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維
記憶,尊嚴的最后堡壘
——讀S.A.阿列克謝耶維奇
馬維
“我從前線回來時21歲,已經是個白毛女了。我一只耳朵被震聾了,每當半夜里聽到附近礦井開采爆破的聲音,我就會從床上爬起來發瘋地往外跑……”,在《戰爭中沒有女性》這本書里,阿列克謝耶維奇采訪到的一位參加了衛國戰爭的女性,在近半個世紀之后這樣回憶道。這是這位如今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第一本書,也可能是俄國歷史上第一次,有人以長篇文字去記錄戰爭這個向來被認為是只有男性出沒——男人參與,男人記錄——的領域里,女性所經歷的一切:她們在戰爭中承受的肉體傷痛、精神刺激,震驚和壓抑、淚水和離別。有一位去過戰場的婦女,戰后再也不敢進肉鋪,因為那里各種肉的紅色總讓她無法克制地回想起自己曾經親歷的血肉模糊的殘酷景象。
也許,選擇衛國戰爭這個多少有些“紅色”的主題開始她的“文獻文學”寫作生涯,既與當時作者身處的敏感政治環境有關,也與作者的家庭遭遇密不可分。雖然阿列克謝耶維奇出生于戰后的1948年,但戰爭離她并不遙遠。她的親戚中,有11人死于這場慘烈的大規模戰爭,后來談到這段家族歷史時她說:“我的父親,我的祖母告訴我的故事,甚至比記錄在我書中的更令人震驚。這就是我童年心里的震動,我的想象力也被永遠地撞擊了。”
從明斯克大學新聞系畢業后,阿列克謝耶維奇成為了一名記者,同時跟隨報社的一位前輩作家學習紀實寫作。因為堅持獨立報道和批判風格,她曾多次獲獎。但也正是因為謹守人道立場,堅持獨立調查與訪談,又在作品中反復刻畫戰爭、人為災難等令決策者難堪的事件,她的新聞活動經常受到政府限制,《戰爭中沒有女性》1984年出版時經過了蘇聯審查機構的大規模刪減,代表作《錫皮娃娃兵》曾被列為禁書。時至今日,她的好幾本著作,都需要刪節后才能在俄羅斯和她的祖國白俄羅斯發行,有些作品是由她自己掏出文學獎金購買版權后才得以在俄國出版發行的。1992年,她甚至在政治法庭受到過審判,只因國際人權觀察組織的抗議才中止。此外,在白俄羅斯,她還被指控為中情局工作,電話遭到竊聽,不能公開露面。2000年,她受到國際避難城市聯盟的邀請,遷居巴黎,后又在歌德堡和柏林居住,2011年盧卡申科下臺后才得以回到明斯克居住。難怪有人說,記錄了阿富汗戰爭和切爾諾貝利的她,更應該獲得的,似乎是諾貝爾和平獎。
確實,在20世紀,經歷過大規模戰爭和災難的人那么多,卻很少有人成功地去“打擾”那些親歷者,幫助他們說出一切,而為什么恰恰是她?在《尋找永恒的人》這篇“代自傳”里,作者曾經這樣寫道:“我一直在尋找一種載體,它將最適合我的世界觀,傳達我的耳朵如何傾聽,眼睛如何看待生命。我嘗試這,嘗試那,最后選擇一種題材,在這種體裁里,人類的聲音自己說話。”傾聽、記錄,也許這就夠了。
“昨天,我的一個朋友被打死了。子彈擊中頭顱。他大概跑了十來米,想抓住自己的腦袋……”這是《錫皮娃娃兵》里的一個細節。在那部書里,作者記錄了1979年蘇軍入侵阿富汗后,在長達十年的漫長歲月中士兵們所經歷的:死亡、殘暴、苦難、精神失常,還有普通人在失去親人之后長久無法愈合的情感創傷。因為被派到阿富汗去打仗的,大多是20歲左右的娃娃兵,他們帶著被灌輸的“捍衛祖國”的夢想離開家鄉,最后卻是由他們的母親親手打開錫皮棺材,迎接躺在里面的兒子的歸來。寫這本書,作者是在努力說出一個真相:戰爭就是殺人,士兵就是充當炮灰的殺人工具。但有些人不需要這個,包括那些受害者本人。在這本書出版后的一天晚上,阿列克謝耶維奇接到一通電話,對方張口就朝她咆哮:“聽好了,你寫的垃圾我都看了,你要是再敢發表一個字……”作者忙問他是誰,他說自己就是作者寫到過的一個人,接著繼續破口大罵:“你有沒有穿著全套行軍服爬過一座山?你有沒有在70度的氣溫下坐進過運兵車?你沒有。滾你媽的!這是我們的事,跟你有屁關系!”接著他又對作者大喊著說了一遍他最好的朋友如何被剝了皮,腦袋、胳膊、腿、下身各自分離,裝在袋子里給帶回來:“你給我滾!”他怒吼著,掛斷了電話。
