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
一
艾倫·泰特指出:藝術和詩最幸運的時代是一個偉大的文化處于衰亡的邊緣時代。一個時代既造就詩人,又毀滅詩人,這一點我深信不疑。但丁的文藝復興時代曾忠誠地為但丁服務,而波德萊爾所經歷的法蘭西時代則傷害、毀滅了他。無論如何,作為一個詩人,他得被迫對他的世界和時代的一切變遷、騷動都保持開放和吸收,保持沉默和良知,一種心靈深處的吶喊。他不能逃避創痛和憂患,但他可以不被毀滅;如果一旦毀滅,他便難以在那個時代精神的廢墟上再度萌生,最終成為那個時代最誠實的代言者,衰老的人質。時代的一切煩惱和玩笑,一切悲哀和寬容可以同時進入一個人的靈魂和創意的言詞中,并受到創造性天真的支配――這就是詩歌的奇跡,詩歌神話的感召力。
弗蘭茨·卡夫卡(1883-1924),一個曾被二戰時代冷落和淡忘的預言者,一個具有卡珊德拉①稟賦的道德天才,在我的紀念和冥思中,更重要的是他自己,憑借他的氣質和人生際遇,他的體驗和憂思,扮演了另一個杰出的角色――寓言詩人。
卡夫卡性情怯懦,沉默寡言。他出生于奧匈帝國時代的布拉格,他的父親是一個健壯碩大、白手起家的捷克猶太商人。卡夫卡自幼喜愛文學,在德國大學預科學校畢業后,曾學過文學和醫學,但不久他屈于父命,去德意志大學攻讀法律,取得法學博士學位后,于1908年7月30日進波希米亞王國勞工事故保險公司任職至1922年。1923年他蟄居柏林郊外,埋頭于寫作。1924年6月3日在維也納附近的基爾療養院病逝。卡夫卡在中學時期對自然主義的戲劇和易卜生、斯賓諾莎、尼采、達爾文等人的著作發生興趣。大學期間經常與布拉格的一些作家如恩斯特·魏斯(1884-1940)等人,結交了猶太復國主義者馬克斯·布羅德(1884-1968),并在其影響下開始創作,曾先后和布羅德夫婦一道游歷了意大利、法國、瑞士和德國等歐洲國家,后來在布羅德的介紹下,卡夫卡結識了柏林少婦費麗采·鮑威爾(又譯費利斯·鮑爾)。在其后的五年中,他與費麗采的關系波折不斷,幾起幾落。他與費麗采兩度訂婚。他既不甘忍受生活孤寂和疾病帶來的苦痛而渴望婚姻帶來的一種世俗的家庭幸福,但又擔心結婚將給他的藝術創作必要條件——清靜——帶來威脅。面臨兩種選擇,他痛苦萬分。最終,卡夫卡沒有結婚,盡管費麗采和其他幾位女性在他的生活中起過重要作用,其中包括在他離世前在柏林與他短期生活在一起的多拉·戴門特。
卡夫卡于1917年9月4日被確診為肺結核患者。同年8月10日凌晨他開始咯血,長達10分鐘之久,在布羅德的催促下去請皮克教授查診,結果是兩肺肺尖患結核病。疾病起初是肺尖支氣管炎(肺門病),但很快治療,在布拉格痊愈了,后來為什么卡夫卡的病情復發而且急劇化,至少與他個人的性格、情感生活以及他對病人的同情心等是有關系的。同年9月卡夫卡在蘇牢(一譯趣牢)寫給布羅德的信中這樣說:“我一直在尋找對疾病的解釋。因為一直不能降服疾病。有時我們似乎覺得,大腦和肺私下取得了諒解:‘再不能這樣下去了’!大腦開了口。而五年之后,肺才答應幫助。……在疾病階梯的第一級上,神不知鬼不覺地搭起婚床,對我來說,這成了我人生(當然以后差不多也就是拿破侖的人生)的報償和意義。不要搭吧!我不會超過科西嘉島②的,這是肯定的。”他在寫給米蘭娜的信中又說:“我的神經有病;肺病只不過是精神病的衍射……。”