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圖爾特·布蘭德


譯/ 石姝慧
╱每一次大災難過后不久,物種數量都會比災難前有所增加
生物體面臨氣候變化挑戰時,要么繼續生長,要么適應環境,要么滅亡。適應環境,物種就會進化;繼續生長,當物種遇到同一科類,通常會與之交配,有時會進化成新的物種;生物體滅亡,則會為其他物種移入或適應環境創造條件。因此,氣候變暖為更多物種的生存提供了有利環境。托馬斯發表在《自然》雜志上的一篇文章指出:“全球生物多樣性的變化程度表明,適暖性物種比適冷性物種更能適應新環境,在全球變暖的情況下,適冷性物種只能從一些區域撤出。”
在地球3 8億年的進化過程中,物種不斷豐富起來。雖然之前經歷了五次生物大滅絕,但每一次大災難過后不久,物種數量就會恢復到原來水平,甚至比災難前有所增加。
但是,面對氣候變化,人們不可過于樂觀。氣候變化是人類與自然目前面臨的最嚴重的問題,可能會導致許多物種消失,這是人類不愿看到的。但是,只要不是劇變為極熱或
極冷,氣候變化同樣會帶來新的物種,基本的生物多樣性并不會顯著減少。目前,氣候力學上不斷更新優化的數據以及我們在這一領域內積累的知識已經為我們排除了氣候劇變的可能性。我認為,早在氣候變化達到加劇物種滅絕的程度之前,人類就已經不能適應這種變化了。因此,即使是采取最激進的手段,人類也會遏制氣候變化進一步發展下去。
現階段最明顯的危險依然是布里格斯所說的,“上千種曾經分布廣泛、繁殖力強的生
物數量銳減,而且其幸存者也處在危險的境地”。斯坦福大學生物學家魯道夫· 迪爾佐與
合作者就野生動物的減少進行了一項調查,調查結果刊登在《科學》雜志上。調查結果顯示,陸棲脊椎動物數量“平均減少了2 5 %”,“無脊椎動物的處境同樣不妙。研究人員記錄的所有種類的無脊椎動物中,有6 7%的無脊椎動物數量減少了4 5%。動物數量銳減會嚴重影響生態系統的功能”。
魯道夫· 迪爾佐與其合作者對生態系統功能的擔憂,反映了一些從事自然資源保護
的專業人員對這一問題的重視。2 0世紀八九十年代,隨著一門新學科——保護生物學的
誕生,人們也從關心個別物種的命運,轉而關注整個生態系統的健康狀況。因食物鏈頂端
捕食者缺失而導致的營養級聯(營養級聯指的是某生態系統中某營養級生物數量明顯改變
后,其他營養級生物數量發生相應變化的現象。譯者注),將會引起怎樣嚴重的后果?(黃石公園曾在長達一個世紀的時間內沒有狼的蹤跡,重新引入狼群后,整個生態系統得到改善。這一事實充分證明了這一觀點。)對一個區域噴灑殺蟲劑,殺滅害蟲的同時也導致傳授花粉的昆蟲數量減少,結果會怎樣?大型動物對隨它們的糞便一起移動的營養物質來說具有怎樣的重要意義?腐食動物(如禿鷲)、有清潔河流功能的動物(兩棲動物)、通過吞食種子幫助傳播的動物,以及通過重踏土壤幫助人類播種的蹄類動物,它們又有怎樣的重要意義?在維持森林或牧場生態系統健康的過程中,大型食草動物又起到什么樣的作用?