還有那些陣亡士兵的母親,她們也受不了“第二次傷害”——在“錫皮娃娃兵”這個明顯帶有諷刺意味的標題下,她們看到作者想告訴她們的是:自己的兒子死得毫無意義。這令她們無法接受,把她告上了法庭。因為作品的內容而接受法庭審判,在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生活中早已是家常便飯。她曾經說過一句很著名的話:“我們的人民無法為自己負責。這就是蘇聯人,監獄和幼稚園的混合體。”作為受害者,他們無論在心智上還是身體上,都無力抵御權力的暴虐,只能選擇默默承受權力者帶給他們的莫名痛苦,還要負責自行消化,為此,他們必須自欺欺人,相信這樣的“犧牲”是“正義”和“值得”的,以便讓自己活下去。任何向他們展示他們自己所承受的苦難的人,都是在驚擾他們的迷夢——于是就都成了該死的。
我相信阿列克謝耶維奇描述這一切的時候,一定會想起父親曾說起過的一件往事。那是衛國戰爭開始后不久,在明斯克大學讀書的他應征入伍,年輕的小伙子興高采烈地跑去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自己的一位老師。老師回答他:“這是一個法西斯國家和另一個法西斯國家之間的戰爭,但是我們會贏的,因為我們的士兵不那么殘暴。”年輕人聽了這話,就開始思考是不是應該舉報這位老師。后來因為不久就上了戰場,沒來得及去做這件事。多少年之后,當回憶起這樁可怕的事,老阿列克謝耶維奇長嘆一口氣:“他們那時是怎樣教育我們的啊!”
還有切爾諾貝利核泄漏事故,與此如出一轍。口述史作品《切爾諾貝利的回憶》記錄了對事件親歷者——那些在事故中受到嚴重輻射而很快去世的消防員、直升機飛行員、醫務人員家屬的訪談。很多讀者看完后被嚇得目瞪口呆。突發的人為災難完全證實了,這是一個用謊言堆砌的國家。在物理學家、白俄羅斯科學院核科學研究所所長回憶中,核電站管理者向上報告說“火已經撲滅”,而事實上此時空氣中的輻射值已經達到了正常值的一萬五千倍;事故發生三天了,還沒有對相關區域采取任何緊急措施,心急如焚的物理學家費盡力氣,還是見不到白俄羅斯的一把手,而他聽說,此人正在跟一位詩人談論白俄羅斯文學。這位領導人此后則向上報告說:“所有的一切都很正常,我們自己完全能夠處理。”而這起爆炸的當量,相當于350顆廣島原子彈。這位物理學家前往事發地調查,發現農民們居然還在田里照常耕作,顯然他們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雖然倉庫里堆積了大量的防輻射備用口罩,但從來沒有人想到將他們發放給當地人,因為擅自發放口罩,會讓這些工作人員失業,他們只能選擇不顧別人死活。沒錯,需要做的永遠只是對上負責,而人的生命在此沒有任何價值。那位“瞎操心”的核科學院院長,調查報告被竊取,電話被竊聽,克格勃直接警告他別再管這事,否則會有麻煩。事實上,所有人的電話在當時都被嚴密竊聽,一旦提到“關鍵詞”就會被掐斷。連白俄羅斯一把手也不例外。不久科學院長便被革職送上了法庭。三十年過去了,從來沒有人提起過,當年是誰在操控著這一切?
而今天呢?俄羅斯人也好,白俄羅斯人也罷,似乎都已經適應了后蘇聯時代那并無多大變化的社會生態,也許是人們麻木了,也許人性本就如此。難怪作者慨嘆:“我們還生活在斯大林的國度。”所以,當阿列克謝耶維奇說起,在俄語國家,買她書的讀者大多是收入最低的一群人:教師、媒體從業者和其他知識分子,我們絲毫不必感到驚奇。
諾貝爾文學獎評選委員會給這位連年進入決選的熱門候選人準備的頒獎詞是:“她的復調寫作,是對我們時代苦難和勇氣的紀念。”是的,一種“紀念”,僅此而已。現實的重重苦難,它并無力去改變,但它卻試圖牢牢捍衛記憶。盡管有了記憶,或許仍不能避免任何惡的發生,但正如作者所說:“沒有記憶的人,只能產生惡”。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見證文學仍然有著它巨大的精神價值:捍衛記憶——人類尊嚴最后的堡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