1915年以前,卡夫卡一直與父母生活在一起,經常利用業余時間幫父母經營口商店,而他又忙于自己的寫作,因此幾乎沒有時間從事寫作,不得不經常熬夜。積勞成疾的可能性是不能排除的。卡夫卡與費麗采之間的愛情歷程也可謂是“訂婚時期”,結局是悲劇性的。在現實生活中,卡夫卡是典型的內向而敏感,他的性情正好與費麗采形成鮮明的對照:費麗采在現實生活中生意場上均是強者,外向而健壯。他們兩個人遠離布拉格、柏林兩地的書信交往中親密無間,“一旦見面卻又形同陌路人甚至成為對立面,”卡夫卡內心的各種矛盾日益尖銳化,這些矛盾包括“自由與法的矛盾,創作自由與對家庭、婚姻、職業承擔義務的矛盾,懼怕孤獨和懼怕失去孤獨的矛盾”③,疾病與生活、寫作理想的矛盾,正是這些矛盾讓他度過了被痛苦折磨的五年,然而這五年卻正好又成了他的第一個旺盛期,而且卡夫卡的一些重要作品如《變形記》、《審判》、《美國》等幾乎都是在這期間寫就的。從某種意義上說,費麗采對卡夫卡的影響是重大的,正如他自己在1913年2月17日的信中說:“有時我想,費麗采,你確實有這樣一種支配我的力量,把我變成一個有能力去做理所當然的事情的人”。卡夫卡懼怕疾病。他說自己瘦弱,因怕得病而基本吃素,煙酒、咖啡一概不沾,服藥又怕副作用;還怕失眠,怕噪音。卡夫卡懼怕疾病,并不等于他懼怕死亡。他十分清醒,他的病從一開始就將是“致死之病”。“作為一個飽受疾病煎熬的人,他把死亡視為安息和解脫,對死亡寄以無限的‘信賴’”。他認為,如果禁食知識之樹的果實,那么死亡威脅的真義就在于此,也許這就是自然死亡的原始涵義。④
卡夫卡在馬蒂亞里療養院期間,有一位50多歲的身患肺結核和喉頭結核的捷克病友,謙和而友好,是有兩個成年孩子的父親。卡夫卡應那位病友的要求而他的病房進行語言交談。那位病友拿出兩面小鏡子,告訴卡夫卡關于這兩面小鏡子的用處:一面鏡子將窗外的陽光反射到第二面鏡子上,再由第二面鏡子將陽光照射到他喉嚨中的腫塊上而達到醫生所說的“治療”目的,卡夫卡目睹這一情形,即刻感到頭暈目眩,這時他對那位病友說聲對不起,便強打住精神退出那捷克人的病房,逃回自己的住處。可是那位病友為他如此的纖弱和怯懦的神情所嚇壞了,竟然整夜失眠。卡夫卡為此事在日記中寫道:“盡管如此,我也不能責怪自己,毋寧說我不知道人為什么會突然暈倒。病房所見,真比砍頭的情景還要可怕,甚至比用酷刑還要殘忍。這并不是說我們自己發明各種酷刑,而是種種疾病使然。不過酷刑是無人敢用的,可這里長年在受刑則是事實。……最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受刑者心甘情愿,出于自己的意志,出于他貧乏的內心,自愿拖長受刑的時間。”后來不久,那位病友死了。這個人沒有攜帶什么物件,從療養院出來徑直奔向火車站,隨即登上開往家鄉的火車。正當火車運行的途中,他在兩個車廂的連接處摔了下去,跌在兩個緩沖器之間。因此,那人的死,是自殺,還是自然交通事故,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只有兩點:他在病人中深受孤獨的折磨;火車已載著他的靈魂回到了故鄉。這個病友孤獨而祥和的陰影后來一直籠罩著療養院,籠罩著卡夫卡來日不多的疾病中的生活,同時又像一個熱情的幽靈,召喚著卡夫卡這個肺結核病友。
二
