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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口上百萬的四川省三臺縣,古稱梓州,屬川中丘陵地區,地勢北高南低,水陸交通發達,在歷史上享有“川北重鎮、劍南名都”之美譽。
三臺縣南的郪江流域為古郪國所在地,金鐘山漢墓群為全國四大漢墓群之一,云臺觀有清帝敕賜,乃四川第二大道觀。唐宋時,梓州與成都齊名,被譽為“西南大都”,既是交通“襟喉之地”,又是商品集散地及經濟文化中心。曾旅居梓州近兩年的大詩人杜甫,創作了《奉送崔都水翁下峽》《玩月呈漢中王》《望牛頭山亭子》《九日登梓州城》《春日梓州登樓二首》《陪章留后侍御宴南樓》等詩歌,除了抒發自己苦悶的心情外,更多的是對梓州山河的無盡贊美。
與其說聽川戲還不如說是看川戲。
兒時居住的古鎮居然有家像模像樣的川劇院。有戲上演的日子,戲院前堆滿了人,開場鑼鼓的聲音幾條街都聽得見,為古鎮平添了許多熱鬧。
時至今日,川戲蕭條冷落,只是不知今夜是否能夢回兒時,夢中是否還能聽到川戲那悠悠揚揚的唱腔聲……
——題記
川戲也是國粹。表演中有變臉、吐火、眉頭開眼等絕活兒,不僅香港大牌明星劉德華要拜師學變臉,就連許多老外都學著唱。
如今再聽川戲,我能聽到昆、高、胡、彈、燈戲行腔的婉約,能看到小旦、花旦水袖輕拋的曼妙,但遺憾的是:除了一些對白,我還是聽不懂所有生旦凈末丑雜的唱詞!
每當這時我就荒唐地想:用這樣高亢入云、神完氣足的嗓子來唱,唱詞卻只有川戲票友級別的人才聽得懂,是不是也算一種資源浪費呢?
據說,我國某地曾經流傳一種叫作女書的文字,因為傳女不傳男之故,到今天已是識者寥寥了。川戲雖還遠不到女書的瀕危地步,然而很多有識之士已經開始著手搶救工作了。
但,縱然用最先進的科學手段保留川戲的各種唱腔和絕招(據說已經沒有什么秘密可言了)到幾百甚至幾千年后,如果川戲的唱詞還是難以聽懂,對白還是那樣庸俗,那繼承和發展又有什么意義呢?
自然界的優勝劣汰、物競天擇是殘酷的。
不說高山流水般的《廣陵散》,就連曾經盛極一時的宋詞詞牌,到如今能吟唱的也已是寥若晨星。
于是,有人說,川戲和那些不能被大眾接受的陽春白雪,順其自然或許最好。
星移物換,歲月如流。
多少轟轟烈烈的人物,無數熱熱鬧鬧的事件,皆如過眼煙云,隨著歲月的更替、消逝而淡化了。
往者往矣,逝者逝矣!
然而,總有一種熟悉的聲音,自很遠很遠的天地間縹緲而來,在我的心扉一次次撞擊出強烈的聲響。
這聲音,便是多年來讓我魂縈情牽的巴蜀非物質文化遺產——川戲。
那是多年前晚秋季節故鄉的夜。
秋收完了,麥種上了。
在川西北土地上的人們突然從繁忙中閑下來,便坐立不安,心無望,神無主,人就是為奔忙而生而活的,一下子沒了事做,那是多么難耐的枯寂!
尤其到了夜晚,月瘦星寒,人便更覺長長的寂寞,深深的憂慮。
突然,古鎮蘆溪鎮街上的戲園子——黃州館里響起了一陣陣鑼鼓之聲。看!是唱川戲的戲班子來啦!
