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國平
摘要: 本雅明后期的哲學思考集中在歷史哲學上。以“記憶”概念為向導,本雅明深入思考了歷史哲學中的倫理維度。他的歷史哲學與歷史主義、歷史目的論和歷史虛無主義展開辯駁,從而提煉出過去與現在的倫理關系。他建立了一種未來由過去的非正義性所啟示的歷史哲學,這種忠實于時間倫理的歷史哲學將過去視為未完成,攜帶著記憶的責任,批判了勝利者的歷史,并致力于救贖歷史中的失敗者和被壓迫者。
關鍵詞: 本雅明;歷史哲學;倫理;記憶
中圖分類號:B516.5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002006
一
在歷史主義、歷史目的論和歷史虛無主義的喧嘩聲中,思考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歷史哲學意味著一種反向進入歷史的可能性。所謂反向,既意味著逆流而上追溯起源,也意味著轉身,一次“哥白尼式的轉向”:從過去對當下的決定論幻覺抽身,轉向過去對當下的震驚性提示,這是經歷過斷裂后的現代歷史賦予思想者的任務。本雅明發現,將過去對象化、知識化是一種對歷史的催眠。不斷增長的歷史知識可以制造幻象,使歷史陷入一種具有目的的或無目的的漩渦之中。于是,轉向也意味著覺醒。過去并非是凝固而僵死的,它在最切近、最陳腐、最顯而易見的東西身上積聚著令人驚異的力量,催促歷史醒來。本雅明面對的是一種具有幽靈性的現代歷史,幽靈性由過去、當下和未來的碎片性和震驚性揭示出來,是對枯竭幻象的擊打、碾碎和揚棄。本雅明在《拱廊街工程》(Das PassagenWerk)中試圖進行一種歷史觀念的“哥白尼式的轉變”——在顛倒過去與現在的連續性因果聯系中,使歷史凝聚于當下,并向過去回溯(即回憶),賦予過去一個震驚性的面目,從而揭示出被壓抑在過去之中的晦暗。
歷史主義伴隨著現代性的興起而誕生,借用普遍性和規律性顛倒了過去和未來的位置,這是本雅明展開思考時遭遇的主要批判對象。在歷史主義的視域中,過去,盡管具備豐富的價值啟示,且承載著難以化解的災難和不幸,卻被無限延展的未來凝固為永恒的畫面,這樣的過去蛻變為死寂的遺產和傳統,在被當下收納的同時也被遺棄,博物館就是這樣一個收納并遺棄過去的空間和裝置。在歷史主義中,每一個獨一無二的當下只是歷史的過渡,它所訴求的幸福被一再推遲,它所承納的黑暗被普遍性的光芒所遮蔽。在向未來提供意義的過程中,人類為歷史目的所付出的代價都可以忽略不計。按照本雅明的考察,歷史主義服務于享用歷史的勝利者,而不是服務于承受歷史的失敗者。為此本雅明聚集起強大的理論力量用來轟炸歷史進步論。盡管,在有些人看來,在后現代主義已如此昌盛的當下,歷史進步論似乎早已失去了地位,由此,本雅明的批判早已失去了理論前瞻性,但是,如果我們接受德勒茲、福柯、阿甘本等人對時代的透析,就應該足夠地警覺,對權力轄域化的解構并非一蹴而就。我們需要不斷地重新聆聽本雅明在《論歷史的概念》(ber den Begriff der Geschichte)中寫下的這句話:“被壓迫者的傳統教導我們,我們生活于其中的‘例外狀態(Ausnahmezustand)就是常規(Regel)。我們必須獲取一個與之相應的歷史概念。”①
在本雅明召喚的新的歷史概念中,歷史研究就需要永遠向著為歷史付出犧牲和代價的人投去關切的目光。在這種關切的目光中,歷史研究因此具備了緊迫性和使命感,才能從目的論和虛無主義中解脫出來。歷史不斷產生出來的獨特境遇需要一再獲得凝注、辨析、批判和拯救。本雅明的“例外狀態”概念來自于卡爾·施密特(Carl Schmitt)。施密特在《政治的神學》(1922)中將“例外狀態”界定為一個社會出現極端危險時對法律進行懸置的特殊狀態:“例外狀態并沒有被納入現有的法律制度中,它最好被描述為一種極端危險的情況,威脅到國家的存亡,諸如此類的情況。”[德]卡爾·施密特:《政治的神學》,見卡爾·施密特:《政治的概念》,劉宗坤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6頁。譯本將“例外狀態”(Ausnahmezustand)譯為“非常狀態”,為行文一致,這里改為“例外狀態”。“例外狀態”的另一個譯法是“緊急狀態”。“例外狀態”把“決斷”納入到了主權概念之中,即決斷例外狀態的人是主權者。然而,“在例外狀態下,一般自然基本法的約束應當終止”[德]卡爾·施密特:《政治的神學》,見卡爾·施密特:《政治的概念》,劉宗坤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7頁。。于是,主權者隨之也不再受法律約束。然而,本雅明認為這種例外狀態在當代歷史中已是常態,在對待受壓抑者和失敗者的態度上,主權者將例外狀態內化為了現代政治的常規,這是歷史學家需要警醒的地方。阿甘本則經由本雅明繼續發展了施密特的例外狀態概念。所謂民主社會已經蛻變為民主—景觀社會,每一個人隨時都存在被排除出共同體從而懸置其自由的可能性。