昆德拉在小說《生活在別處》的序言中說出了“抒情態度”這個概念,他說抒情態度就是一個人潛在的態勢,也是人類生存的基本范疇之一,而且人類已具有了這種能力,詩人就是它的化身。對現代抒情的思議和體驗,使我們再一次確認一個給現代人的靈魂注入隱喻的血液的人,帶來更多迷惘與焦慮的人:
弗蘭茨·卡夫卡。
卡夫卡仿佛逃脫不了“被害者”的普遍命運。卡夫卡的名字時常與布拉格聯系在一起,幾乎是密不可分。但是卡夫卡同他的故鄉布拉格之間的關系到底怎樣呢?卡夫卡的全部作品都在敘述一個事實:他與布拉格的關系從來不是單義的,他熱愛布拉格,同時又恨它。在談及它時,他的口吻既有溫情,又包含著尖刻的反諷;他把布拉格既視為故鄉,也看作牢獄,看作人渴望掙脫枷鎖的象征,“從最強烈的吸引中解放出來的象征”。卡夫卡十分厭倦城市世界和城市生活,他從施蒂弗特描寫大自然的超凡脫俗的詩學中得到了靈感。他在日記中流露了對城市環境的怨尤,對親人和家屬的怨尤,而且堅信他接受的教育在諸多方面摧殘了他:“這一怨尤好比一把匕首插進整個社會”。⑤在這里,“整個社會”夸張地隱喻了卡夫卡生活與思想的全部內容。關于1920年大規模的反德和反猶的屠殺事件,卡夫卡在給米蘭娜·葉森斯卡的信中寫道:“現在我整個下午都在街上,被圍在一片反猶太人的仇恨之中。有一次我聽到有人把猶太人叫做‘齷齪的民族’。不可理解的是一個人怎么對自己的出生地如此仇恨呢?……不惜一切代價死守在一個地方的英雄主義是蟑螂的英雄主義,浴室里的蟑螂也是消滅不盡的……就在剛才,我在窗口看到警察騎著馬,憲兵們舉著刺刀,大喊大叫,人群四處逃竄,而在這樓上,丑惡的羞恥依然在保護下生活著。”也許正是這種經歷使他在1922年以反諷的口吻抒情道:“布拉格啊,我的祖國!”
卡夫卡便是這樣一個生活在捷克歷史與文化均處于衰亡邊緣的時代的人。他遭受了冷遇和抵觸靈魂深淵的打擊,言說了人性的寓言和內心的哀歌。他在日記中還袒露他一生中遭受的最沉重的傷害來自布拉格。因此,他不得不離開布拉格,并且拒絕了背景酷似布拉格的維也納,懷揣疾病,放棄婚姻,到柏林尋求他異樣的道路和“健康的夢想”。然而,他又能真正地“離開”布拉格多久多遠呢?卡夫卡否定了布拉格和維也納的荒誕和恐怖,就像他否定了自己的把智慧和疾病隱喻其間的非凡作品。“書籍自有書籍有命運”(米蘭·昆德拉語)。有時,人們也在思考中,如果布羅德們沒有“背叛”卡夫卡的遺囑而遵從他的遺囑,將卡夫卡的作品全部焚毀,那么,我們經驗中體驗的時代是不可能側面地觀照地命名為“卡夫卡時代”了。我們這世紀末的身心和文化藝術結構將抽出某種精神國度的“物質”,包括我們生活中的抗拒流俗的思想、信念,乃至關于世界內在的和表象的意志。他的三部曲《美國》《審判》《城堡》均未文本地完成,這究竟意味的是一種直覺(非自覺)的寫作態度的反映,還是一種直覺寫作本身存在的悲喜兩重性呢?用我的話說,卡夫卡是在用自己的存在物象——作品和生活來隱喻我們共同擁抱的人類精神世界和物質世界的殘缺、頹廢和扭曲。從人文藝術的價值角度來說,卡夫卡的時代影響力和滲透力毫不遜于貝多芬、梵高、康德和克爾凱郭爾,毫不遜于莎士比亞、尼采、柏拉圖和基督教義。在自然社會中,卡夫卡是偶然降臨世界的一個隱形思想者,而他存在的偶然性已經使我們這個“人一思索,上帝就發笑”懷疑主義時代和他難舍難分了,而且成了一個文化取旨的必然導向和高度,至少企圖再次冷落的拋棄卡夫卡的恐怖時代尚未真正來臨。