╱將某一物種的受威脅程度定級為“無危”,就相當于在醫用解剖學層面上將健康人定義為“未死亡”
某個特殊物種易受滅絕的威脅,有助于喚起人類對受破壞的生態系統的關注。在美國,這促使人們頒布《瀕危物種法案》以對其加強保護。但在大多數情況下,這頂多間接說明問題出現了。目前,新西蘭海域的鱈魚種群面臨的最直接的問題,不是鱈魚處境是否安全,而是當鱈魚種群數量只有以前規模的3%時,很可能會造成生態失衡。
我們目前采用的對物種受威脅程度的分級辦法是存在問題的。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瀕危物種紅色名錄將物種保護級別分為絕滅(EX)、野外絕滅(EW)、極危(CR)、瀕危(EN)、易危(VU)(大西洋鱈魚屬于此類)、近危(NT)、無危(LC)。“無危”指的是“還好”,這聽起來很奇怪。這一分類適用于自保聯盟評估的7 6 0 0 0種動植物中的大多數物種。科學家估計,地球上約有4 0 0萬種動植物,目前人類已經發現1 5 0萬種,還有一大部分未被發現。將一個健康物種標記為“無危”,就像是醫學中將健康人標記為“未死亡”。這是事實,但這種思路沒什么意義。自保聯盟已經意識到這一問題,正在積極創建一個綠色名錄,將處境正在逐步改善的物種收錄其中。與紅色名錄不同的是,該名錄將根據該動植物的處境是否具有改善的希望而決定收錄與否,而不是僅僅取決于該動植物是否面臨絕種風險。
人們有理由認為,在還未發現的幾百萬種動植物中,許多動植物是稀有物種,而且極
易受到滅絕威脅。但一個廣為人知的說法是,“物種的滅絕速度要比人類發現新物種的速度更快”。這一說法經不起推敲。新西蘭奧克蘭大學海洋生態學家馬克· 科斯特洛及其合作者在《科學》雜志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為《物種命名,與滅絕賽跑?》(2 0 1 3)。文章指出,在過去幾十年中,人類每年命名并描述1 7 5 0 0種新物種。而從2 0 0 6年開始,每年至少命名并描述1 8 0 0 0種新的物種。同時,專業分類學家的人數也在不斷增加(目前大約有4 7 0 0 0人)。隨著網絡的普及,還出現了許多業余分類學家。現在,每
1 0年有1%的物種滅絕,與此同時,有3%的新物種被人類發現。科斯特洛指出:“物種命名與描述的速度遠遠超過物種滅絕的速度。”
理想的情況應該是,在命名并描述新物種的同時,詳細記錄其生存環境的生態狀況及
生存前景。自保聯盟的志愿者對聯盟評估的每一物種進行認真研究后,在一些重要問題上
得出了可靠數據。這些問題包括種群數量下降、物種分布區縮小、零散的分布區減少等。
但是,有關每一物種與其所在的生態系統之間關系的研究卻很少。比如說,海獺對維持海草森林的健康至關重要,對以海草為生的生物來說同樣不可或缺。其他動物會不會也像海獺一樣,是某一生態系統中的關鍵物種,影響并決定許多其他物種的生存呢?河貍筑起小水壩棲息,為其他物種提供巢穴,同時也為深層地下水含水層蓄水。其他動物會不會也像河貍一樣,是生態建筑師,以自己的建筑對環境產生影響呢?
假如某一物種的幾個亞種,在生態系統中執行極其相似的生態功能,那么當其中的一個亞種瀕臨滅絕時,情況是怎樣的呢?事實上,在這種情況下,它的滅絕是無足輕重的。
2 0 1 2年6月,一只名為“孤獨喬治”的加拉帕戈斯象龜被確認死亡時,全世界一片悲傷。正如它的綽號暗示的那樣,“孤獨喬治”是現存的最稀有的動物,它(很可能)是這一亞種的最后一個個體。但生態學家和分類學家不過是聳聳肩而已。因為加拉帕戈斯象龜有超過1 0個亞種,數量也從1 9 7 4年的3 0 0 0只增長到了現在的1 9 0 0 0只。這多虧人類清除了島上所有的山羊以及絕大多數的老鼠,并保護它們免受捕殺。“孤獨喬治”過去生存的平塔島,現在又有許多加拉帕戈斯象龜,這些象龜生存狀況良好,它們像“孤獨喬治”一樣,吃掉生長過盛的林下植被,幫助島嶼恢復到先前的生態健康狀態。(陸龜喜歡食用林下植被,人們通常會讓它們幫忙修復生態系統。在遠離非洲東海岸的阿爾達布拉島上,有一種大型陸龜,被引進到馬達加斯加島、舌塞爾群島、毛里求斯、留尼汪島、羅德
里格斯島以及夏威夷考艾島的一個公園,用以修復這些島嶼的生態環境。)
通過利用這種動物“易位”(translocation)的手段進行保護,我們在自然環境保護
