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澤榮
[摘 要]自十九世紀中葉以來,為謀求中華民族之富強,中國的知識分子前仆后繼,始終進行著不懈的努力。然而,努力中隱伏著焦慮,交織著彷徨。此種復雜心境,在近代中國早期先進知識分子當中尤其明顯。梁啟超更是其中的典型。其于“中國之將強與未強”這一問題的困惑,始終縈繞在他的政治探索當中。本文將通過對梁啟超政治思想流變的考察,以斑窺豹,從而映射出當時中國先進知識分子的普遍心態:焦慮與彷徨。
[關鍵詞]近代中國;梁啟超;彷徨;中國近代知識分子
自鴉片戰爭以來,中國愈來愈清晰地認識到自身不得不面對兩大歷史任務:自立與自強。若欲自立,必先自強。然而,何以自強?這個問題本來復雜,可在中國近代以洋務派為代表的第一批先進知識分子看來,答案卻頗為簡單:強軍(強軍必須購置軍械,而軍械必耗大量錢財,于是又須“求富”)。在他們看來,列強環伺于我,不過仗其船堅炮利;若我亦鐵甲鋼拳,列強于我何加焉?于是,在洋務健將們的帶領下,中國大地上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自強運動,歷漫漫三十余載,最終建成了一支號稱世界第七亞洲第二的強大海軍。不想,甲午一役,竟一敗涂地!若是敗于西方列強,尚還可忍;不料竟然戰敗于“彈丸”之日本——這個當年亦步亦趨惟中國馬首是瞻的小小學生。此時,中國的先進知識分子們方才幡然醒悟,自強不惟是練兵。
一、由改制到新民
強弱固然在有無槍炮,然而尤其在拿槍炮的人。自十六世紀以來,民族主義激蕩磅礴于歐洲;及至十九世紀末,更進而為民族帝國主義,席卷整個世界。民族振興,自不待言,然而,其道何由?在梁啟超看來,自強之本“在育人才”。戊戌變法期間,梁啟超的一切改革方案,全由此總綱衍出。關于學校,梁啟超尤其重視:“亡而存之,廢而舉之,愚而智之,弱而強之,條理萬端,皆本于學校”;并且“采西人之意,行中國之法,采西人之法,行中國之意”,為學校制定總綱三,分科目十八。然而,興學校,養人才,非自梁啟超始。洋務運動時期,中國便已開設諸多洋務學堂,并向海外派遣大量留學生。于此,梁啟超有頗多感慨與無奈:“中國所謂洋務學生者……生徒之學之,將效用也,學而不見用,則其學之之意何在也?此真吾之所不能解也!”有才而不用,其因若何?在科舉,在官制。于此,梁啟超如是論道:“吾國讀書之現象,最奇者有二:一曰無所謂卒業不卒業也;二曰藉令卒業矣,而不知其所作何用也。”讀書無用,皆因所讀之書無用;而無用之書卻引得天下學子趨之若鶩,其過全在科舉。然而,科舉本身并無過錯(梁啟超認為“科舉,法之最善者也”),所錯者在科舉之內容。科舉當廢教條呆滯之八股,改設經世致用之學。如此,科舉方能與學校合。若欲變科舉,首先須要革官制。自秦以來處專制政體之下二千余年。專制政體的特點是,對上負責,而非對下負責,因為權力來自上級。舊官僚的權力本質上來自皇權,所以他們最終只會對皇權負責,即便是“新人才”,處于這樣的體制中,也必然難逃這樣的命運。所以體制必變,而其根本,自然在權力的核心:皇權。另外在專制體制中,人民處于最下最無權之地位,所以只能作俎上魚肉,任人宰割。因此,體制改革,勢在必行,君主專制,首須打倒。“今夫壓力之重,必自專任君權始矣;動力之生,必自參用民權始矣!”
