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傭麗莎繞個彎，俯瞰世界

文|陳倩兒 編輯|張薇 攝影|林振東

菲傭麗莎繞個彎，俯瞰世界

文|陳倩兒 編輯|張薇 攝影|林振東

攢了整整兩年的工資，43歲的菲律賓人麗莎·阿韋麗諾 (Liza Avelino)女士終于在4月份挑戰(zhàn)了尼泊爾6198米的島峰。島峰立在珠峰南坡，終年積雪，四周冰河環(huán)繞，麗莎穿著雪靴，拄著雪鎬，連續(xù)4個多小時攀爬超過50度的陡坡。可快到山頂時，她開始渾身發(fā)冷，無法呼吸，最終只能一步步退下雪山。

“我里頭穿了件便宜背心，出汗了沒及時干掉。沒事，我明年再去，反正山一直在那兒！”麗莎盯著遠處，一臉興奮，仿佛身處巔峰。此刻她正坐在香港愉景灣的一張木椅上。這是一個洋人聚居的海邊富人區(qū)，聊天時麗莎掐著表，一到正午就溜了，“我要回去做午餐了，遲到了要靠你雇我了！”

80%的時間里，麗莎是香港32萬外籍家庭用人的一員，埋頭照顧一家四口的英國家庭，買菜、做飯、吸塵、洗衣服、熨衣服、接送孩子。為了挑戰(zhàn)島峰，她將過去兩年絕大部分收入存起來，還囤積了過去一年的假期，才可以踏上長達15天的攀登之旅。

“你也登山？”聽說麗莎是個用人，許多第一次見面的登山愛好者都一臉驚訝。連麗莎的菲律賓朋友也調(diào)侃說，這個同鄉(xiāng)“是火星來的”。“她們說爬山又熱又累又要出汗，為什么不簡單點坐在廣場上呢？”

挑戰(zhàn)島峰之前，麗莎必須飛去離香港最近的一座雪山日本的槍岳，練習(xí)怎樣在雪地上行走。面對麗莎的簽證申請，日本駐香港領(lǐng)事館的工作人員非常頭疼：“我們從來沒有接到菲傭的申請，不知道怎么辦手續(xù)。”

在香港，許多家庭里都住著一位外籍用人。她們大多來自菲律賓，人們習(xí)慣稱她們?yōu)椤胺苽颉被颉百e賓”。這些出身貧困的女人漂洋過海，減輕了許多香港職業(yè)女性的負擔(dān)，自己的日子卻始終單調(diào)乏味。星期一到星期六，從早上六七點忙碌到晚上九十點，到了休假的星期天，就到公園或廣場上聚會，鋪一塊布，席地而坐，方便又省錢。

麗莎的生活也曾這樣單調(diào)重復(fù)。1996年，23歲的她只身抵達香港，受雇于一家四口的英國工程師家庭。在菲律賓的Davao市，從她出生開始，她的父母就只能守著一片稻田，生活貧困，第一回出國的麗莎唯一的愿望是讓家人過得好一點。她埋頭苦干，將每月3000元收入幾乎全部寄回家。到了星期天，和同鄉(xiāng)坐在城市中央的皇后像廣場上無所事事。“香港常常減價，8折、7折，到處都是誘惑，我什么都買不了。”麗莎說。

“其實除了坐在大街上，星期天你還可以干點別的。”直到有一天，女主人忍不住對麗莎說。在麗莎印象中，這位女主人總是自信滿滿，氣場強大，那時正參與香港新機場的興建。麗莎聽了建議，星期天試著去圖書館看看。無意中，她發(fā)現(xiàn)了《香港二戰(zhàn)遺跡山徑》這本小書。“我對二戰(zhàn)歷史很著迷，原來香港還有這樣的山徑，我想去試試！”按照書上介紹，麗莎一個人在山上走了45分鐘，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年英軍抵御日軍的碉堡和炮臺，還在山上俯瞰半個香港的全貌。

“我太愛這種感覺了！”這次短途遠足震撼了麗莎，某種熱情重燃了。她想起小時候，常常食不果腹，可只要和小伙伴一起到叢林探險就無比快樂。“我總是想出去，出去，去外面看看。”從此，麗莎的星期天不一樣了，背上書包，塞進一瓶水、兩根香蕉就往山上跑。“大自然里走一圈，感覺好像充電了，接下來一周我都特別快樂，還不用多花錢！”做家務(wù)時，她老在幻想下一個星期天去爬哪座山。

