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衛
藝術家杜尚說過:“沒有藝術,只有藝術家。”這句話成為當代藝術的經典注釋,表明了人的重要性。也就是說一切的藝術風格和語言特征,都是圍繞著人,是人創造了藝術,又將其還原于人。這一觀念的澄清,不僅改變了我們對藝術的定義,更為重要的是拓展了藝術的邊界,使每個人的成長經驗、身體感覺,以及思想觀念等等,都可以轉化為藝術的材料和語言,豐富人類的認知。藝術家沈敬東的創作,就是基于這樣一個當代藝術的觀念,是利用自己的成長經驗,將其巧妙地轉化為藝術,在中國當代藝術界獨僻蹊徑的一位藝術家。
1965年,沈敬東出生于江蘇省南京市。與中國所有的“60后”一樣,沈敬東的童年和少年是在“文革”的動蕩中度過的。盡管對于多數成年人而言,“文革”是一場災難,但在許多孩子眼里,“文革”卻是一個熱血沸騰的年代。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文革”中一場一場的運動,席卷了工廠與田間,使遺落下來的孩子們處在一種散養狀態,獲得了相應的自由。而孩子們在自由自在的游戲中,仿效一些英雄故事里的情節,雖然受意識形態的渲染,往往是非不分,也不免有些殘酷,但也因此而獲得了凜然之氣與英勇氣概。我不知道沈敬東后來當兵裝上軍裝,是不是帶有兒時的憧憬與夢想。但“文革”植下的那種“不愛紅裝愛武裝”的意識,確實給整整一代中國人造成了一種尚武崇軍的影響。
當然,“文革”影響孩子們的,不僅只是英雄的犧牲精神與英勇氣概,還有一些獨特的視覺經驗。比如彩旗飄飄,比如五花八門的大字報,比如各種描繪階級斗爭的漫畫、插圖和“小人書”等等。就我親身經歷而言,這些視覺元素基本上構成了孩子們對繪畫產生興趣的誘因,而這樣的一些誘因,我在沈敬東后來的藝術作品中,也似乎無時無刻都能夠感受得到。1976年毛澤東逝世,結束了“文革”長達十年的浩劫。之后,中國政府開始撥亂反正,走向全面恢復,其最為顯著的舉措,是給“文革”中被打倒的老干部和知識分子們陸續平反,此外,就是恢復中斷已久的高考。沈敬東在成長的關鍵時期,又趕上了這樣一個好的時代,也算是一種幸運。于是,他從自己的喜好出發,報名參加了繪畫訓練班,以期將來能夠考上藝術院校,成為一名給世界描繪藍圖的畫家。
1979年后,中國的新藝術開始蓬勃興起,沈敬東沐浴著這種新氣象,不久便以優異成績考取了南京曉莊師范學校。曉莊師范是1927年由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創辦的學校,歷史悠久,人文根基深厚,不僅是過去南京的人才集聚中心,也是新潮美術的策源地之一。新潮美術的代表人物之一管策就曾在此任教,而南京地區最為活躍的一些當代藝術家,如王成、葛震、徐晨陽等等,也均都是畢業于此。沈敬東躋身于這樣的藝術氛圍中,接觸了大量的西方現代藝術,眼界大開,自此也逐漸將藝術興趣轉向了當代語境。
1984年,沈敬東從曉莊師范畢業,兩年后,他又以專業第一的成績考取南京藝術學院繼續深造。此時,正值“85新潮”風起云涌,南藝更是作為新潮美術的重鎮,涌現出了丁方、楊志鱗、李小山、柴小剛、徐累等等一大批風云人物。沈敬東雖然還是學生,沒有直接參與到新潮美術運動中,但受周圍環境的影響,耳濡目染,還是從新潮美術中獲得了意識的啟迪。他后來致力于當代藝術的探索,并最終辭去軍職,成為職業畫家,應該說,都是得益于南藝讀書時期的熏陶。正是新潮美術的啟蒙,讓沈敬東明白了當代藝術必須介入現實,與時代精神相結合。而越是走進現實,沈敬東就越有一種向往自由的迫切感。