三
卡夫卡與弗洛伊德、本雅明、弗洛姆、馬爾庫塞等猶太人比起來,還不曾真實地扮演過流亡者的角色。在今天的思想者看來,卡夫卡與他的時代之間應存在著一種有關現實生活的態度、理想及其命運的妥協,這與他怯懦而內向的性情必然有關。卡夫卡在1914年1月8日的日記中寫道:“我與猶太人有什么共同之處?我幾乎與我自己都沒有共同之處,而應該靜悄悄地把我放到一個角落里去,能夠呼吸就心滿意足了。”事實上,卡夫卡的一生就是在那個角落里度過的。然而卡夫卡即使處在一個讓人產生遺忘和卑微感的角落里,卡夫卡依舊沒有逃脫他的時代給予他存在于世界的饋贈——疾病、恐懼和一根來世注定受難的手杖。⑥誰也不能否認,卡夫卡的內心是極不平靜的,盡管他渴望平靜的生活,可他的內心的確在歷經著流亡的生活,他的所有文化精神遺產便是他流亡生活的具體軌跡。
不難看出,卡夫卡與瓦爾特·本雅明(1892-1940)之間存在著一些相似點。本雅明出生于柏林的一個富裕的猶太人家庭,其父是經銷藝術品的商人。他幼時多病,在人文大學預科讀書,后來又在柏林等地攻讀哲學和文學,并成為一名能言善辯的學生領袖。一戰期間,另一位杰出的猶太人格休姆·休勒姆結識,受這個傾向無政府主義者的影響,對猶太教和希伯來神秘哲學發生興趣。后來在慕尼黑求學期間,結識了里爾克(1875-1926),開始閱讀神秘詩人馬拉美(1842-1898)的著作;與一位昔日大學同窗女友結了婚;最后定居伯爾尼,與烏托邦主義辯護士厄恩斯特·布洛克來往甚密,尤其是布萊希特(1898-1956)。布萊希特的助手、拉脫維亞人阿霞·拉希斯后來成了本雅明的情婦,是她把本雅明介紹給布萊希特的,也是在她的鼓勵下,才使本雅明后來轉向了馬克思主義。1933年納粹上臺后,本雅明避居巴黎,開始了他著名的“十九世紀的巴黎”研究,從而終止了他的記者生涯。1940年德軍占領法國后,本雅明才下決心取道西班牙逃亡美國,但當他抵達邊境布港時,當局卻拒絕發放護照,并威脅說要將他交給蓋世太保,本雅明聞之自殺。
卡夫卡和本雅明、普魯斯特(1871-1922)等人一樣在那個時代沒有任何理想的或現實的自我保護能力,類似地死于一種政治生活、經驗上的無能。但離此時代最遙遠的人,也是彼時代最鄰近的人。在保留那個時代的思想實踐的歷程中,他們不需要過多的形而上的經驗,他們需要時間和未來的人類,需要那個“彼時代”的觀照。卡夫卡與本雅明一樣有著很濃厚的悲觀的生存意識,都在自身結合著又分離著巨大的矛盾和痛苦,分享和“聚合的方式”像“一個超越時代的深刻的觀察者和偉大的局外人”⑦。卡夫卡和本雅明都在創造和履行一種人生寓言,本質上卻是樂觀的寓言,他們都企圖在自己的文本中剃除寓言的心理內容,而保存它的美學架構,正如本雅明所說:“寓言在思想之中一如廢墟在物體之中”。在他看來,寓言不僅要說出人類生活的普遍實質,而且要“在最自然、最墮落的官能性質上說出個自傳式的歷史性”(本雅明語)。我曾向一位友人比較卡夫卡和本雅明時說過這樣的一段話:“他們的著作理想無疑在個時代是一種極端冒險的行徑,注定要在一個冷落他們的世紀里扮演替身的‘犧牲者’角色,不管他們未來的思想命運和遭遇如何,先知的詩人是屬于未來的”。
