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上海200241
文章是潘雨廷先生(19251991)遺稿《詩說》的選刊。《詩說》是一部從《易經》的角度解說《詩經》的著作,沒有最后完成,然而大體已見。全稿分四卷,前三卷分別解說《風》《雅》《頌》,第四卷闡明《詩經》的綱領。此處先行刊載其中的《序》和《贊》,供經學研究者參考。
《易》; 《詩》;《風》《雅》《頌》;正變;河圖洛書
I207.222A008907
《詩說》序
幼習《論語》,有感乎子謂伯魚之言,將以免正墻面而立,輒為二南。其后漸及變風、雅、頌,年二十許始讀畢,略知其意,尚未足以論《詩經》之大義。于今回憶,可得而言者三:其一,《玄鳥》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之頌,《生民》、《閟宮》皆記姜嫄之事。此簡狄、姜嫄之生契、生棄,有至情存焉。周以后稷配天,不亦宜乎,瑪利亞、基督繼之而三。或以生物學證其偽,殊淺陋也。其二,情生于《蓼莪》、《鴇羽》、《陟岵》諸篇。其三,未是小序之說,必誦原詩以味其情旨,惜多未知其義,且信《詩》無達詁云。
是時承歡膝下,享蔭下之福,學而時習,來游來歌。雖則如燬,父母孔邇,其樂何如,然惡識雙親之心者哉。年二十三,慈母棄養,嚴父悼之曰:“于歸我家四十余年,與鄉黨鄰里,遠近親友,絕無一言不和,斯為難得。”小子何知,不期而應之:“溫柔敦厚之詩教,慈母蓋知之、體之、行之、化之矣。”父亦首肯。由是非徒廢《蓼莪》,并廢全經,實不勝其情也。故不僅正墻,有志乎嵩山之面壁。過哀之喪,郁而未發,苦思年余,茫然失所。幸承祖德,感通乎幽明之故,二觀二玩,將終身焉。
年三十余,讀黃道周《易象正》,間有一圖,以《詩》三百列成周天之象,如《卦氣圖》然。觀之即有所得,蓋情之反復,猶氣之消息。消息者,近則剎那之一呼一吸,以至地自轉以一日,月盈虛以一月,地公轉以一年。遠則北辰之轉以二萬五千余年,是謂歲差。更長的消息,尚多不勝言,而情之終始,理實相同。乃啟二讀《詩經》之心,旨在觀詩情之周流耳。數月之功,溫故知新。始悟于小序之說,宜不即不離。《詩》無達詁者,讀詩者之情也。若欲論全經大義,當求諸輯詩之理。凡風、雅、頌各有其道,“道有變動故曰爻”。爻者,正變之情也。然則黃氏之圖,猶未曲盡詩情之變,然亦未能更有所得。夫情變之正,周流復性,利貞性情以通貫《易》《詩》,豈可貿然以言哉!