在現代,我們并不缺乏對過去的敘述,文獻性的、神秘主義的、民族主義的、美學的、懷舊的、獵奇的、虛構的等等歷史敘述充斥著我們的書籍和網絡。然而,正如阿倫特在《過去與未來之間》中所憂慮的,現代社會的危機之一,是傳統留下的遺言喪失了繼承人從而被無情地遺忘,過去的財富落入了無名狀態。她寫道:“遺言,告訴繼承人什么是合法地屬于他的,把過去的財富遺贈給未來一代。而沒有遺言,或回到這個隱喻的所指,即沒有傳統,在時間長河中就沒有什么人為的連續性,對人來說既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只有世界的永恒流轉和生命的生物循環。”④[美]阿倫特:《過去與未來之間》,王寅麗、張立立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3、12頁。為了獲得強烈的存在感知、歷史深度和行動的內驅力,我們必須忠誠于過去。但問題是,現代人將過去總結為了傳統,而對傳統的塑造形態不一甚至相互沖突,我們到底應該忠誠于怎樣的傳統?阿倫特試圖“處理傳統中的現代斷裂和現代期望用來代替傳統形而上學概念的歷史概念”④,但尚未觸及歷史的倫理屬性。本雅明的思考則更加深入,他認為,不僅是過去啟示了未來,更是過去的不幸重塑了對未來的想象。阿倫特試圖重建過去與未來的連續性,而本雅明則強調其斷裂性。勝利者的歷史總是連續的,移情產生了連續的歷史,而關于失敗者的記憶的到來將攔腰截斷這種連續性,這不同于塞爾托所謂的現代史學中過去與現在的斷裂,本雅明所謂的歷史斷裂性恰恰是為了跨越過去與現在之間的溝壑,將相異的過去恢復為一段具有處身性的、同時代的、可以被使用的、有待更新的時間,將存在于過去的相異的他者重新表征為交往中的關系主體,它們并不是被封存于已完成的歷史之中的毫無關系的數據資料和神奇圖景,而是攜帶著未完成的承諾的失敗者。本雅明在《論歷史的概念》中寫道:“能夠在過去之中扇起希望之火花的只能是這樣的歷史學家,他堅信,要是敵人獲勝,甚至死者也會不得安寧。”⑥Walter Benjamin, “ber den Begriff der Geschichte,” Walter Benjamin ed., Gesammelte Schriften. I,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74, S. 695, S. 700.歷史的希望和責任來自于“被奴役的祖先的形象,而不是被解放的子孫的理想”⑥。本雅明并不只是鐘情于過去、懷念過去或追悼過去,而是試圖解讀過去所遺留下來的秘密索引。所以,他相信,歷史的救贖是和幸福聯系在一起的。
二
尼采在《歷史之于生活的用途與濫用》(Vom Nutzen und Nachteil der Historie für das Leben)中辨析過對待歷史的三種方式:紀念的、懷古的和批判的。它們分別對應歷史與“生活著的人”的三種關系:與他的行動和斗爭有關,與他的保守主義和虔敬有關,與他的痛苦和被解救的欲望有關。這三種方式都證明歷史對于生存者是必需的,歷史服務于生活,然而,過量的歷史記憶、對歷史的濫用也會產生毒素。紀念的歷史對于行動者和斗爭者尤為重要,偉大的過去作為榜樣代表著可能性,它可以再次成為可能。如果對過去歷史運用不當,后果卻是遮蔽歷史的許多差異,“將過去的特性塞入一個普遍的公式之中,為了統一將所有棱角折斷”[德]尼采:《歷史的用途與濫用》,陳濤、周輝榮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5頁。該書原名為《歷史之于生活的用途與濫用》(Vom Nutzen und Nachteil der Historie für das Leben)。。尼采指出,“只有在歷史給一種強大精神以偉大的推動之后才可以發現它的靈魂,只要歷史過去主要是當作一個模仿的榜樣來用,它就總有被稍稍改動、略加修飾和近于虛構的危險。有時候一個‘紀念的過去和一個虛構的浪漫故事之間并沒有什么可能的區別,因為相同的行動動機既可來自一個世界,也可來自另一個世界”③④⑤[德]尼采:《歷史的用途與濫用》,陳濤、周輝榮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617、20、23、24頁。。
