還有妹妹一起吃!”說著,那雙瘦弱的小手把兩塊燒餅緊緊地抱在懷里。買燒餅用去了一毛錢,去醫院挖“雞眼”的計劃落空了。母親只好帶著哥哥往家走,她的心頭泛起一絲酸酸的感覺,眼睛在溫暖的春風里潮濕了。
回家的路上,哥哥忍住腳上“雞眼”的疼痛,咬著牙緊跟在母親的身旁,母親幾次勸他先吃一塊吧,留下一塊到家分給妹妹就可以了。可他搖搖頭,一邊咽著口水一邊氣喘吁吁地說,聞一聞香味就飽了。其實他好幾次偷偷地用舌尖舔著燒餅,母親早就看在眼里了。
看到哥哥抱著兩塊黃亮亮香噴噴的燒餅回來,父親驚奇地問母親:“哪來的錢呀?”不等母親回答,哥哥搶先說:“用挖‘雞眼’的錢買的。”說完一屁股坐在門檻的地上,兩個妹妹立刻圍上來,眼睛盯住哥哥懷里的燒餅,一起伸出沾滿泥土的小手過來輕輕地摸著。母親趕緊用那把生銹的石刀把兩塊巴掌大的燒餅切成了八個小方塊,哥哥遞給父親和母親一小塊,又分給兩個比他小的妹妹每人兩小塊,自己一手拿著一小塊。一會兒用舌尖舔舔,一會兒放在鼻子上聞聞,然后閉上眼睛把兩小塊燒餅從左手換到右手,家里的花貓和黑狗聞著燒餅的香味在他的身邊轉來轉去,急得它們不停地叫喚。
中飯后,父母親去田里忙農活了,哥哥把沒舍得吃的那一小塊燒餅藏進打著補丁的上衣口袋里。找出了削鉛筆的小刀,坐在門檻上,脫下舊布鞋,咬著牙半閉著眼,一點一點地剜下了腳上長了半年的“雞眼”,疼得他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眼眶里滿滿的都是淚水,兩個還不懂事的小妹妹看到他瘦弱的小手沾滿了鮮血,半截腳掌被染得通紅,嚇得渾身哆嗦,坐在地上嗚嗚地哭泣。等到披著夕陽從田里歸來的父母回到家,聽說哥哥用削鉛筆的小刀剜掉了腳上的“雞眼”,都嚇出一身冷汗。母親顧不上做飯,扒開哥哥捂在腳上滿是血跡的小手,仔細地端詳著還在慢慢流血的傷口,哥哥卻躲閃著推開母親的手,微笑著說:“不疼,不疼,沒淌多少血!”
吃過晚飯,躺在床上準備睡覺的哥哥被疼痛折磨得實在忍不住了,一邊喊著媽媽,一邊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母親把他摟在懷里,輕輕地擦著他額頭上滲出的冷汗,揪心的疼痛和無奈變成母親臉上那兩行淚水,慢慢地滑落在哥哥瘦弱的小手緊緊攥著的那一小塊沒舍得吃的燒餅上。借著油燈昏暗橘黃的光亮,母親把臉頰輕輕地貼在他黑瘦的腮幫上,小聲地對坐在床沿上抽煙的父親說:“真沒想到,這孩子會自己剜下腳上的‘雞眼’,比割我的肉還心疼呀!”母親說著已經泣不成聲。父親掐斷了剛剛卷好的那支粗煙,說:“哪天能過上讓孩子們每頓飯都有燒餅吃的日子就好嘍!”讓自己的孩子能有燒餅吃竟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父親人生里最大最美好的期盼!又一聲清晰的呻吟,母親和父親不約而同地伸出手把哥哥摟在他們的胸前。春夏之交的夜晚一陣被月光洗過的涼風從土墻裂開的縫隙鉆進破舊的草屋,母親趕緊幫她兩個熟睡的小女兒掖緊被子,把10歲的大兒子緊緊地摟抱在懷里,沒有一絲睡意。
哥哥讀初中那年,因為家里太窮,他經常餓著肚子去上學,母親由于長期吃不飽飯和過度勞累得了嚴重的胃病,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懂事的哥哥便隨身帶著一個粗布口袋,每天下午放學,就沿著回家的土路邊走邊捋槐樹葉子,曬干了就背到供銷社去賣,半個月左右就可以聚到屬于自己的一毛零錢,再悄悄地跑到街頭買兩塊燒餅揣在懷里帶回家給媽媽吃,每次媽媽都含著淚把兩塊巴掌大的燒餅切成幾小塊,一家老小每人都吃一口。一天晚上,母親給睡著的哥哥塞被子,借著油燈的光亮發現他的手上到處都是捋槐樹葉被樹枝上的針刺扎破留下的紫黑色的傷疤,止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心疼地說:“苦了你了乖孩子,如果有下輩子,我當牛做馬也不讓你再受這個罪。”
1980年9月的一個下午,太陽慢慢地滑下了山,50歲的母親還在院子里忙著家務活,抬頭看到推著自行車的哥哥進了家門,趕緊迎上去問長問短。夕陽用最后一抹余暉把母子倆的臉涂滿幸福和溫暖的色調,歸巢的雞鴨和大白鵝悠閑的鳴叫聲淹沒了鄰居家剛剛升起的那道彎曲的炊煙。母親進了廚房,很快就燒好了半鍋玉米稀飯。哥哥對母親說:“媽媽,今天我領到了大學畢業后第一個月的工資,買了二十塊燒餅回來!”母親帶著幾分埋怨地說:“家里有干的吃,花那個錢干嗎?”說話間,哥哥把那張用了二十多年的低矮得幾乎舊成古董的方桌子搬到了院心,母親端來了稀飯和咸菜,哥哥把一摞黃亮亮香噴噴的燒餅擺在桌子的中間,我和弟弟抓起一塊狠狠地咬上一口,差點被噎住,母親見了忙說:“慢點吃,多著呢!”幾顆性急的星星已經在這個農家小院的上空眨巴著明亮的眼睛,月亮正悄悄地爬上樹梢,星輝伴著皎潔的月光把農家小院映得格外明凈,幾只煩躁的秋蟲撕破嗓子在鳴叫,調皮的花貓一會兒跳上土坯墻頭,一會兒又爬上院墻邊掛滿果實的棗樹。
母親最后一個坐到方桌旁,從哥哥手里接過一塊燒餅,借著月光端詳了很久也沒吃,輕聲地問哥哥:“還記得小時候你第一次吃燒餅流下的眼淚嗎?”“記得,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溫柔如水的月光灑滿了院子,說著講著,母親的臉上卻掛著兩行晶瑩的淚水,淚珠兒毫無聲息地滴落在她手里的燒餅上,哥哥的眼角也濕潤了,如同月光下灑在夜色中靜默的草葉上的露水。
遠處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把鄉村的秋夜渲染得格外的寧靜,墻角那堆草叢中,幾只蟋蟀正在盡情彈奏著琴弦,大黑狗亂叫一通后使勁地用身體蹭蹭母親的腿,母親丟給它一小塊燒餅,它嚼都沒嚼就吞下肚子,搖著長長的尾巴圍著我們吃飯的方桌子快活地兜著圈子。
(推薦人 陳宇)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