年四十四,嚴父見背,生離死別,人情之至變。倫常睽孤,謂性不謂命,宿業基因,于焉顯乎。唯送死可以當大事,對越在天,基命宥密;轉約而博,以遇元夫。嗚呼!親喪而化,何人子之不仁乃爾。凡居喪之一年中,兼痛薛師之亡,乃繪成《易與多維正則空間卦圖集》以歸易理。於小祥后,又成此《詩說》,所以一《易》《詩》而性其情。
《詩說》共四卷,前三卷分說風、雅、頌各當一卷,每以易象喻三百十一篇之大義。卷一之風,旨在成各國之象。卷二之雅,旨在明大小雅之相應。卷三之頌,旨在觀商頌、魯頌之輔頰周頌,以見損益生生之理。卷四詩叢說,要在明全經綱領。至若詩情之消息,亹亹之氤氳,主之者非圖書乎,位之者非六龍乎。喜怒哀樂之發,悲歡離合之情,有外于此理乎。因成四圖,為全書之殿。
其一,《河圖與雅頌》。孔子自衛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此象似焉。其二,《洛書與國風》。孔子周游列國,蓋以豳風、二南之象為準,庶可睹天下風氣之變也。前圖凡詩一百五十一篇,后圖凡詩一百六十篇。其數猶中分三百,各為一百五十。雅頌當屬上層之詩,增一首;國風當屬下層之詩,增十首。一與十為數之始終。一散而十,十歸而一,惜散之易而歸之難,此見世變之亟,宜詩人有不勝其情之擾。雖然,戚戚何謂哉。以詩而言,雅頌之一首,非《卷阿》乎,以當正變之幾。國風之十首,非《王風》之十首乎,我其為東周,徒存空言而已矣。
其三,《正風正雅周頌會通六龍既濟》,其四,《變風變雅商頌魯頌會通六龍未濟》。前者凡詩百有三篇,后者凡詩二百有八篇。其數猶三分三百,而一二分之。正者陽一而一百,變者陰二而二百。正者增三首,以當天地人三才之道。在天為《清廟》,在人為《文王》,在地為《關雎》,不知此三首之旨,雖多亦奚以為。變者增八首,以當“參伍以變”之時。伍者何,上以見五首商頌。參者何,下以見周道之傳。傳道之三詩何指,曰宣王時之《白駒》、幽王時之《小旻》、秦風中之《蒹葭》當之。君子何入而不自得,庶識利貞性情之詩旨。
按一陰一陽之平分與陽一陰二之參分,同具易數之至理,不期輯《詩》者正應用之。或準此四圖以讀詩,其斧痕丁丁,鑿跡斑斑。然情思輾轉,憂慮反復,幸能以意逆志,毋執高叟之固,《詩》猶未亡也。
潘雨廷:《詩說》序與《詩贊》
歲次重光大淵獻月旅大呂日臨壬戌之平旦潘雨廷序。
《詩贊》
純哉葩詩,熙德肅雝。溫柔敦厚,琴瑟鼓鐘。
直賦曲比,體物興衷。嗟嘆歌舞,美刺情通。
數往雅順,知來逆風。頌思無邪,位育六龍。
眾甫復幾,姜嫄有娀。后稷配天,圣母仰宗。
流火授衣,公劉益農。恩勤鬻閔,赤舄履忠。
關雎咸速,王姬何穠。笙磬燕饗,九如彤弓。
岐山新命,豐鎬辟雍。駿奔多士,般桓定功。
五倫彌性,朝陽梧桐。敬止單心,客觀斯容。
文武成康,美邦昭融。甘棠南北,鱒魴西東。
陳齊曹唐,四國親封。仁麟菁莪,潛魚秘鴻。
厲宣幽平,詭隨哀恫。烝民秉彝,庭燎夢夢。
城成城傾,蟊賊內訌。伊蒿伊蔚,殄瘁君兇。
黍離淪亡,春秋閟宮。柏舟下泉,塞淵始終。
暴秦淫鄭,僭魯愚宋。彬郁念茲,暢達旻空。
無聲無臭,建極建中。神韻繹章,經緯時雍。
正樂大小,旋律智聰。鳳圖和鳴,不顯黃鐘。
自注
純哉葩詩—— 《周頌·維天之命》曰:“文王之德曰純。”按,《詩》本文王之德。《中庸》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唯基于不雜之純,始足以言文。乃以純字贊《詩》,猶《易》之乾元,《易·文言》曰:“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詩蓋得乎其純。
唐韓退之《進學解》曰:“詩正而葩”,葩以象詩文之美。
熙德肅雝—— 《周頌·維清》曰:“維清緝熙,文王之典。”按,緝熙者,續明也。《易·離卦·大象》曰:“大人以繼明照于四方。”《說卦》曰:“離也者,明也。萬物皆相見,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聽天下,嚮明而治,蓋取諸此也。”凡《易》言離明,猶《詩》言緝熙之熙德。明明德于天下,文王之典也。