一時間,大人、孩子像養蜂人放開的一窩蜂,提起椅子、扛起凳子,男人叼著煙袋,婦女抱著嬰兒,興沖沖地一溜煙兒奔去。
但見“黃州館”的戲臺上,放著一桌、兩椅、一幕布、二汽燈,臺旁端坐著鑼鼓師、琴師等。
戲園子內人頭攢動,一臺川戲正式拉開帷幕。
緊鑼密鼓后,胡琴一拉,幫腔完畢,女旦利利索索地碎步而出。
未聽女旦開口行腔,但看那磋步,花梆步風姿別具,雙膝并攏,步子小巧,腰隨腳扭,頭則自然地跟隨腰擺動,走起來裊娜多姿、款款有韻。
女旦的臺步,讓眾人覺得滿場驟然亮堂起來,似灑了如雪一般皎潔的月華。
陣陣深沉、悠揚的琴聲和清亮、激越的鈸兒聲,讓人一聽就入迷。
隨即,旋風似的緊鼓急奏之后,琴聲陡然一沉一頓,女旦便搭口唱將起來。
那行腔低回婉轉,行云流水,氣沉丹田,頭頂虛空,氣息調理通暢,行腔聲情并茂。恰似《莊子》所說:“導引神氣,以養形魄?!?/p>
此時此刻,全場一片靜寂,無一人咳嗽、呼叫,全都屏住呼吸;聽那嗓音脆亮里含有強健,甜柔中蘊著沉雄,眾人便一呼百應地拊掌叫絕。
緊接著,女旦使出渾身解數,抓住所有人的眼球:
那一腔一調,韻里藏情;那一舉一動,巧中蘊美。
那眉眼一飛一閃,滿臉是戲;那手指一伸一收,盡描人意。有念有唱,唱白間雜。
唱起來一板三眼,說起來一波三折。緊要時一瀉千里,和緩時一詠三嘆;緊迫處一語道破天機,錯綜處千言難訴原委。
吟到悲處,戲院內的觀者回腸九轉,淚流涔涔;念到喜處,板凳上的看客前俯后仰,樂不自禁。
當唱者難以用戲文表達一剎那的心緒之時,臺旁坐桶師(指揮)一點,那把胡琴便悠悠而起,以琴聲訴說人間萬般風情:一會兒高亢,一會兒低回,一會兒委婉,一會兒凄涼。
眾人料定,一曲終了,再來一段高潮,這臺戲的結局就該見分曉了。
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主線還未挽住結,卻又突生許許多多的枝丫。
一個人物的命運未卜,卻又冒出來新的角色。
卻原來,要把戲里各色人等的命運在看客心里裝著,那滯重感難以名狀,欲罷不能。
其實是,聽唱入唱,看戲識戲。戲曲表現千古風云、人生百態,聽者便也卷入那風云之中,或替古人擔憂,或為怨家不平。戲無圓滿結局,人無一絲喜色。
戲情復雜,一出短段,也要唱個半夜三更,而一本大戲,往往連唱幾天幾夜。
那重情義的觀者,便幾天幾夜茶不思、飯不想,一心苦苦記掛著川戲中人物。而夜里一開唱,他們便精神抖擻地坐在月下,一句不落地聽著。endprint
一本千古興亡史,一曲人生行路難,唱不完人間悲喜,閱不盡塵世風云,聽者無不愁腸百結,感慨萬千。
一直聽到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忠臣遷升,貪官斬除的結果,才覺得過了癮,解了恨,消了愁。散場后,便有人捏腔拿調地學著哼唱起來。
川戲聲聲,使川西北的月夜充滿了濃郁如酒的鄉音,使古鎮的故土有了從歷史中飄逸而出的獨特旋律,使家鄉的人們記取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榮枯興衰。
川戲,是盛開在巴蜀大地上一朵千秋不凋的藝術之花,那樸實的純美,那誘人的泥土之香使一代代川人迷戀,也給了這塊熱土以美的滋潤。
古鎮一位文人撰文道:多年前的川戲,使我們這塊土地少了些丑惡,多了些善良;少了些野蠻,多了些文明;少了些虛偽,多了些真美;少了些污穢,多了些純潔。
這些年來,隨著西方文化的滲透,傳統文化日漸衰落,80后、90后追捧周杰倫,酷愛動漫、靈異、穿越和網絡文化快餐等等,仿佛欣賞的趣味現代化了,便冷淡了川戲這一古老的藝術。
殊不知,四川乃是一個農業大省,農村人口占絕對多數。年紀長的農民對赤背露胸、古靈精怪的所謂藝術團表演嗤之以鼻,不予理睬,他們喜聞樂見的還是具有地方風味的川戲!
農民們或在家或在茶館組織川戲玩友會品味坐唱,或進城趕場時買了川戲的VCD、DVD碟片,閑暇時聽上一段、觀賞一回,百聽不厭,愈聽愈迷。
有時在房屋邊的承包地里干活,他們雖然看不見角色的身姿,但聽那唱口,就能在田間地頭想象出伊人身段如何苗條,臉龐如何秀美,眼睛如何晶亮。他們邊聽邊想,勞累沒有了,寂寞沒有了,留在心里的,唯有美美的藝術享受。
一個老農告訴我:只要每天有川戲聽,他種地也有情韻,吃苦也覺快活。
我思忖,四川自古是文化藝術之鄉,人們從未想過拋棄自己喜愛的東西。這植根于民的川戲啊,在老百姓中顯示出千古不衰的生命力!
川戲,就像四川這片土地一樣,永遠以它古樸的風韻,塑造著勤勞質樸的巴蜀人民。
就像摯愛自己腳下的這片土地一樣,巴蜀的民眾會世世代代、如癡如醉地摯愛著川戲!
★黎冰自畫:
出生于四川省三臺縣北面古鎮蘆溪的王黎冰,從小被涪江、水磨河、半邊山等山水和文化環境點染、熏陶。他從小就喜歡音樂、戲劇、書法、繪畫等,最愛看川劇《白蛇傳》《十五貫》《琵琶記》《金印記》《紅梅記》和《投筆記》等經典劇目,以至于上大學后愛上了昆曲,曾到上海、昆山聽評彈和昆曲。大學期間,他給成都龍泉驛養老院的老人表演昆曲片段;在中外文化交流中,他用自己制作的具有濃郁巴蜀風味的幻燈片,為外國友人講述川劇、昆曲的發展歷程,并與意大利朋友暢談川劇與意大利歌劇的優劣,還演唱了川劇和昆曲。這篇散文,是王黎冰記錄下的川劇在古鎮的興衰過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