方面取得了令人興奮的進步。新西蘭奧塔哥大學動物學家菲利浦·塞登與合著者在《科學》雜志上發表文章《逆轉驅除原蟲:如何在變化的世界里重建珍稀物種種群》(2 0 1 4)指出,這種易位做法越來越普遍,也越來越成功。1 9 9 2年以前,已經對1 2 4種脊椎動物進行易位保護;2 0 0 5年,易位保護的脊椎動物數量上升至4 2 4種。在這4 2 4種動物中,有一些是被確定為“野外滅絕”等級的動物,比如加州兀鷲、北美黑足雪貂。現在,它們已經被成功地圈養繁殖,然后重新投放到以前的生存環境中去。另一些則是由目前的居住環境轉移到它們曾經滅絕的區域,比如重回黃石公園的狼群,以及重新引入瑞典和蘇格蘭筑壩棲息的河貍。此外,還有一類屬于一個新的重要范疇——生態置換,比如在夏威夷考艾島引進阿爾達布拉象龜,是為了替代一種早已滅絕、無法飛翔的龜嘴鴨。
菲利浦· 塞登指出,將生態置換視為自然保護的一種有效方法,意味著人類告別了只
關注單一物種的動物易位。目前的全球自然保護工作強調恢復動植物的自然生長過程,而
不是僅僅強調物種面臨滅絕危險。生態置換正是順應了這一趨勢。塞登還指出,由于基因
技術近期取得了突破性進展,一些滅絕物種有希望重生并回到野外。他期待這一天的到來。(剛好,我這些年也致力此事。)
一些物種遭遇了種群遺傳瓶頸效應,還有一些物種受外來疾病折磨,如兩棲動物易傳
染壺菌病,夏威夷鳥類受禽瘧疾的威脅。不久的將來,可以借助一些有助于復活滅絕物種的生物技術,防止這些物種滅絕。人類精密醫學時代的到來與發展,可以使治療精確到病人的基因組(甚至能精確到腫瘤基因)。與精密醫學一樣,科學家可以通過對野生動物基因庫的微妙調整,開發“精密自然保護”技術。
有一個關于成功者的故事,主角是一棵輝煌的板栗樹。這棵樹在美國板栗基金會有眾
多粉絲,他們將其稱為“完美之樹”。2 0世紀之前,板栗在美國東部至關重要,整個東部
的落葉林中,板栗樹占了1/4。但是,由亞洲帶到美國的一種入侵性真菌殺死了幾十億棵板
栗樹。2 0世紀早期,美國的板栗樹瀕臨滅絕。紐約州立大學的植物生理學家威廉· 鮑威爾與查爾斯· 梅納德在板栗基因中進行了轉換調整,將小麥的一種抗真菌基因引入板栗基
因,培養了一種抵抗栗疫病的美國板栗樹。這種板栗樹成為第一種獲準在自然界種植的轉
基因樹,在美國東部落葉林中同樣起到重要作用。
人類應該如何評估生態系統的健康呢?生物多樣性,即生態系統中物種的數量,是一個被廣泛使用的重要衡量標準。被重新廣泛種植的美國板栗樹,為東部落葉林的生物多樣性增添了一個物種,但它所做的還遠不止于此。我們可以采用一種新的豐富生態系統的措施——生物豐度(bioabundance)——來豐富生態系統。栗子樹上每年都會落下許多甜甜的栗子,成為許多野生動物的食物(人類也很喜歡吃)。栗子樹讓整個森林的生物多樣性更加豐富。
╱每平方千米的土地上,生活著1 只猛瑪、5 頭野牛、8 匹馬、15 只馴鹿
我參與了北美侯鴿和猛犸象這兩項復活滅絕物種工程。支持這兩項工程最好的論據就
是生物豐度。復活美國滅絕物種中的標志性動物北美侯鴿的工作,是由長今基金會的一位
年輕科學家本·諾瓦克負責的。諾瓦克對北美侯鴿進行了生態學研究,發現這種鳥在森林中存活的可能性很大。北美侯鴿曾經在東部森林生存棲息。1 9世紀,由于人類的過度采伐,侯鴿滅絕。但是現在,東部森林又恢復到以前的模樣。地球上曾經有幾十億只北美侯鴿,如果森林覆蓋面積恢復到以前的規模,在森林樹冠覆蓋密度高的地方留出一些空間便能成為侯鴿的棲息地。侯鴿的糞便也可以為當地土壤提供養料。保護生物學創始人奧爾多· 利奧波德創作的《沙鄉年鑒》,將北美侯鴿描述為“一場生物風暴。每年,這些像風暴一樣羽翼豐滿的侯鴿飛來飛去,起起落落,穿過整個國家,像狂風一樣呼嘯而過,吞食森林與草原上的累累果實”。侯鴿像火一樣熱情。對森林來說,恢復侯鴿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與火不同的是,侯鴿可食用,而且味道還不錯。