《周頌·清廟》曰:“於穆清廟,肅雝顯相。” 《周頌·雝》曰:“有來雝雝,至止肅肅。” 《大雅·思齊》曰:“雝雝在宮,肅肅在廟。”《召南·何彼襛矣》曰:“曷不肅雝,王姬之車。”按,肅雝者,文德之兩端,亦詩德之兩端,宜風、雅、頌皆言肅雝。肅,敬之至,在廟之象,陰之陽,由靜而動也。雝,和之至,在宮之象,陽之陰,由動而靜也。動靜相須,陰陽互根,肅雝之文也。唯文王降在人世,于廟于宮,有肅雝之形。乃陟在上天,又顯肅雝之相。濟濟多士,莫不化焉。若王姬自然亦具肅雝之德,所以能成召南之化。
溫柔敦厚—— 《禮記·經解》曰:“溫柔敦厚,《詩》教也。”按,《詩》教貴乎息。《易·文言》曰:“坤至柔而動也剛”,是其象。“敦復”,“敦臨”,皆基于坤《大象》之“厚德載物”。《秦風·小戎》曰:“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尚存西周詩教之遺風。子貢以“溫良恭儉讓”贊夫子,亦有《詩》教焉。
琴瑟鼓鐘—— 《周南·關雎》曰:“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小雅·鹿鳴》曰:“鼓瑟鼓琴,和樂其湛。”《鼓鐘》曰:“鼓鐘欽欽,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以雅以南,以龠不僭。”按,《詩》之為言,皆可被管弦而鼓舞者也。琴瑟絲屬,鼓革屬,鐘金屬,當主要之樂器,奏以見其詩情云。贊不曰“鐘鼓”而曰“鼓鐘”,義指《鼓鐘》篇。蓋明二南感人之深,雖至幽王時,東南有《大東》、《四月》之哀怨,然淮之君子,仍能守禮不僭。曰雅南者,即《大雅》、《小雅》、《周南》、《召南》之歌。曰龠者,舞也。以不僭之歌舞和其性情,庶成溫柔敦厚之詩教。
直賦曲比,體物興衷—— 《易·系上》:“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朱子《詩集傳》曰:“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易·系上》:“曲成萬物而不遺。”《禮記·中庸》:“體物而不可遺。”按,賦比之言,有曲直之分,然興在曲直之間,不論曲直,皆為體物由衷之言,宜詩文感人之深也。
嗟嘆歌舞—— 《禮記·樂記》曰:“……故歌之為言也,長言之也。說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按,此明人情感中形外之次,詩之情已在其中。
美刺情通—— 《魏風·汾沮洳》曰:“美無度,殊異乎公路。” 《魏風·葛屨》曰:“維是褊心,是以為刺。”《易·文言》:“六爻發揮,旁通情也。”按,人情感物而動,有正有邪。正者美之,邪者刺之。若曰美無度,猶刺之也。凡小序,每以美刺辨詩旨。如《甘棠》曰:“美召伯也”,《雄雉》曰:“刺衛宣公也”,等等皆是。今合易理觀之,人情之邪正,當爻位之失得。正者美之,得位既濟之象。邪者刺之,失位未濟之象。正者守之,邪者改之,發揮旁通,推情合性,《易》道《詩》情,其理一也。凡正風正雅皆有所美,是謂既濟。變風變雅皆有所刺,是謂未濟。頌則以《周頌》為正,《魯》《商》之頌,雖非邪刺,蓋有所鑒焉企焉。
數往雅順,知來逆風—— 《易·說卦》:“數往者順,知來者逆,是故《易》逆數也。”按,雅者,上以化下。風者,下以風上。有風始有雅,亦唯上有變雅,乃下有變風。觀風可以知來,猶《易》之逆數。觀雅可往推為上之德,此《易》之順數云。
頌思無邪—— 《魯頌·駉》曰:“思無邪,思馬斯徂。”《論語·為政》:“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按,頌者,宗廟之樂歌,正風正雅之相合,頌聲乃作。無邪之思,由一篇推至三百篇,詩人之德之純也。學《詩》者宗之為是。