1991年沈敬東從南京藝術學院畢業,被分配到南京軍區政治部的前線文工團,當了一名文藝兵。這是沈敬東夢寐以求的工作,是少年做軍人夢的實現。而這段當兵經歷,不僅豐富了沈敬東的人生,使他的身份在中國當代藝術界獨樹一幟。更為重要的是,這段軍人生涯銜接了他少年時代的美好憧憬,為他后來的藝術創作,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精神能量與形象資源。
對于沈敬東的軍人身份,也許會有一些人挑剔,畢竟這跟當代藝術相距甚遠,很難必然的聯系在一起。但是,如果仔細推敲,卻能夠發現其內在的關聯性,實際上也是如出一轍。因為中國的當代藝術是從反叛傳統開始的,在這種激烈的反叛中,英雄人格就是當代藝術家的精神人格。而這,恰恰也是軍人的信奉與操守。這就是“85新潮”的運動模式,仍然帶有“文革”造反模式的原因,也是沈敬東參軍入伍的初衷。當然,沈敬東的自我身份定位,以及自己藝術風格的形成,也并非一帆風順,而是與許多藝術家走過的探索之路一樣,經歷了山窮水盡疑無路的過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以后,沈敬東做了一系列關于身份與面孔的作品,就可視為是他對自己身份游移與模糊的一種焦慮。
1999年,也就是世紀之末,沈敬東策劃了一個題為“百年、百人、百家姓”的展覽,以一百種不同人的不同命運為線索,拉開了對人的身份意識與成長史的反思。此后,每隔兩年,沈敬東都會組織這樣一個類似主題的展覽,相繼又于新世紀之初策劃了“一百個藝術家的面孔”(2001年)、“一百個藝術家講自己的故事”(2003年)、“一百個藝術家名片”(2005年)等等一系列藝術活動。從這些藝術活動中,我們能夠看到沈敬東所關注的藝術方向,與社會學背后個體的成長經驗密切相關。正是出于對個體命運的關照,使沈敬東理解了“重要的是藝術家”這一命題,從而對自己的“文革”記憶也好,當兵經歷也罷,都有了全新的認識。“軍人”系列作品,就是沈敬東經過一系列自我反思與文化確認之后,將自己的獨特人生經驗轉化為藝術作品的一種有益嘗試。
沈敬東的“軍人”系列作品,大致始于2003年,于2006年基本成形。其實,這些作品的題目不叫“軍人”,而是被沈敬東分為《英雄》系列、《戰友》系列與各種軍人肖像系列等等。但因為這批作品的題材都與軍人相關,要么是沈敬東刻畫的自己,要么是表現的一些軍中戰友,要么是反映一些小說和故事里的英雄形象……所以,為了方便起見,我將其籠統稱之為“軍人”系列。關于這個系列作品,已經有不少藝術史家與批評家專題撰文了,我就不重復他們的觀點,我只想說沈敬東這批作品的意義,在于他對軍人形象的塑造,既不是站在主流意識形態的立場歌功頌德,也不是從在野的角度解構調侃,而是將自己作為軍人的獨特經驗昭示出來,跟整整一代人的少年憧憬與童年記憶相關聯,讓我們會心一笑的同時,似乎又重新回到了那個意氣風發的年代……
在中國當代藝術界,不乏有一些表現歷史題材、挖掘個人記憶的作品。但是,像沈敬東這樣以幽默的方式進入創作的藝術家很少,太多的藝術家都喜歡以苦澀、壓抑和憤怒的情緒回憶過去、表現歷史了,以至于給后人留下的一些歷史印象,均是索然無味,暗淡無光。從這個意義上說,沈敬東的藝術創作也是對過去與今天的某種視覺解放。正如“軍人”系列作品之后,他可以用同樣的方式從容不迫地表現其它任何題材一樣。幽默、詼諧和略帶俏皮的風格,以及光鮮、亮麗而又不失童趣的語言,已經鑄成了沈敬東的藝術特征,使他的藝術不僅只是為灰暗的歷史抹上了一筆光彩奪目的顏色。更重要的是,還為中國當代藝術拓展了一種樂觀向上的精神維度。
2014.4.22于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