如果說卡夫卡與本雅明有著較多的相似點的話,那么他與克爾凱郭爾(1813-1855)則有著更多的相似點,或許正因為如此,克爾凱郭爾成了他較為尊崇的思想家。他們兩人大都被現代文化人視為比較堅實的存在主義者,克氏被尊為存在主義先驅,而卡夫卡如今又成為后現代主義者追溯和發掘的懷疑對象。他們一生都未曾參加過任何重大的歷史事件,克爾凱郭爾除旅行和游學之外,幾乎沒有離開過哥本哈根,而卡夫卡也除旅行和休假(包括療養)外,也沒有離開過布拉格;克爾凱郭爾兩度求婚而受挫終身未娶,卡夫卡也是幾度訂婚幾度解除婚約而孑然一身;克爾凱郭爾和卡夫卡一樣性情憂郁,內向寡歡,均因病去世,卒歲也十分接近,一個是42歲,一個是41歲;他們都堅持寫日記,把日記當作是他們各自思想和精神最貼近的載體,生前他們都是默默無聞,死后才被本雅明式的“拾垃圾者”們發現:被略帶花紋的碎石包裹的,被人們踢傷的灰色物質,原來是塊琥珀,會思想的琥珀。
伊達·凱爾馬克說在卡夫卡和克爾凱郭爾之間有種奇怪的平行物⑧,其表現就是卡夫卡稱為寫作上的魔鬼之助、克爾凱郭爾稱為美學之物的探討。卡夫卡在1912年7月9日的日記中寫道:“……發現魔鬼。當我們被魔鬼纏住時,那就不會是一個,否則我們(至少在人間)滿可以平靜地生活,如同在上帝身邊,統一和諧、沒有矛盾、不用考慮什么、對跟在身后的人始終放心。他的臉也不會使我們驚恐,因為作為中魔者,我們所擁有的一些敏感性使我們在看到他時表現得很聰敏,情愿犧牲一只手,借以把他的臉遮住。如果只有一個魔鬼掌握著我們,他平靜地,不受干擾地把我們的整個本質縱覽一番,有時還操縱一下我們的自由,那么他也會有跔的力量,在我們心中高居于上帝的意志之上,為我們長久地保持著一種人的生活,而且飄忽不定,使我們一點都看不到他的蹤影,也不會因此不安。我們人間的不幸只會是由成群的魔鬼構成的。”卡夫卡用剖白式的口吻說過: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魔鬼——咬人、趁夜色害人。這無所謂善與惡,抑或生命:如果沒有魔鬼附體,人就活不下去,魔鬼是人的固定搭配,這就是卡夫卡對理念世界的一種態度,他甚至會認為人們無法抗拒這種魔鬼附體的宿命。在這里,關于克爾凱郭爾對美學之物的探究當不展開談述。
如果把卡夫卡和本雅明、克爾凱郭爾三人比較一下,不難發現,他們都具有濃郁的非詩文本的詩人氣質。從醫學角度來說,患有精神病的人總是可能更靠近天才或屬于天才的行列。俄羅斯一心理學家得出結論:在天才的先輩中,毫無例外地都能發現精神病的特征,而且經常是精神病患者;天才向來都有點神經質;在天才的近親當中,肯定有精神病人,天才的先輩中往往不乏天分居高之人。他們把此稱為天才的“精神病現象”。比如普希金、歌德、果戈里、陀斯妥耶夫斯基、梵高、畢加索、荷爾德林和尼采等,舉不勝舉,都或多或少地表現出精神異常。弗洛伊德把精神病人和神經病人統稱為心靈病人。無疑,他們三人完全可以被事實視為在人格精神旨向方面存在典范意義和價值的心靈病人。這三個病人似乎被一種理性又非理性的東西聯結在一起:卡夫卡大抵于1910年親近了克爾凱郭爾,本雅明大抵于1927年親近了卡夫卡,克爾凱郭爾則成了他們的引路人,把他們連同自己帶向一個孤獨、充滿恐懼和顫栗,卻又暗藏光輝的深淵。