若猛犸象重生,重回廣闊的北美、歐亞靠近北極的區域,以及北極地區,有助于修復猛犸草原以及多花的草本植物草原。世界上最大、最豐富的生物群系曾經在這里生活。1 9 8 8年,俄羅斯科學家塞爾蓋· 茲莫夫在西伯利亞北部發起重建“更新世公園”。茲莫夫估計,人類將居住在北極與靠近北極地區的多數巨型動物趕盡殺絕之前,“每平方千米的土地上,生活著1只猛瑪、5頭野牛、8匹馬、1 5只馴鹿,也有麝牛、麋鹿、披毛犀、羚羊、雪羊、駝鹿。陸地上的食肉動物有狼、洞穴獅子、狼獾。若將動物的體重相加,每平方千米的牧場上,動物總重量超過1 0噸,這比目前長滿苔蘚的北部地區的動物密
度高出幾百倍”。這就是生物豐度。
一些動物保護項目,比如保護非洲象或是重新引進加州兀鷲,需艱辛努力才能完成。還有一些保護項目,不需要人類做太大努力。在很多地區,一些消失很久的動物進行自身易位,到其他地區生存。歐洲許多河流的污染物被清理,三文魚重新回到了萊茵河、塞納河、泰晤士河。整個歐洲,人們在一些廢棄耕地上重新造林,即使沒有正規的大型保護區域,這些地方也重新出現了野生動物。歐洲人歡迎狼、猞猁、棕熊、狼獾、豺等食肉動物重新回到這片土地。這些食肉動物雖然危險,但作用非同小可。
對海洋物種保護有利的是:海洋保護區快速出現,而且面積不斷增加, 從8. 7萬平方千米的意大利佩拉戈地中海海洋哺乳動物保護區,一直延伸到1 0 0萬平方千米的太平洋里莫特國家海洋保護區。里莫特國家海洋保護區是奧巴馬總統2 0 1 4年9月提議擴建的。這
些保護區不僅可以使海洋生物重新回到舒適的生存環境,還可以使海洋生物數量充足,捕
魚業持續發展。目前全球共有6 5 0 0個海洋保護區, 占全部海洋面積的3 . 4 %。《全球生物多樣性公約》的目標是,到2 0 2 0年這一比例提高到1 0%。1 9 8 5年,陸地保護區面積占到全部陸地面積的4%。現在,陸地保護區面積占到陸地面積的1 5.4%,而且很快將達到1 7%。
這些發展趨勢良好。媒體經常報道,人們為物種保護付出艱辛的努力,但屢屢失敗,甚至選擇退縮。但是,當你了解現存危機的相關問題,就會發現,為物種保護付出努力是有效的,也是值得的。北卡羅來納州杜克大學的生物學家斯圖爾特· 皮姆認為,生態環境保護者已使物種滅絕速度下降了7 5%。全球物種滅絕恢復到正常速度是我們的合理目標。然而,在大部分地區,物種恢復到較多數目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意味著將野生動物種群恢復到人們未破壞生態之前的豐富程度,可能還需要經歷兩個世紀的不懈努力。
但是,還有一個觀念問題阻礙了人們的行動。
看看這些新聞標題經常使用的語言:“加速滅絕:政府年度預算會迫使瀕危物種消失”(2 0 1 5年2月,赫芬頓郵報)、“‘物種快速滅絕’給海洋瀕危物種敲響警鐘”(2 0 1 5年1月,美國國家廣播公司新聞)、“物種滅絕危機:全球2 1 0 0 0種動植物面臨消失的危險”(2 0 1 3年6月,共同夢想組織)、“澳大利亞哺乳動物面臨‘滅絕災難’”(2 0 1 5年2月,英國廣播公司)、“第六次生物大滅絕已經到來——這是人類造成的”(2 0 1 4年7月,知名科技網站Re/code)。這些標題的問題不僅僅是用詞不夠準確,更重要的是,暗示著人類無論怎樣努力,都終將以悲劇收場。而這一悲劇的核心,是人類無法修復與自然的關系。事實上,這只是人類感到絕望時掛在嘴邊的托詞,這種心態會導致我們無所
作為,任其發展。消極應對迫在眉睫的厄運是造成這種錯誤觀念的罪魁禍首。
目前,還有許多具體的野生動物問題有待解決,但是過于頻繁地將這些問題描述成“滅絕危機”會引起人們的恐慌,人們會誤認為大自然極其敏感脆弱,而且已經支離破碎,
不可修復。事實絕非如此。作為一個整體,大自然像過去一樣充滿生命力,比冰川時期和行星碰撞的時候更具生命力。正是這種生命力,才促使物種保護的目標得以實現。
大自然極強的生命力到底如何起作用呢?目前人類還不清楚,我們剛開始簡單了解了
微生物與海洋的作用。生態學不是一門預測性的科學,保護生物學也只是一個新出現的年
輕學科。每一次改進科學工具,每一次更新數據、理論,每一個擴大生物保護范圍的項目,都會讓人們對大自然的奇異功能了解更多,人類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能力也會隨之提高。而和諧相處,會促進人與自然彼此間不斷的發展與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