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友 李丹
摘要:傳統產品責任法經濟分析是以缺陷產品之于社會發展的效益與受害人損失之凈值為分析的邏輯支點,構建效率價值且視其為社會的善。現代產品責任法應對缺陷產品負效應所造成的社會價值傷害予以前提批判,立足消費者權益保護形成的新的效率觀指引下實現向絕對責任的制度轉向。應在國際視野下檢討效率價值在發展不平衡背景下具體實現的困境,以促進產品責任法領域的國際合作,并促成國際公約中實體規范的共同采用。
關鍵詞:產品責任法;效率;倫理性
中圖分類號:DF41文獻標識碼:A
一、產品責任法經濟分析的倫理性問題
侵權法經濟分析備受批評之處在于,將威懾視為侵權法的唯一功能,旨在避免經濟上無效率的行為。其往往被指責在追求效率價值的過程中缺乏對其他法律價值的關注,尤其是缺乏基于對受害人權益保護而產生的倫理性。“傳統的思維邏輯認為如果甲損害了乙,法律所應決定的是怎樣去制止甲的行為,這種邏輯是不正確的、非科學的。因為所采取的措施具有相互性,制止甲的行為以免損害乙反過來對甲是一種損害,需要解決的真正的問題是,應當允許甲損害乙,還是允許乙損害甲,即授權給誰的問題。從效益的原則出發,經濟分析法學的學者主張,關鍵在于避免較嚴重的損害,也就是說,如果侵害行為帶來的效益遠遠超過受害方的損失,法律就應當授權給侵害一方。這在傳統的侵權理論中是不可思議,也是有悖倫理的”[1]。產品責任法亦遵循該原則并確立其經濟分析的邏輯關系,其中邏輯前提是以生產者為分析的切入點,以缺陷產品之侵害行為帶來的效益與受害人損失之凈值為分析的邏輯支點。法經濟學分析并不是完全價值無涉,其事實上是以某種效率觀為前提,且將其視為社會的善,以此出發去考慮效率問題。傳統產品責任法之所以作效益與成本之單純比較,顯然是以缺陷產品之生產乃社會財富增長之一部分,缺陷產品本身并非社會之惡,只要其帶來的效益遠遠超過受害方的損失即為允許的善。基于該種效率觀,產品責任問題被限定在缺陷產品涉及的雙方主體之間,若能在二者微觀法律關系中實現風險的處理,對于社會而言顯然是無害的。從法經濟分析的視角觀察,產品責任法的屬性是受制于缺陷產品致害風險的分擔機制,而該機制又取決于用戶與制造商之間的談判成本。其討價還價的成本水平大約是介于以下二者之間:低的足以被認為是合同關系,高的足以被看成是侵權關系,當認識到產品責任法是兩個法律領域的混合物時就不足為怪了[2]。因此,產品責任制度無論采合同責任抑或侵權責任均重在解決事故損失問題,實現社會效益的最大化,其目標主要不是維護消費者的權益,而在于通過制度設計確保對受害人的激勵,以維護其與生產者之間的合作。
產品責任法律關系中,生產者代表為社會創造財富,乃效率價值的化身,具有優位于消費者權益保護的先在性。“在法律的經濟分析中,被告是處于中心地位的,而原告的地位僅僅是功能性的;盡管侵權法規則和原則與原告利益的相關性與其與被告行為的相關性是一樣的”[3]。生產者行為本身又無法避免外部負效應,基于此,效率價值存在的前提應在于生產者創造財富扣除外部負效應仍維持增長。可見,倘若社會發展導致的結果是生產者的行為導致純外部性,那么其經濟分析的邏輯支點將不復存在。出現該情況要么是基于外部負效應在數量上超過了財富的增量,要么是外部負效應在性質上得到提升,其在價值上具有了超越財富增長的地位,從而顛覆了原本將財富增長作為效率代表的邏輯預設,法經濟學分析必然要尋求新的邏輯支點,以建構全新的內涵社會新價值的效率價值。外部負效應在數量上的超越是不可能的,主要原因在于生產的主動性始終掌握在生產者的手中,其可以通過提高產品定價或者進行責任保險等途徑實現外部負效應的分散。在生產者處于社會強勢地位的前提下,產品責任的法經濟學分析的邏輯基礎永遠都不會消除,產品責任法的制度創新之路將更為保守。必須尋求對缺陷產品外部負效應性質的研究,以對產品責任法經濟分析進行前提批判,使其分析的邏輯前提擺脫自設合理性的現狀,真正使外部負效應問題的研究擺脫對消費者現實影響的局限,以明確產品責任法制度創新的路徑。
