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偉
青春熱評/主持人何同彬
曠野之中的無思之旅
——評朱慶和的小說《沒有思緒的曠野》
房偉
青年小說家朱慶和的短篇小說《沒有思緒的曠野》,是一篇呈現出“曠野感”的優秀之作。雖然小說的名字叫“沒有思緒的曠野”,但其實作家寫的是一種“曠野感”,無論是在當代城市,還是幾十年前的鄉村,或者那漫漫長途,似乎永無終點的火車,人生都如沒有思緒的曠野,不知飄蕩到何處,也不知下一刻的際遇如何。所謂善惡報應,因果輪回,只存在于人們的假想之中。朱慶和的小說非常個人化,他拒絕在小說中流露出建構宏大敘事的野心,他對歷史、史詩、主體性人物等概念,都顯出了足夠的警惕和懷疑。他表現出了對孤獨人生的深切理解,行走在曠野之中的無思之旅,也就成了曠野的符號象征。
該小說的歷史背景模糊,大致在80年代初,主要通過旁知敘事的方式,在第一人稱的限制性視角內,講述了朋友曹輝童年所經歷的隱秘心理創傷。爺爺出殯,駐扎在外多年的父親奔喪回家,卻意外帶來了一個女嬰。這究竟是誰的孩子?童年的曹輝,在莫名的猜忌之下,將女嬰拋棄至荒野。女嬰死亡,父親鋃鐺入獄,直至病死,而曹輝也抱憾終生。這個故事其實具有很強戲劇沖突性,但朱慶和的高明之處在于,他拒絕讓戲劇性掩蓋生活的庸俗無聊與真實殘酷。在所有沖突的高潮之處,他都一筆帶過,但在表現生活本質的細節處,他卻大書特書,比如,出殯的過程,父母和家庭成員虛偽的關系等。小說有很強的先鋒性,在此我們能看到洪峰的《奔喪》中生與死的戲謔與無奈,余華的《現實一種》無端的殺戮與死亡。然而,朱慶和又避免了先鋒小說過于概念化的生硬之處,執著于在生活真實的情境中表現內在的荒誕。當然,他的小說依然有著探索人性的勇氣和熱心,他也試圖在一團亂麻似的、充滿了莫名變化的生活中,找出人性本應有的尊嚴,這也讓他的小說在智性的節制與審美的抒情之間找到了平衡點。
他的小說語言,真實,尖銳,卻又節制而有耐心。而那些生與死之間冷冷的回顧,卻又有著淡淡的溫情。這是超脫后的徹悟和靈慧的指引。一個寫小說的人是否能成為大作家,首先就是要看他語言方面的先天悟性和后天修煉,是否能找到一種獨特韻味又包含人類經驗普世性的語言。而朱慶和讓我們看到了這種潛力。他的小說能看到新生代小說的影響,但作者發展了自己的口語敘述方式,更簡潔而富于詩意的節奏(這可能也和他大量的詩歌訓練有關)。在干干凈凈的流暢之中,朱慶和的故事,蘊含著悲憫和反諷,又有著極大的張力。例如,他對扁頭死后遺體的描述:“白酒滴在了上面,蛆蟲發出一聲驚叫,便踡腿了。扁頭的陰毛灰白,短小的陰莖顏色發黑,像臨死前掙出來的一截屎。”這些語言看似粗鄙冒犯,實則是在“貌似”冷冰冰的敘述中,嘲諷了人類死亡的卑微與生命過程的殘忍,卻不乏悲憫。又比如說:“那年春天梧桐花剛落,槐花才接著開,一簇簇的都在頭頂上,云彩似的,可真是死人的好季節,村落四周的麥地里,煦暖的風吹著,人們無須到地里去,只等小風再吹上一陣麥子就熟了。如此閑暇的好時光,游手好閑的人們都到街上看熱鬧。”春天萬物花開,萬物繁榮,而逝者已矣,所用恥辱和傷痛,不過是化為一場“熱鬧”罷了。看似天地不仁,其實生生死死,不過是天生天養,天道使然,因此,老子有言:“天長地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而喜喜悲悲,不過是過眼云煙,因私忘公,因此,《陰符經》也說:“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在朱慶和淡淡如溪水般的小說中,我們能看到一個青年作家對小說內蘊復雜性和高審美品格的追求。
小說結尾非常巧妙,仿佛是補敘,又或是不完整的倒敘,故事似乎又在偶然間回到了那個決定曹輝和他的父親常武命運的時刻:“現在他抱著它,真的產生了一種想法,把這孩子抱回家養活并長大成人。”正是這個“偶然”的遭遇和“偶然”的決定,才使得常武仿佛被扁頭的靈魂飛蛾附體,走向了死亡之路。也正是這個嬰兒,不僅讓常武進了監獄,直至病死獄中,而且讓曹輝背負了一生的精神愧疚。當年,出于對失去父愛的恐懼,曹輝鬼神神差地丟掉了嬰兒,然而這恰恰是“潘多拉的盒子”的關鍵一環:他和父親的噩夢從此上演。
由此,朱慶和在哲學上探討人性善惡與命運偶然性之間的荒誕關系。父親常武好心為善,卻遭到不白之冤;曹輝作惡,卻實屬幼稚童心,不知善惡,也為此愧疚終生;大伯二伯,庸俗勢利,也不乏親情,可以說有善有惡,卻樂享人生;祖父扁頭無善無惡,卻也受盡病痛折磨,死后的靈魂竟害死了兒子;而女嬰也無善無惡,卻備受善惡之“苦集滅道”,生而無辜,死而無辜,先被親生母親拋棄,后被人收養,又被曹輝無意害死。朱慶和的哲學觀念是悲觀的,不經意間消解了故事的因果鏈條,使得整個故事在懸疑詭異的氛圍內,卻透露出人世的悲傷。可以說,朱慶和的短篇小說,看似平淡,卻處處苦心經營,無論是小說文體,還是小說的思想內蘊,都表現出了很強的探索性和創新性,我們有理由期待他新的突破。
(作者系文學博士,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山東省簽約文學評論家,中國現代文學館首屆客座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