位育六龍—— 《禮記·中庸》:“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易·乾彖》:“時乘六龍以御天。”《易·乾》爻辭:“初九,潛龍勿用。”“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九四,或躍在淵,無咎。”“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上九,亢龍有悔。”按,《詩》三百其思無邪,致中和之故也。以《易》之爻位辨之,下卦三位當風。凡初位潛龍,二位見龍,三位惕龍。上卦三位當雅頌。凡四位躍龍,為《小雅》。五位飛龍為《大雅》,上位亢龍為《頌》。詩思無邪,易卦之同歸既濟也。
眾甫復幾,姜嫄有娀—— 《道德經》二十一章:“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以此。”《易·系下》:“子曰: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易》曰:‘不遠復,無祗悔,元吉。”《大雅·生民》:“厥初生民,時維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后稷。” 《商頌·玄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史記·殷本紀》:“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按,眾甫之狀,于易象猶復初九之幾,于詩情非簡狄姜嫄之生契生棄以生商生周乎。
后稷配天,圣母仰宗—— 《周頌·思文》:“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生民》小序曰:“生民尊祀也。后稷生于姜嫄,文武之功起于后稷,故推以配天焉。”《孝經》曰:“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按,周以后稷配天,而仰宗姜嫄,情同乎《玄鳥》之生商。《禮記·禮運》曰:“我欲觀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是其義。
流火授衣—— 《豳風·七月》曰:“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按,火指二十八宿之心,流火謂心西流而設,時當建申之月。曰七月者,用夏正云。是時尚有暑意,已預為九月授衣之謀,此公劉之德,亦王業之基也。《七月》之詩,蓋周公改述古詩,乃七月、九月等仍用夏正。一之日、二之日則用周正。然則公劉之時尚當夏,《七月》之詩,為《詩經》三百篇中最古之一詩。
公劉益農—— 《大雅·公劉》曰:“篤公劉,于豳斯館。”《易·系下》曰:“包犧氏沒,神農氏作。斫木為耜,揉木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蓋取諸益。”按,神農氏取益象以興農,后稷繼于堯舜之時,公劉又繼后稷之祖德,益農于豳。
恩勤鬻閔,赤舄履忠—— 《豳風·鴟鸮》曰:“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 《豳風·狼跋》曰:“公孫碩膚,赤舄幾幾。”《易·坤》:“初六履霜”,《易·乾·文言》:“忠信所以進德也。”《書·金滕》曰:“公乃為詩以貽王,名之曰《鴟鸮》。”又曰:“秋大熟,未獲,天大雷電以風,禾盡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王與大夫盡弁,以啟金滕之書,乃得周公所自以為功代武王之說……王出郊,天乃雨,反風,禾則盡起。二公命邦人,凡大木所偃,盡起而筑之。歲則大熟。”按,《豳風》蓋當初位潛龍。《七月》者,確乎不拔之祖風云。若文武之功,幸周公以成之。《鴟鸮》以下六篇,皆履霜之漸,忠信之德,所以能反風也。姤復之幾,出入無疾,其《豳風》之情乎。