二、產品責任法的制度變遷
(一)合同責任
產品責任自19世紀中葉始,“溫特波頓訴懷特案”確立了因商業產品所致損害之追償只能依契約關系提出的原則。“合同補償的獲得受到一種嚴格的限制,即必須遵守只有合同當事人方可取得依合同產生的權利與義務原則。因而,買方可以起訴零售商卻不可起訴制造商,此外本人非購買者(例如受贈人)如遭受損害,在沒有直接合同關系時,亦不可提出訴訟”[4]。該責任形式雖然不利于受害方獲得損害賠償,但是基于農業社會的社會背景,該制度本身仍然是有效率的。農業社會乃自給自足社會,人們生產生活之需要主要取決于自己。產品責任法所稱產品乃經過加工、制作,用于銷售的產品。從這個意義上講,產品所形成的買賣關系乃社會生活滿足形式之例外,法律所關注的重點不在于消費者,而是生產者打破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而產生了一種新的生產生活方式。二者之間是以一種約定的形式而排除了社會所公認的行為方式,基于對其合法性的承認,二者的權利義務關系也依約定實現。產品之產生乃是生產者向原材料中投入加工,而農業社會的加工主要體現為勞動力的凝聚,產品的出現是與勞動力資源的資本化相伴隨。基于產品乃滿足人們需要的例外,同時基于產品中科技含量的低下,產品責任法領域確立了“買者當心”的思維。每個人的生活都可以依靠自己的控制和選擇加以實現。就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地位比較而言,主要不是因為生產者數量多,而是消費者對自給自足方式的依賴,而體現出一定的平等性,甚至是消費者的相對強勢,消費者的選擇對生產者產生實質性的影響。“一般說來,買方能夠以比賣方更低的費用使這種損失最小化,或確保不發生這種損失。也就是說,由消費者而不是賣方承擔因產品故障所致間接損失的責任,大致符合雙方的利益”[2]。將產品責任定性為合同責任,是責任主體局限于與生產者存在合同關系的直接購買人,將生產者與消費者視為完全平等的地位和談判能力,且具有主體的互換性,此時消費者主權是完全可以實現的。在假定消費者具有選擇能力的前提下,其邏輯便演變為,既然購買產品屬于消費者的主動選擇行為,其理應接受自己選擇的結果。就產品責任的承擔而言,生產者可以通過合同關系中的明示條款實現對責任的有效預見,為其與銷售商開脫責任;默示條款的達成較為確定,因此合同責任能夠較為有效地保護生產者,使其保持為社會創造財富的主動性。
(二)侵權責任
工業社會中產品制造過程中凝聚了大量的科技成分,依靠買方當心已不可能判斷出產品是否存有缺陷,因此而導致的風險轉移按照侵權責任處理,由生產者承擔過錯責任原則。1916年“麥克佛森訴布依克汽車公司案”中卡多佐法官指出,“如果某一件產品粗枝大葉地制造出來會對人身造成威脅時,那它就是一件危險產品,本物品由直接購買者以外的人不經檢驗就使用,那么,無須參考契約關系之存在與否,制造者負有謹慎制造之義務”。該案是基于制造者能預見產品的潛在危險并能主動地采取適當措施加以避免,將責任基點合理地放在制造者對產品危險的可預見性上[5]。其典型過錯是在他沒有把合理的安全標志或危險警告包括在其產品之中時產生的過錯,那么,他或者被告的零售商就要對因原告使用其產品所致的損害承擔責任[2]。過錯責任因能夠明確生產者之行為界限而激發其追求效率之熱情,但其最大的問題是疏于照料被害人,被害人必須對生產者存有過失承擔舉證責任,這一點在實踐中往往又是難以做到的。