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書堂
心靈的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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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來愈深地嵌入白楊樹的肌膚
像一顆顆找尋懷抱的心
木秀于林,秀于夕陽下銀灰色的
寂然和惆悵。“我愛你”——他們攜走了
其中的甜蜜,而樹因為當初的疼
還一直背負著漢語的神圣
憑借樹的生長,無數的“愛”
漸漸豐滿起來,并伸出手臂,試圖去撫摸
與之相鄰的“我”和“你”
有時候,樹像受誰之托,差使啄木鳥
來清理一些名字上的斑駁和敗絮
很少有熱戀過的人再來此,重溫他們
曾經的浪漫,而年輕一代已不屑于
為愛立傳。但這片白楊林
因有愛附體,始終不敢老去,依然在枝頭
年復一年地變幻新綠
偶爾,林子會響起一陣騷動,那是風
正歡聚在它們的愛情中
愛花朵初放,也愛花枝下的初吻
愛溫柔的小南風,也愛羞澀的小雨滴
愛一隊隊螞蟻背負的黑,盡管
它總使我想到另一場景那些背井離鄉的黑
愛一個土丘上草木剛剛建立的王國
盡管它下面住著我的亡父和我的悲戚……
在越來越盛大的春天,我的愛
越來越貪婪,以至于所有蜜蜂采集的意象
只夠我釀制一枚甜蜜的藥丸
一只鷹時而是你全部的穹頂,時而
是你擱置在半空的小心情
林木、瀑流、鳥鳴,這些單純事物的
絕妙搭配,怎么看都像一個世界
高貴的原版。美好至此,連神的嫉妒
也拿你沒有辦法
我的心靈,與你一樣曲折迂回
一樣別有洞天,一樣有一只鷹盤旋
然而它的林木被毀,它的瀑流被污染
它的鳥鳴被殖民
我的心靈,空懷一副峽谷之身
也許你捕捉到了我的心靈的聲脈沖吧
此刻,它已羞愧難當
它的羞愧是這個時代的病
(不羞愧是另一種病)
峽谷啊,如果想救它,請開個藥方
如果不想救,請用你的美,埋了它
只有晚飯后到睡覺前這段時間
我才歸屬于我,別的
都分配給了不同的人事
逃遁一樣,我會去到一個山上
也因此擁有了更多的仰望和俯瞰
山不高,正好適合我的中年
山頂稀疏的灌木和雜草
正好對應我的日漸散淡
晚風是我為數不多的一位朋友
我只愿與它敞開心扉
但我更喜歡獨自揣摩
纏繞在山腰間的那片林子
它們茂密、紛雜,如纏繞我的人事
卻不敢再向上蔓延
是不是山,動用了它神的權威
我非神,只能選擇逃遁,這是我
生而為人的悲哀,惟一的安慰是
許多盛大的事物也有類似于我的無奈
就像此刻,夕陽逃離地平線
遠方以遠,躲進了黑色的幕簾
每個生日,上帝都會從我這里
擰下一圈肉質的螺絲
只要我靈魂的引擎轟鳴不已
他就不會忘記來做這份
貌似缺德的工作
“伙計,你是否從酷熱的生活中
冰鎮出了幾杯清涼的啤酒?
你是否從浮云的虛空里
握住了幾束真實的閃電?”
生日之日,卡在喉嚨間的詰問,像追債
有時我羞愧難當,有時又聊以自慰
而上帝仍像一個訓練有素的拆卸工
他沿著蟬鳴的懸梯攀到
我午睡的夢境,不偏不倚地
擰下一圈我肉質的螺絲
我喜歡寫詩,喜歡把漢字
打制成一副副鋸條,來一點點
鋸掉自己多余的部分
因此,我與上帝應屬同一工種
他卻總是搶我的飯碗
永不要對上帝作出毀譽忠奸的評判
生日之日,我只需出具
一張證明,以示斯人替我拆卸過我
并將它心懷感恩地遞至他手里
只要天上還掛著一彎鐮刀的月牙
他手中的活計就不會停下
只要地上還走動著鋤頭的身影
他手中的活計就不會停下
被捶打的孤獨,飛濺著火花
淬火之后,許多感慨、疑慮隨鐵器
一同冷卻下來
他說,只要世上還有死亡,他打制的蓋棺的
釘錘
就還能派上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