可一個姑娘成天自己爬山畢竟讓人擔(dān)心。后來，麗莎的新雇主，一對英國銀行家夫婦，干脆幫她報名加入香港一個遠足愛好者的組織。星期天的早上，麗莎在約定的地鐵站與大伙會合，一聊天，大多數(shù)人都從事金融、法律等工作。麗莎不敢說話。

“在香港，菲傭好像總是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如果別人不問我話，我不會說什么。”麗莎說。可她的雇主不這么看，“你不該假設(shè)別人看低你，抬起頭和他們說話吧。”這對夫婦總是強調(diào)他們之間是平等的。“他們不讓我尊稱他們Sir和Madame，讓我直接叫他們名字。”無論是出去和朋友吃飯還是去東南亞度假，這對英國夫婦都會叫上麗莎。“把我當(dāng)成家人，總是鼓勵我，我也可以去享受生活。”麗莎為這個家庭服務(wù)了13年，也被潛移默化影響了。后來遇上其他登山愛好者，麗莎總是大方說出自己的職業(yè)，有人猶豫不知怎么接話，麗莎就笑著說：“是啊，菲傭也可以去遠足。用 人也是份體面工作啊！”

可當(dāng)麗莎想去挑戰(zhàn)香港以外的山峰時，困難馬上就出現(xiàn)了。整整6年，她源源不斷往家里寄錢，讓原本住土房子的父母修了磚瓦房，開了一間雜貨鋪，自己卻沒有一點儲蓄。不要說路費，她連一雙更結(jié)實的登山鞋都買不起。“就像被擰干的毛巾。”28歲那年，她決心改變。她小心翼翼對父母提出，以后不會固定每月寄錢了，除非家里有特殊困難。親人難以理解，“你怎么這么壞啊？你在這么富裕的香港打工，我們還在菲律賓啊！”想著父母的責(zé)怪，麗莎整夜整夜地失眠。可她還是對父母說了不。“那時候我有一個夢想，就是為自己做一點點事情。”

她開始為登山存錢。這個月有錢了就添一雙干旱天時用的登山鞋，下個月有錢了再添置一雙下雨天時用的登山鞋。起初她總是舍不得，盡挑便宜貨，后來才發(fā)現(xiàn)行不通。“穿質(zhì)量不好的登山鞋太容易滑倒了。”

她的足跡也越來越遠。香港的成熟山徑有40多條，過去10多年里，麗莎全走遍了。她不滿足，還要探索，她又去泰國、越南、新加坡探險歷史遺跡山徑，后來還登上了廣東的丹霞山、馬來西亞4000米的京那巴魯山，還定期回家鄉(xiāng)菲律賓，組織登山活動。

“她來到我們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個登山愛好者了，還帶我們一家去爬山。”麗莎最新一位雇主茱莉亞說，受了麗莎的影響，她也愛上了登山，最近每天跑步操練，準(zhǔn)備去蒙古參加遠足比賽。一年前，麗莎還曾經(jīng)背著茱莉亞6個月大的小女兒，牽著8歲的大女兒，在香港大嶼山進行了7公里的遠足。

許多人都被她的活力感染。遠足愛好者組織里所認(rèn)識的朋友，常借給她登山器械，甚至贊助她出國機票。當(dāng)聽說麗莎想去挑戰(zhàn)島峰時，茱莉亞送給她一件羽絨服。

從島峰回來后，麗莎更加閃閃發(fā)光了。她的名字多次登上英文報紙《南華早報》，菲律賓的媒體也報道了她的故事。5月5日，一家服務(wù)菲傭的NGO組織了一場講座，邀請麗莎做主講嘉賓。臺下40多位聽眾，大多是生活在香港的中產(chǎn)洋人。他們想聽聽這位菲傭是如何獲得動力和靈感，去改變?nèi)松摹?/p>

“每個人都有發(fā)光的潛質(zhì)，只是需要一點機遇！”麗莎說。她曾幻想，如果有機會讀大學(xué)，要做一個野心勃勃的律師，再存足夠的錢去環(huán)游世界。可她畢竟不能徹底改變?nèi)松皇菃幔克宰罱K繞了個彎實現(xiàn)自己。

“我不可能有時間和金錢去環(huán)游世界，可是爬上高峰，不就等于俯瞰全世界嗎？”麗莎說，她還要存錢，明年再去挑戰(zhàn)島峰，這一次，她要買一件質(zhì)量更好的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