關雎咸速—— 《周南·關雎》曰:“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關雎》小序曰:“關雎,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易·雜卦》曰:“咸,速也。”按,二氣之《周南》,蓋當二位見龍,二五升降,黃裳元吉,《周南》之旨也。
王姬何穠—— 《召南·何彼穠矣》曰:“何彼穠矣,唐棣之華。曷不肅雝,王姬之車。”《何彼穠矣》小序曰:“《何彼穠矣》,美王姬也。雖則王姬亦下嫁于諸侯,車服不系其夫,下王后一等,猶執婦道,以成肅雝之德也。”《易·歸妹·彖》曰:“歸妹,天地之大義也。天地不交而萬物不興,歸妹,人之終始也,說以動,所歸妹也。征兇,位不當也,無攸利,柔乘剛也。”按,《召南》蓋當三位惕龍,日乾夕惕,以成《周南》之化,召公之德也。夫《書》重帝堯之釐降,《易》貴帝乙之歸妹。《召南》存王姬何穠之詩,其義一也。歸妹三四交泰,成肅雝之德,以免征兇無攸利,召公之功奏矣。
笙磬燕饗,九如彤弓—— 《小雅·鹿鳴》曰:“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又曰:“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朱子曰:“正小雅,燕饗之樂也。”《小雅·天保》曰:“吉蠲為禧,是用孝享。禴祠烝嘗,于公先王。”又曰:“神之吊矣,詒爾多福。民之質矣,日用飲食。” 《小雅·彤弓》曰:“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賓,中心貺之。鐘鼓既設,一朝饗之。”小序曰:“天子賜有功諸侯也。”《南陔》、《白華》、《華黍》、《由庚》、《崇丘》、《由儀》為笙詩,朱子《集傳》:“此六者,蓋一時之詩,而皆為燕饗賓客,上下通用之樂。”按,小雅蓋當四位躍龍,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正小雅之大義也。外比以九如,觀生以彤弓。歌以執磬,金聲玉振,終始條理。君臣相得于絜矩之道,天下由齊家治國可平。
岐山新命,豐鎬辟雍—— 《大雅·文王》曰:“周雖舊邦,其命維新。” 《大雅·緜》曰:“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小序曰:“緜,文王之興,本由太王也。”《大雅·靈臺》曰:“于論鼓鐘,于樂辟雍。鼉鼓逢逢,矇瞍奏公。”《大雅·文王有聲》曰:“文王受命,有此武功。既伐于崇,作邑于豐。文王烝哉。”又曰:“鎬京辟雍,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皇王烝哉。”按,大雅蓋當五位飛龍。由太王、王季而文王,受天命矣。靈臺位于豐,于樂辟雍,文王之家也。鎬京辟雍,武王之家也。
駿奔多士,般桓定功—— 《周頌·清廟》曰:“濟濟多士,秉文之德。對越在天,駿奔走在廟。” 《周頌·般》曰:“裒時之對,時周之命。” 《周頌·桓》曰:“桓桓武王,保有厥士。”《易·屯》曰:“初九般桓,利居貞,利建侯。” 《周頌·武》曰:“嗣武受之,勝殷遏劉,耆定爾功。”按,頌蓋當上位亢龍,武王武成而受《洪范》,經綸建侯,其功乃定。若武王崩,流言作,周德新命之宗廟幾毀而能保者,即在周公反風云。
以上自“流火授衣”至此“般桓定功”十二句,蓋以《豳風》、《周南》、《召南》共三十二篇為正風,及正小雅二十二篇,正大雅十八篇,周頌三十一篇,凡一百有三篇,義當六龍既濟之象。詳見《正風正雅周頌會通六龍既濟說》。
五倫彌性,朝陽梧桐—— 《大雅·卷阿》曰:“俾爾彌爾性,似先公酋矣”,“俾爾彌爾性,百神爾主矣”,“俾爾彌爾性,純嘏爾常矣”。《易·序卦》:“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 有上下,然后禮儀有所錯。”《大雅·卷阿》曰:“梧桐生矣,于彼朝陽。”按,二南主于夫婦一倫,以明生生之象。故《詩》始于《關雎》,義同《易·序卦》下篇之始咸,大雅始《文王》、《大明》。小雅始《鹿鳴》、《四牡》,正大雅終于《卷阿》,有正道存焉。《緜》以父子兄弟二倫為主。《皇皇者華》主君臣一倫,繼以《常棣》當兄弟一倫,《伐木》當朋友一倫。若五倫之理,彌性之謂也。