因此,產品責任從合同責任轉向過錯侵權責任,雖擴大了受害人的范圍及其獲得賠償的可能性,但因為要求受害人承擔繁重的舉證責任,從而使得制度之間實現了新的平衡,其偏向生產者進而促進社會財富增長的價值仍得保護,產品責任法經濟分析建立起了工業社會下的邏輯基礎。但就缺陷產品致害之風險分擔而言,生產者履行必要的安全或危險警告義務則意味著履行了必要的義務,因此而致的損害便由受害人承擔,其實質是實現了缺陷風險的轉移,以此確保了效率價值的維護。這一點在工業社會的最初也許還有存在的可能,主要在于該種侵權行為仍被視為是一般侵權行為的范疇,其對受害人造成的損害仍以財產損害為主,即便是人身損害亦可能通過損害賠償的形式使得受害人之損害得到填補。司法實踐在認定生產者有無過失時,主要采取“風險——效益法則”。即通過風險——效益分析生產者是否“善盡合理注意義務”,以認定產品有無“不合理的危險”,法院主要考慮的是結合產品銷售時的所有情況,將該產品投放于市場是否合理,即使生產者并不知曉,或善盡合理的注意義務也無從知曉危險的存在[6]。由受害人承擔生產者是否有過錯的舉證責任問題隨社會發展已不再是程序性問題,而是嚴重危及到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權益的平衡關系,從而導致產品責任的嚴格化,即實行嚴格責任。即便是立法上堅持過錯責任,但“在實踐中,法院往往引用事實自證規則或所謂新過失理論以緩和受害人之不利地位”[7]。嚴格責任下只要產品存在缺陷,并引起了損害,且該缺陷與所受損害之間有因果關系,受害人就可以從產品的生產者、進口商或商標個人擁有者那里獲得賠償。該責任雖表面上加重了生產者的責任,似乎應對其生產積極性造成傷害,嚴格責任也應該是無效率的,但事實恰恰相反。將產品責任定性為是特殊侵權行為,實行嚴格責任原則,則注意到了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的強弱地位,制度選擇上考慮到對作為弱者的消費者予以特殊照顧的問題。在當今經濟結構下,與經營者相比,消費者在信息、技術操作、負擔轉嫁、組織力和市場支配力等方面均處于劣勢地位[8]。二戰后,消費者利益受損現象嚴重,尤以缺陷產品致損問題表現更為突出。究其原因,除生產者一味追求利潤而置消費者安全與健康于不顧外,還與現代社會下商品的產銷特點有密切聯系①。嚴格責任“是以這樣的價值選擇為基礎的,即在產品的制造商和使用者之間,制造商是承擔因缺陷產品所致使用者的傷害的責任的較為適當的一方。這種選擇還伴隨著這種設想:通過產品的責任保險使這種責任可以平攤掉。依此方式,幾乎所有賠償因缺陷產品所致損害的費用,將被制造商攤致產品成本之中,并在大眾中加以分擔”[9]。就產品責任法經濟分析視角觀察,偏向生產者以促進社會財富增長仍然是其不變的邏輯前提,雖加重生產商責任但卻通過責任保險制度建立新的制度平衡。但是有一點卻是值得注意的,與過錯責任原則下缺陷產品風險向受害人的轉移機制不同,嚴格責任下該風險主要是實現了社會的分擔。“看來,效率較高的責任標準是嚴格責任,這是因為大多數與產品有關的傷害事例都是那些由生產者單方面采取預防的事例,正是他控制著產品設計、生產工序,也正是他最有可能認識到產品所出現的任何特定危險,并因而能通過警告最有效地傳遞有關這類危險的信息”[2]。
就企業創造性而言,可從制度性刺激和成本控制兩個方面實現。制度性刺激包括產業引導、稅收優惠等,但非產品責任法研究的領域;成本控制中生產成本由生產者自擔,且易于通過加強管理得到控制,除此之外的就是產品責任而導致的損害賠償金,這主要是取決于產品責任法的立場。嚴格責任雖能夠較好地解決消費者獲得賠償的技術性問題,但是基于對生產者激勵的需要,仍然賦予生產者較多的免責事由。在生產者免責的情況下,消費者的實際損失便無法從生產者處得到賠償,一方面大大降低了生產者的損害賠償成本,另一方面增加了消費者無補償之損害的風險。