二、由激進到保守
戊戌變法僅維持百日,便黯然收場,其于梁啟超有極大之觸動。自此,梁啟超由激進轉為保守(絕非守舊),再不輕言改革,遑論革命。革命內含兩義,一為破壞,一為建設。在梁啟超看來,中國若行革命,除破壞外,必無建設。其理由在于,“數百年卵翼于專制政體之人民,既乏自治之習慣,復不識團體之公益,惟知持個人主義以各營其私。其在此等之國,破此權衡也最易。既破之后,而欲人民以自力調和平復之,此必不可得之數也。”梁啟超據此還對中國革命之進程做出了一翻預測。由于專制政體之特性,中國革命必自下層始。其一旦得勢,必率先破壞一切舊制,而此種舉措,往往不利于上流,于是爭端復起。革命者欲保其政權,必日趨極端,遂自取滅亡。民主專制不同于君主專制與君主立憲。君主專制政體下,政府于國民無責任,惟對君主有責任;君主立憲政體下,君主無責任,而政府議院于國民代負責任;而在民主專制政體下,惟元首于國民有責任,而此責任又不過是法理意義上的一紙空文罷了。元首假軍隊之力而攬一切國權,所謂議院國會不過粉飾之門面而已。梁啟超于中國革命的預測(于1903年5月作出),大體上基于古代羅馬、近代法蘭西及南美革命,其中雖有些許臆想,然而確與其后中國革命進程吻合無疑,比如辛亥革命之失敗、袁世凱之復辟以及國民政府之軍政與訓政等等。梁啟超反對革命,其理由除“因于革命而得共和政體者常危”外,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于中國行革命,必致內亂。梁啟超想竭力證明的是,中國不當革命,革命必遭無窮破壞之流毒;然而他又說,“蓋當夫破壞之運之相迫也,破壞亦破壞,不破壞亦破壞。破壞既終不可免,早一日則受一日之福,遲一日則重一日之害”,又說,“凡以鐵以血而行破壞者,破壞一次則傷元氣一次,故真能破壞者,則一度之后不復再見矣,以腦以舌而行破壞者,雖屢摧棄舊觀,只受其利而不蒙其害,故破壞之事無窮,進步之事亦無窮”。梁啟超反對專制,然而又說,“我中國今日所最缺點而最急需者,在有機之統一與有力之秩序,而自由平等直其次耳。”由此不難看出,梁啟超儼然由政客轉變為了學者,其于中國政治的研究固然愈發透徹,然而始終再沒有提出過什么系統的改革方案。
三、焦慮與彷徨
中國傳統知識分子自小就被訓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使命。而當時的晚清政府,內政失修,外敵壞伺,大有土崩瓦解之勢。國家民族當此存亡危急之秋,梁啟超確然踐行了了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其魄力正如孟子所訓,“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然而,救國之道何在?在梁啟超看來,須借天地間獨一無二之大勢力:智慧與學術。據此,梁啟超給晚清學界以極犀利之批評:“今之方領矩步者,無不以讀書自命。”由于這種學以致用的求是精神,梁啟超方能古今中外無所不學,而且可以融會貫通。這一點,在其對儒家“三世之說”的闡釋中最能得到體現。而且,梁啟超還認為,“五洲萬國,直一大酋長之世界焉耳!”而其后,梁啟超又將其與霍布士的理論聯結起來,隨之又將霍布士的理論與墨子學說比較論述了一翻。在對待西方學說的態度上,中國人向來有一種“自古有之”的虛驕之氣。梁啟超生平最惡這種“引中國古事以證西政,謂彼之所長,皆我所有”的自欺之舉。然而,“茍誠為古人所見及者,從而發明之淬厲之,此又后起國民責任也,且亦增長國民愛國心之一法門也。”
梁啟超于中外諸史,皆了然于心。而史之為用,鑒往知來,察彼知己。其論述,視野雖在國際,然而中心卻在中國。中國雖處內外交困之際,然而,卻也正是浴火重生之時。“夫全地人類,只有五種:白種既已若是,紅種則湮滅將盡,棕黑兩種,其人蠢而惰,不能治生,不樂作苦,雖蕓眾猶昔,然行尸走肉,無所取材,然則佃治草昧,澄清全地者,舍我黃人末由也。”在梁啟超看來,中國不僅無可亡之理,而且有必強之道——人才與人力。于人才,梁啟超如是論道,“有才千人,國可以立;有才萬人,國可以強。今夫以中國之大,種類之美,教俗之善,欲求于四萬人中而得一,殆匪曰難也。”于人力,梁啟超認為,華工為天下最廉之勞力,假以時日,“舉天下之器物,皆仰于華民之手,欲華種之無強,不可得也”。此外,為了論證中國之將強,梁啟超竟然連氣運之說也用上了。梁啟超千方百計意欲證明的是:中國必強;然而,縱然他有理論千萬,也始終改變不了這一事實:中國依舊極弱,而且自強之期遙遙。梁啟超先是意欲變法自強,然而卻慘然失敗;其后,他又醉心學術,希望尋求一條救亡圖存之路,最后卻無果而終。對中國前途命運的焦慮,讓梁啟超難免走上極端。其于中國求富之道有一種見解:“使舉國之人,皆為生利之人,而無分利之人;使舉國之事業,皆為生利之事業,而無分利之事業”。這恰見當時梁啟超彷徨之心境。
總的說來,中國的自強,不單單是改革與革命的問題。改革與革命固然需要權衡,然而其中錯綜復雜的諸多細節才是關鍵。若是革命,那革命該由誰來領導?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少?中國會不會重蹈法蘭西和南美的覆轍?革命后當如何建設?是否需要全盤西化?若是改革,當如何下手?舊政府舊官僚當如何處置?改革步伐當急還是緩?如此種種才是中國知識分子彷徨之所在。梁啟超于此也有諸多疑問。比如,在對待中西文化的問題上,梁啟超前后就有兩種截然相反的看法。前期,他意欲移植西方文化于中國,妄圖重塑一種新道德;后期,他又主張依靠中國舊文化改良出一種新道德。然而,面對盤根錯節的種種問題,梁啟超更多的還是手足無措。也正因此,他才難免有快刀斬亂麻的想法,從而走向極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