敬止單心,客觀斯容—— 《大雅·文王》曰:“穆穆文王,于緝熙敬止。” 《周頌·閔予小子》曰:“維予小子,夙夜敬止。” 《周頌·昊天有成命》曰:“於緝熙,單厥心,肆其靖之。” 《周頌·振鷺》曰:“我客戾止,亦有斯容。”《有瞽》曰:“我客戾止,永觀厥成。”按,成王緝熙,文武之德,窮理盡性,以觀周德大成。萬世足法,利貞性情,其在此乎。
文武成康,美邦昭融—— 《小雅·南山有臺》曰:“樂只君子,邦家之基。樂只君子,萬壽無期。” 《大雅·既醉》曰:“昭明有融,高朗令終。”按,兼時位而言,《乾·彖》曰“六位時成”是其義。
甘棠南北,鱒魴西東—— 《召南·甘棠》曰:“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小序曰:“甘棠美召伯也,召伯之教明于南國。”《豳風·九罭》曰:“九罭之魚,鱒魴。我覯之子,袞衣繡裳。”小序曰:“九罭,美周公也。周大夫刺朝廷之不知也。”按,召公之德由北而南,周公之德由西而東,皆以宣文王之德之純。
陳齊曹唐,四國親封—— 《豳風·破斧》曰:“周公東征,四國是皇。”按,武王受《洪范》于箕子,以開國承家,建萬國親諸侯,悉遵洛書九疇之理。今以《詩經》觀之,蓋以《周南》居中,其數五。本于《豳風》之祖德,其數一。由北而南,以召南居之,其數九。西都數七,東都數三。此經緯大法,武王王天下之基也。然后封建天下,兼及四隅。二、四者,異姓陳、齊當之。六、八者,同姓曹、唐當之。詳見《國風會通洛書說》。
仁麟菁莪,潛魚秘鴻—— 《周南·麟之趾》曰:“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小序曰:“《麟之趾》,《關雎》之應也。《關雎》之化行,則天下無犯非禮,雖衰世之公子,皆信厚如麟趾之時也。”《小雅·菁菁者莪》曰:“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見君子,樂且有儀。”小序曰:“《菁菁者莪》樂育材也。君子能長育人材,則天下喜樂之矣。” 《大雅·旱麓》曰:“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豈弟君子,遐不作人。”《大雅·靈臺》曰:“王在靈沼,于牣魚躍。”《易·文言》曰:“潛之為言也,隱而未見,行而未成,是以君子弗用也。”《豳風·九罭》曰:“鴻飛遵陸,公歸不復,於女信宿。”《易·漸》曰:“上九,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吉。”按,麟以上明風雅之正,亦明仁民愛物,萬物得所,郅治之象也。
以上八句,以贊天命之息,周室之盛也。
厲宣幽平,詭隨哀恫—— 《大雅·民勞》曰:“無縱詭隨。”小序曰:“《民勞》,召康公刺厲王。”《大雅·桑柔》曰:“哀恫中國。”小序曰:“《桑柔》,芮伯刺厲王也。”按,厲王監謗而流于彘,周召失和,已無召伯之名,故厲王時無小雅,唯有《民勞》。至《桑柔》變大雅五篇,以當天命轉息而消之交。
烝民秉彝,庭燎夢夢—— 《大雅·烝民》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小序曰:“《烝民》,尹吉甫美宣王也。任賢任能,周室中興焉。”《小雅·庭燎》曰:“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小序曰:“《庭燎》,美宣王也。因以箴之。”《小雅·斯干》曰:“下莞上簟,乃安斯寢。乃寢乃興,乃占我夢。”小序曰:“《斯干》,宣王考室也。”《小雅·無羊》曰:“牧人乃夢,眾維魚矣,旐維旟矣,大人占之。”小序曰:“《無羊》,宣王考牧也。”按,宣王中興之業,徒為夢境。所以復君臣之羊,不可謂無功,惜庭燎之光,君子未止,八疇未能中于皇極。宜中興之德業,可謂皆終于夢境。