即便如此對于生產者而言,除了免責事由之外,其可以通過責任保險制度實現賠償損害的移轉,“蓋責任保險可以分散危險,不使損害集中一人或一企業,使其由社會大眾共同分擔,以達損害賠償社會化之目的”[10]。嚴格責任約束下,生產者僅需要履行較好的警告義務②,從而通過產品誤用或者消費者風險自擔等實現免責;也可能通過對現有科技發展水平的技術性把握,使消費者承擔科技進步過程中的風險和不確定因素,但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其從事科技開發與創新的內在動力。故產品責任作為嚴格責任仍然沒有改變傳統產品責任法經濟學分析中所依賴的“善”,即生產者生產行為之外部性如能通過對消費者的有效賠償,即能體現法律所追求的效率。
三、產品責任法現代轉向的制度應對
“現代產品責任法的趨勢是走向一個效率較低的責任標準——絕對責任,或稱之為‘企業責任。依據這個理論,生產者要對因使用其產品所致的幾乎每一個損害承擔責任”[2]。認定產品責任法已經走向危及,顯然是以產品責任法所秉持的傳統效率價值的結果,其核心在于效率價值所依賴的社會“善”已經隨社會的深刻變革而發生改變,需要在新的“善”的觀念下重建效率價值,使其成為產品責任法經濟分析的方法論基礎。傳統法經濟分析以生產者為分析的基點,在侵權法的范疇內,缺陷產品所致受害人的損害僅是靜態地局限于其現實損害,才能獲得侵權人的賠償。而該損害對于受害人生存的影響,甚至因此而影響其人生軌跡則在所不問。這一近代社會被視為“不幸”的部分卻在現代社會被賦予法律意義,從根本上講是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的地位獲得了新的意義,尤其是消費者地位的提升使得其在與生產者之間相互依存關系中的依附地位發生了逆轉,從而使得生產者行為要在滿足消費者權益保護需要的基礎上進行。
現代社會產品責任體現出許多新的特點:產品責任常造成規模大、損害嚴重等為特征的大規模侵權社會事件。因高科技的發展,產品責任損害并非以現實損害為特征,而呈現出較長的潛伏期,對產品責任法中因果關系證明等均造成巨大困難。產品責任造成損害形態主要不是體現為財產損害,而是對人體機能造成嚴重的損害。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的強弱地位不再僅僅呈現于消費的具體法律關系中,而體現出對消費者生存狀況的全面支配,尤其是面對產品責任作為較普遍社會問題存在時,消費者已經喪失選擇能力。因產品責任造成的損害對于受害人而言在性質上發生了變化,原本基于其自身選擇能力而進行的主動性行為,變為了需要被動性的承受。羅納德·德沃金將主動地行為與被動地承受之間區別為“選擇”與“環境”之間的差別[11]。對于受害人的選擇除可從生產者處獲得損害賠償外,其余的負效應則被視為命運之不幸。但是,隨著現代產品責任法的發展,受害人因缺陷產品而招致的損害對其而言無選擇能力而言,只能承受,在傳統嚴格責任的框架下,許多不幸缺乏從生產者處獲得賠償的請求權基礎。社會保障、保險等雖可以為受害人獲得救濟,但社會承受能力有限,且可能會在一定程度上縱容生產者的無責任感,最終對人類生存秩序造成創傷。“20世紀的思想不接受宿命論意義上的‘事故觀念。它把災難看成是非正義的一種情形——它成了一種未經受害人選擇因而不應該由其承受的邪惡。當非正義發生的時候,無論它是什么類型的,法律都必須提供救濟——某種索賠的權利,也可能是某些補償的計劃”[12]。基于此,產品責任法到了該改變的時候,就生產者與消費者關系而言,生產者作為社會發展的代表,仍然應該通過制度激勵使其保持進取,但是必須使之建立在新的社會“善”的觀念之上,以為產品責任法經濟學分析設定新的路徑。