卡夫卡從未自命為詩人,他只說過他身為作家的使命。但誰又能否定他作為寓言詩人的事實:他事實上寫過詩句,而他更多的無形的詩意則表現在他的日記、筆記、小說和寓言中,他在用自己的言詞來表達自身無比深邃的內省經驗:一個動蕩的世界不可保護性、可疑性以及對這個世界的回避和沉默。這種表達的意圖就是——用他自己話說——“寧愿千百次地毀壞,而不愿在我心中保留且藏有這個世界的痕跡,”這些痕跡已成了我們追憶“卡夫卡時代”的最純粹的詩意。我們可想而知,本雅明以文史詩評家的角色以幾乎是同一種眼光和思想氛圍去面對卡夫卡和波德萊爾(1821-1867),是需要付出很大的勇氣的,因而也只有本雅明才可以較早地看到一顆“沒有氛圍的星星”在奧匈帝國的天空中閃耀,像波德萊爾一樣。最終,他們都目睹了過去時代的悲哀:詩人從半空中跌落下來,成為“垃圾”和“拾垃圾者”這雙重隱喻的化身。卡夫卡比較景仰的詩人有莎士比亞、歌德和席勒等(時代所限),他在書信中提到的中國詩人有袁牧、李白、杜甫、楊萬里、蘇東坡等。克爾凱郭爾跟卡夫卡、本雅明比較起來,更富有藝術家的狂放,他從來不懷疑自己是天才,即便在人生最險惡的時候也從未懷疑過,他說:“從本質上講,我是個詩人,一個天才。”卡夫卡則沒有他的那份自信,可事實上他是克爾凱郭爾最理想的繼承者:“思想家的思想家”。
四
卡夫卡對待自己是不公正的,他不應該去懷疑潛藏在他寫作背后的健康的理想,去否定自己的作品中所體現的思想。這無疑是人類文化史上一次較為莊重的自虐自戕的事件,作為文化上的人道主義者理應摒棄這種行為。也難怪卡夫卡遭到他的同鄉米蘭·昆德拉的非議:人們觸及到圍繞他的遺囑傳說的最大謊言——“卡夫卡不想毀掉他的作品”⑨。誠然,這只是昆德拉的一家之言,而且不失偏頗。但我們在這種結論下仍可得出一個陳述:卡夫卡直到今天仍是一個神秘的未知數,需要更多的閱讀者和思想者到他的遺產中去探尋和追問,抑或是一種徒勞,荒謬,無目的性,但我們不可否認歷史和宗教亦是如此的命運,因此卡夫卡仍然會潛伏在現代人的大腦皮層中。此文寫到這里,將草草結束,讓我和一些熱愛卡夫卡的人們一樣銘記一個十分親切卻已遙遠的歷史膠片:
1939年3月14日深夜,布羅德被淪為一個流亡者。他在納粹進駐布拉格的前夕,告別故鄉逃亡馬勒斯坦。在他的手提箱里裝著一個人給世界留下的遺產,一個時代的被變形的縮影……
注釋:
①卡珊德拉:又譯卡桑德拉,古希臘神話傳說中的女預言者,特洛伊王普里阿斯摩斯與赫庫芭的女兒,她的形象常見于古希臘的造型藝術和文學作品中。
②科西嘉島,法國地中海的島嶼,拿破侖的故鄉。
③參閱胡其鼎先生 《弗蘭茨·卡夫卡和費麗采·鮑威爾》一文,原載《世界文學》1993年第4期。
④參閱伊達·凱爾馬克《我不抱怨,一位創造性的人與疾病邂逅的自述》,維也納阿馬爾塔出版社1972年版。本文摘自《向死而生》,三聯1993年版第二章第1節。
⑤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1929-)語。
⑥卡夫卡曾在筆記中這樣寫道:“在馬爾扎克的手杖柄上寫著:我在粉碎一切障礙。在我的手杖柄上寫著:一切障礙都在粉碎我。共同的是‘一切’。”
⑦參閱本雅明《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中譯本序《本雅明的意義》,三聯1989年版。
⑧同上,④。
⑨參閱米蘭·昆德拉《被背叛的遺囑》,牛津大學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