城成城傾,蟊賊內訌—— 《大雅·瞻卬》曰:“哲夫成城,哲婦傾城。”小序曰:“《瞻卬》,凡伯刺幽王大壞也。”《大雅·召旻》曰:“天降罪罟,蟊賊內訌。”小序曰:“《召旻》,凡伯刺幽王大壞也。旻,閔也。閔天下無如召公之臣也。”按,幽王大壞,召南之化幾盡,故變大雅以《召旻》終。
伊蒿伊蔚,殄瘁君兇—— 《小雅·蓼莪》曰:“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小序曰:“《蓼莪》刺幽王也。民人勞苦,孝子不得終養爾。”《大雅·瞻卬》曰:“人之云亡,邦國殄瘁。”《易·復》:“上六,迷復,兇。有災眚,用行師,終有大敗。以其國君兇。”按,以上明大小雅之變。上六句前,謂《雨無正》,君安得不兇,周室衰焉。
以上八句以贊天命之消息,可與語至命之理。
黍離淪亡,春秋閟宮—— 《王風·黍離》曰:“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小序曰:“《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遇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思去而作是詩也。”《孟子·離婁下》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魯頌·閟宮》曰:“春秋匪解,享祀不忒。”小序曰:“《閟宮》頌僖公能復周公之宇也。”按,風雅得正而合,始有頌聲。不幸雅變而周頌先亡,自平王東遷久,又降變雅為變風,則王者之跡熄。……由是因魯而更作《春秋》,更附《魯頌》四篇以繼《周頌》,是之謂周禮在魯。且《春秋》之名,非本諸《閟宮》乎。
柏舟下泉,塞淵始終—— 《邶風·柏舟》曰:“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曹風·下泉》曰:“冽彼下泉,浸彼苞稂。愾我寤嘆,念彼周京。”按,有隱憂而不能懷念周京,變風始于《邶風》之《柏舟》,終于《曹風》之《下泉》,共一百三十首。《邶風·燕燕》曰:“仲氏任只,其心塞淵。”《鄘風·定之方中》曰:“秉心塞淵,騋牝三千。”《春秋·魯隱公四年》曰:“戊申,衛州吁弒其君完。”按,州吁弒君,當春秋弒君之始。《邶風》塞淵之心,即此心也。雖至“九月衛人殺州吁于濮”,然變風已甚。王十余年后為狄滅,咎由自取。齊桓公尚能攘戎狄而作楚宮,亦衛文公之能秉心塞淵云。是亦反風之幾,惜未大成。若列國之風,皆見其變而未見其反,故其能良乎。
暴秦淫鄭—— 《秦風·黃鳥》曰:“誰從穆公,子車奄息”,“誰從穆公,子車仲行”,“誰從穆公,子車針虎”,小序曰:“《黃鳥》,哀三公也。”《論語·衛靈公》:“放鄭聲……鄭聲淫”,《陽貨》:“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按,秦穆公以三良殉,《秦風》之暴可喻。鄭風大半為男女私情之詩,其聲之淫可喻。
僭魯愚宋—— 《禮記·經解》曰:“《詩》之失愚。”又曰:“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衛風·河廣》曰:“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宋遠,跂予望之。”小序曰:“宋襄公母歸于衛,思而不止,故作是詩。”按,魯宋之詩當屬風,而國風中無。然頌于周頌外,另有魯頌、商頌。商則前代之頌猶可說也,尚有商頌之德乎。襄公莫慰母心,不亦愚哉,宜爭霸之無功也。若宋之僭,孔子安得不譏之。蓋宋即商之后,存商頌而不采宋風,以絕頑民之情乎。至于魯,僖公請頌,有季氏舞八佾,上行下效,三家衰微。以風為頌,不亦僭乎。
彬郁念茲—— 《論語·八佾》:“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又:“子曰: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書·大禹謨》曰:“念茲在茲。”按,茲指變雅、變風及魯頌、商頌與正風、正雅、周頌之異。前者二百零八篇,后者一百零三篇。