產品責任由嚴格責任向絕對責任的發展趨向值得贊成,盡管反對者認為,這樣會增加生產者的成本進而禁錮其進取心。這樣的看法缺乏深度的分析,就總體而言,“從危險控制的成本出發,企業最能夠控制自己的經營活動,如通過加強內部管理可以有效地降低各種危險產生的概率,也可達到能夠以較小成本防止發生嚴重損害后果的效果”[13]。盡管其仍然會受制于科技發展,無法對產品缺陷及其損害完全避免,但是與消費者的完全無能為力相比,仍然是解決問題的根本。亦有人擔心,既然要求生產者承擔絕對責任,即便是基于科技發展、消費者風險自擔、產品誤用等情形亦不能免責,生產者是否會反而降低自身的注意義務。這樣的假設事實上不會發生,一方面對消費者而言,沒有任何消費者為獲賠償而在明知產品存有缺陷時仍使用該產品。從這個意義上講,生產者的絕對責任乃是使消費者正確作出選擇,避免損害的有效途徑。另一方面,對生產者而言,不同制度約束會使其在競爭中選擇不同的競爭策略,絕對責任的施行,有利于生產者反省傳統競爭優勢,按照適于現代社會的要求去選擇更具現代意義的競爭策略。基于此,現代產品責任法應該樹立絕對責任原則,確立生產者應為社會生產安全性的產品,而不是依靠損害消費者并通過收入扣除成本的單純計算,這才是符合現代社會要求的全新效率觀,以此作為產品責任法經濟學分析的基礎。侵權責任法在制度上應作如下應對:
1.生產者的全程性信息披露義務。現代社會乃信息社會,“本來是在‘物的基礎上進行的交易,現在轉變為在‘信息的基礎上進行交易”[14]。消費者主要不是基于產品的在場、而是對產品相關信息的把握作出購買的決定,電子商務交易的廣泛使用,更使得產品銷售與購買之間實現了空間上的分離,因此交易中信息成為關鍵。產品科技含量越高,生產者對產品信息越是處于壟斷的地位,信息交流過程中的甄別機制無法形成,消費者僅能依靠生產者的信息供給作出交易選擇。傳統上生產者僅對交易環節承擔信息披露義務,且因此能獲得免責的機會,生產者便會在信息披露中為此考慮而作不適宜之信息披露。尤其是,對產品形成有實質性影響的科技部分,生產者會作為商業秘密而將其神秘化。現代產品責任法較為普遍地規定了生產者的全程性信息披露義務,除對生產、銷售階段承擔信息披露義務外,更規定了生產者應對產品售出后的關注義務。德國法規定商品生產者把一件產品投入交易的行為并不免除他隨后的責任,而是他還應該繼續關注產品的使用,并在出現產品危險的跡象或者這種危險實際發生時,以適當的方式進行干預[15]。我國《侵權責任法》第46條規定,“產品投入流通后發現存在缺陷的,生產者、銷售者應當及時采取警示、召回等補救措施。未及時采取補救措施或者補救措施不力造成損害的,應當承擔侵權責任”。
2.督促生產企業走科技創新之路。產品責任領域實行絕對責任意味著,科技發展水平不再成為生產者尋求免責的事由,即便是“發展上之缺陷”生產者亦應承擔無過失責任。《歐洲共同市場產品責任法草案》第1條第2款規定,“制造人使其商品流通之時,即使依當時科學技術發展,并不認為商品具有缺陷者,制造人仍應負責”。 生產者不能再要求由消費者來承擔產品制造過程中的科技風險,從而確立了依靠科技進步實現產品創新、市場競爭力提升的發展路徑,尤其是應該由生產者承擔產品無安全性問題的科學證明。
3.確立連帶型商業運行模式。產品往往經過零件供應商、制造人、進口商、批發商、零售商等環節到達消費者手中,這些環節中都可能促成產品缺陷的形成,傳統產品責任法主要從缺陷制造者的角度去確定責任承擔人。但是,按照信息社會的思維,消費者若知悉缺陷之存在,亦能避免損害的發生,因此產品代言人等缺陷信息的知悉者,雖非缺陷制造者,亦應該承擔產品責任。基于對消費者權益的重視,凡參與產品流通環節者均應樹立責任意識,而不是按照自身的行為方式通過利潤博弈而損害消費者,以確立連帶型的商業運行模式。
4.生產者應努力獲得保險費率上的優惠,以吸引保險公司與其分擔產品責任風險。絕對責任的出現會對保險公司亦造成巨大壓力,甚至會出現不愿意承擔產品責任保險業務的傾向,這顯然變相促使產品生產者提高自身以科技保障為支持的信譽,確保產品質量,避免保險公司遭受巨大損失。因此,絕對責任的實現可促使生產者靠自身的努力,贏得保險公司在保險費率差別對待中的優惠,以促進生產者向社會提供高品質的產品。
5.有利于實現產品責任這一社會問題的有效解決。產品責任法一直被視為裁判規范,“雖然存在對缺陷產品可能追究產品責任的規范,但是只要不訴諸法庭,那么責任的有無就不是很明顯”[14]。更因存在過錯、因果關系等方面的證明,甚至生產者存在許多免責的事由,從而導致許多產品責任事件消費者選擇自甘承受損害。無訴訟時,產品責任規范便無從發揮作用,更不可能對生產者、消費者的行為起到引導作用。絕對責任改變了這樣的局面,訴訟變得更為簡潔,且對相關主體的行為起到足夠的指引。
四、產品責任法制度創新的前景
產品責任法長期以來致力于促進社會發展,尤為突出的是確保生產者不斷創新的動力。產品責任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著社會發展的負效應問題,若社會產品責任問題不嚴重或者僅造成較少程度的社會問題,則意味著社會發展是較為健康的;若社會產品責任問題非常嚴重,或者已經對具有本源性價值的人的生存產生根本性危害,則意味著社會發展付出了較為慘重的代價。這一問題一直在傳統侵權法理念下被掩蓋,侵權法作為裁判規范,從而使得產品責任問題被微觀化,僅被看做是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的關系,從而產品責任法的演進便總是沿著如何確保生產者或消費者正當性如何維護的技術性問題。生產者與消費者在產品責任法設定的法律關系模型中被視為個體,司法所關注的是如何實現個體權利。產品責任法堅持過錯責任原則,實際上實現了產品科技化過程中的負效應轉由消費者承擔,除非能證明生產者在對產品缺陷的產生存有過錯,這一點即便是在過錯客觀化過程中依然沒有改變,雖然將過錯的認定由生產者的主觀可非難性轉向了生產者群體所應具備的注意程度。產品責任法確立嚴格責任的歸責原則,雖然較好地解決了消費者權益保護問題,但其仍然受制于對損害、因果關系等是否存在作出證明的技術性問題,同時,責任保險制度的存在實現了產品缺陷負效應的社會化。上述兩個階段都表明產品責任沒有真正地實現由生產者自擔,從而將社會發展過程中的負效應轉嫁給了消費者或者社會,雖能較好地促使生產者實現生產創新,但卻通過損害賠償這樣的物質化手段實現社會發展風險的消解,而不是將該風險與人類存在的本體結合起來,顯然是以犧牲社會為代價換得社會的發展,社會表面繁榮的背后或將鑄就社會的更大危機。傳統產品責任法秉持的仍然是自由主義所堅持的“正當優于善”之理念,將生產者的行為正當性與其社會的影響之間分離,將消費者的權利正當性與其對生活境遇的實質影響分離,且使前者具有優于后者之地位。社會發展的現實已經證明,經濟的快速發展并不等同于社會需要的“善”,伴隨社會快速發展而來的是嚴重的社會問題;賦予消費者產品責任法上的請求權并未實現保護其權利的目標,與生產者相比,消費者的生活境遇每況愈下。因此,產品責任問題的微觀化,使其受制于侵權法乃裁判規范的定性,僅專注于產品責任法的糾紛解決功能,并建立在矯正正義的價值基礎上。“由立法者所發現的評價首要是指向‘由立法者所想象的生活類型,也因此,在司法時應不斷回到位在法律的類型背后的‘生活類型去”[16]。產品責任法制度創新的方向應在于,其立法或司法“不僅要把它所面對的爭議各方當事人作為個體加以考慮,而且還要將他們視為其他處于或將來可能處于或將來可能處于類似地位的人的(所謂的)代表加以考慮”[3]。若拘泥于產品法律關系中的個體,就會使精力集中于對損害是否發生、過失是否存有等微觀問題的探究上,而忽視因此給社會同類人造成的行為引導效果。產品責任問題不僅僅關系到具體法律關系中是否能實現矯正正義,不同的制度會因此而代表未來社會中的財富分配,與社會分配正義密切相關。