暢達旻空—— 《易·文言》:“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孟子》曰:“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達。”《小雅·小旻》曰:“旻天疾威,敷于下土。”《大雅·召旻》曰:“旻天疾威,天篤降喪。”《商頌·長發》曰:“受小國是達,受大國是達。”按,《論語·子罕》:“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
無聲無臭—— 《大雅·文王》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詩經》三百十一篇,大辨有二,其一贊曰念長者,念此正變之消息云。(整理者按:此處有闕文。)
建極建中—— 《書·洪范》曰:“五皇極,皇建其有極。”《易·比象》曰:“建萬國,親諸侯”,“顯比之吉,位正中也”。河圖中五,周有周頌。
神韻繹章—— 《易·系辭上》:“陰陽不測之謂神。”《易·說卦》:“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論語·八佾》:“子語魯大師樂,曰: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以成。”《易·說卦》;“分陰分陽,迭用柔剛,故易六位而成章。”
經緯時雍—— 《書·堯典》:“黎民于變時雍。”九疇之五,仲虺曰建中,箕子曰建極,其道蓋同,即無聲無臭,極中之象。
正樂大小,旋律智聰—— 《論語·子罕》:“子曰:吾自衛返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禮記·樂記》:“寬而靜,柔而正者,宜歌頌。廣大而靜,疏達而信者,宜歌大雅。恭儉而好禮者,宜歌小雅。正直而靜,廉而謙者,宜歌風。肆直而慈愛者,宜歌商。溫良而能斷者,宜歌齊。”《禮記·禮運》:“五聲六律十二管,還相為宮也。”《易·履》:“上九,視履考祥,其旋元吉。”按,無邪之詩皆妙物之神韻,其樂成章。而既濟六位之龍,經緯各三,無聲無臭以化民也。
鳳圖和鳴,不顯黃鐘—— 《論語·子罕》:“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大雅·卷阿》:“鳳凰鳴矣,于彼高崗。”《禮記·月令》:“中央土,其日戊己,其帝黃帝,其神后土,其蟲倮,其音宮,律中黃鐘之宮,其數五,其味甘,其臭香,其祀中霤,祭先心,天子居太廟太室,乘大輅,駕黃騮,載黃旗,衣黃衣,服黃玉,食稷與牛,其器圜以閎。”按,《小旻》一詩,傳道之詩也。當武王訪箕子而受《洪范》,道由商而周,及西周末。
整理者附記
潘雨廷先生(19251991)有一部未成稿《詩說》,從易學的角度解說《詩經》。此稿沒有完成,然而大體已現,令人感到既幸運又遺憾。全書分四卷,《風》《雅》《頌》各一卷,第三卷解說《周頌》的《雝》以后,于《載見》只寫了一句話就中斷了。《周頌》共三十一篇,《雝》、《載見》位居第十七、十八,解說了一半多一點,以下《商頌》、《魯頌》闕。卷四是《詩叢說》,多有闕文。存目十篇,完整保存的只有三篇。此外七篇,兩篇有原文無述,四篇有圖無說,還有一篇有目無文。
原稿一氣呵成,字跡潦草,然而保存得相對完整,精彩之處,在在而見。一位謙讓而不愿具名的友人不顧辨識困難,毅然承擔了打字工作,協助整理者完成了錄入和校對,使文稿得以清晰呈現。原稿沒有列出《詩經》,整理時將原文植入,以方便閱讀。
全文問世,尚有待時日。今先刊行其首的《序》和其尾的《贊》,供有興趣的研究者先睹為快。《序》中提到的薛師,指薛學潛先生(18941969)。文末所署的日期,重光大淵獻指辛亥,即1971年,月旅大呂日臨壬戌,指該年農歷正月初十一,即公歷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