民事主體行為自由并不能自證其正當性,其中:對自然人而言,行為自由關涉人之尊嚴,價值上具目的性;對生產者等主體而言,追求經濟利益最大化不能等同于自然人之行為自由,故現代商法通過社會責任等制度使其行為增加倫理性,以促進其行為自由正當化。從這個意義上講,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在法律價值上不再處于相同位階,傳統上將生產者行為視為優位于消費者權益保護之理念亦應被顛覆,反應確認消費者權益保護具有高于生產者行為之價值。法律制度選擇與特定法律關系中價值位序之確定密切相關,法律關系兩端價值居于同位階者,則應注重價值比較與衡量,以劃清界限,在制度選擇上必然走一種中間性思維;而價值處于不同位階者,則要按照價值順位來確定價值關系,制度選擇上必然走一種兩級思維。現代產品責任法視消費者權益保護更具目的性價值,而生產者行為乃屬手段性價值,以此出發,在制度選擇上就應采取一種兩級思維,采絕對責任便具有了充分的法理基礎。對產品責任法的經濟分析就應改變傳統路徑,而在進行消費者權益保護的價值篩選后,再從制度銜接以研究促進社會經濟發展之問題。亦在堅持“正當優于善”的理念下,增進了“正當寓于善”之前提,以強調社會發展不能造成他人損害,從而改變其就社會發展與他人損害之間作單純損益相較的立場。
考慮社會財富分配問題并以之為基點促進產品責任法制度創新并非單純的法律問題,乃嚴重的政治問題和經濟問題。工業社會的深化造成生產者與消費者成為兩大對立陣營,二者之間不僅僅是具體法律關系中單純的利益博弈問題。雙方陣營會透過政黨、意識形態等途徑并經過立法、司法等提出主張,從而使得國內產品責任立法呈現政治上的角力。鑒于對近代侵權法的固守,生產者陣營所主張的保護被告的觀點代表著制度和傳統的延續,如產品責任改革在美國其呼聲不高的一個主要原因就在于,“普通法上產品責任法律制度是按照傳統模式進行,其總體的發展與被告方(產品制造者)所關注的東西是一致的”[17]。又因當今世界國家之間發展的嚴重不平衡及相互依存度之提升,產品責任問題又與其國家競爭力相關聯。其中:國際競爭力之保有又成為生產者一方阻礙產品責任法制度創新的冠冕堂皇的理由。這一點對于新興經濟共同體尤為重要,如有學者認為,“中國與中國臺灣地區以經濟的發展為重心,企業的競爭力是造就經濟的主力,不敢率以‘無過失責任遏止企業界制造瑕疵商品之行為,唯恐降低企業發展能力”[18]。產品責任制度選擇因而呈現出鮮明的洼地效應,采絕對責任的國家不但會造成消費者的傷害,更為嚴重的是其將成為采取過錯責任國家的犧牲品。尤其對以美國為代表的發達國家的產品責任法要提防,要從世界范圍內去看待產品責任法的演進,尤其要考慮到發達國家在世界經濟中的地位,不能以增強其世界競爭力為借口,而實現產品責任中負效應的轉移。新興發展中國家更要促進科學發展,若單方面選擇較為寬松的產品責任法律制度,不但會傷害本國經濟的發展基礎,更可能因與發達國家的不協調而導致貿易保護主義。基于此,產品責任法制度創新應在考慮全球平衡并樹立全球責任感的基礎上,促進在該領域的國際合作,并通過國際公約中實體規范的共同采用方能徹底實現。
五、小結
現代社會發展中法學與經濟學究竟該發揮怎樣的作用是一個較需明確的問題,甚至分別存在著法學和經濟學霸權主義之傾向。法經濟學研究作為交叉學科,并非是兩個學科的簡單交叉,但卻是構建了學科對話的平臺,有利于促進法學與經濟學的學科對話。法學的基本思維在于對政府行為的質疑與批判,而經濟學側重于通過自身學術努力為政府決策提供智力支持,因此有與政府同流合污之危險。尤其是單純的法律制度之經濟分析,其往往建立在諸多的技術假設基礎上,但是卻缺乏價值假設。法經濟學研究應該是建立在法價值判斷基礎上的經濟學分析,重點解決價值同位階情況下的價值衡量問題。若法律關系中主體之間存在不同位階的價值,則不應適用于經濟分析。
注釋:
①具體表現為:其一,生產的技術化使產品內在的危險性增加,尤其是化學、電子等高科技技術在消費品生產上的廣泛應用和開發,使產品的危險性和致損的可能性大大增加。其二,功能構造上的復雜化、生產、包裝上的標準化和規格化,使消費者無法進行檢查作出判斷,致使消費者購買風險增大。其三,產銷環節的多層化,使消費者較少直接面對生產者形成直接交易關系,而是由眾多的批發、零售環節,與之形成簡介交易關系。中介環節的復雜性和多樣性,使消費者受損的可能性增加并趨于復雜。其四,產品信息的廣告化,使消費者面對生產銷售廠家的大量廣告宣傳無法正確判斷而盲目迷信,常做出被動選擇,致使其利益受損。其五,生產企業的集團化或聯合化形成強大的利益集團,而消費者大多屬分散的個體群眾,缺乏共同的利益意識,無法與生產企業相抗衡。劉靜.產品責任論[M].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16.
②《中華人民共和國產品質量法》第27條第5款規定,產品或者其包裝上的標識必須真實,并符合下列要求:使用不當,容易造成產品本身損壞或者可能危及人身、財產安全的產品,應當有警示標志或者中文警示說明。第41條第3款規定,生產者能夠證明將產品投入流通時的科學技術水平尚不能發現缺陷的存在的,不承擔賠償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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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The economic analysis of traditional product liability law takes the benefit of social development affected by flawed products and victims net loss as the logical fulcrum to build efficiency and value them as social good. Modern product liability law should provide premise criticism for the negative effect caused by defective products to the social value and turn to the absolute liability under the guidance system of new efficiency concept. From an international perspective, we should review the plight of concrete realization of the value of efficiency in the context of the uneven development, to promote 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 in product liability law, and favor common use of substantive rules in international conventions.
Key words:product liability law; efficiency; ethical nature
(責任編輯:李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