尼采闡述的第二種對待歷史的方式是懷古的歷史,它對于保守主義者和擁有虔敬天性的人是必需的。尼采在同一本書中寫道:“所有微小和有限的東西、陳腐和過時的東西,都從懷古者保守而虔敬的靈魂之中獲得了自己的價值和不可侵犯性,那靈魂遷入其中,并筑起一個秘密的小巢。”③懷古的歷史促使當代人與歷史之間保持一種虔敬關系,使當下生活成為具有起源的、富于深度和廣度的生活。不過,尼采指出,“這里就總存在這樣一個危險,即所有遠古的東西都被看成是同等尊貴的,而每一個沒有這種敬古之意的人,比如一種新的精神,就會被當作敵人而遭摒棄”④。對歷史的崇拜很容易退化為膜拜。木乃伊化的歷史不再能夠為當下的新鮮生活賦予靈魂,尤為重要的是,它擯棄創造的精神。生活在木乃伊化歷史陰影下的人不懂得如何創造生活以及如何塑造新的生命形式。
對于尼采而言,人類尤其需要以第三種方式即批判的方式對待過去。他寫道:“為了生活,人們必須要有力量去打破過去,同時運用過去。他必須把過去帶到裁判的法庭之上,無情地審問它,并最終給它定罪。每一個過去都是值得定罪的,這是世事的一項法則,因為世間之事總是包含了大量人類的權力和人類的弱點。”⑤尼采看待歷史的第三種方式指明了歷史的批判性、使命性和倫理性。由于權力、等級、利益、壟斷和壓抑的存在,歷史總是和不公正、不幸、災難融為一體。這樣的歷史必須不斷地進行摧毀。但是,摧毀過去的權力性、暴力性,并非意味著斬斷當下與過去的關系,甚至由此消滅過去。摧毀意味著重組過去,構建更正義的歷史結構用以超越過去。借用本雅明的說法則是:建構的前提是摧毀。摧毀者必須帶著沉重的倫理義務,警示自己不要迷戀于作為景觀的廢墟,才不至于落入虛無主義之中。
本雅明尖銳地指出,歷史很容易蛻變為紀念碑的歷史、勝利者的歷史,成為權力將歷史板結化、虛構化的一個版本,它排除的是失敗者的、受害者的歷史。而這一切起源于物化的、空間化的、凝固化的過去。物化的過去一旦形成就不能更改,并拒絕當代人對它的更新。他筆下作為收藏家的歷史學家并不是單純力圖保存過去的秩序,而是以幸存者的態度在碎片的重新組合中拯救過去,使過去重新成為啟示未來的資源。歷史研究是為了使完結的過去變得未完結,并使過去的未完結性帶向完結,即將未完成的不幸帶入完滿,使已完成的幸福變成未完成之物。總之,歷史學家需要持續地在完滿的過去身上敲打出裂隙,為災難性的過去增加幸福與完滿。顯然,對于本雅明而言,對由權力所凝固的歷史進行摧毀,對歷史的苦難進行修復,將預示別樣的未來。由此,我們也許可以發覺,尼采所區分的三種對待歷史的方式是相互交織、相互脅迫的,紀念碑化的和懷古的歷史可能窒息批判的歷史,而批判的歷史勢必威脅前兩種方式。批評地對待歷史,有必要召喚一個未完結的過去,只有這樣的過去,才能將囚禁于過去中的不幸的人帶入幸福狀態,本雅明在《拱廊街工程》中將歷史學規定為“一種回憶(Eingedenken)的形式”Walter Benjamin, Das PassagenWerk,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3, S. 589. 其中“Eingedenken”是本雅明根據動詞“eingedenk”創造的一個名詞,其動詞的本意是“牽掛”、“懷念”、“記起”。,其使命就是修改歷史的未完成性,使不幸得以揭示,使幸福得以進一步實現。
本雅明將目光轉而停留在具有差異性的時間上,他在《拱廊街工程》中寫道:“在時間的差異(對他人來說,這打亂了探索的‘主線)上,我構思自己的計劃。”②③Walter Benjamin, Das PassagenWerk,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3, S. 570, S. 594, S. 592593.揭示時間的差異,要求歷史影像以沖突的形式得以清晰地顯現,這首先需要“將歷史對象從歷史過程的連續體(Kontiuum des Geschichtsverlaufes)中爆破出來”②。具體而言,本雅明歷史哲學的目的是,“炸碎一個時代的同質性(Homogeneitt)。它將炸藥(Ekrasit)即當下(Gegenwart)排布進一個時代的同質性”③。通過將歷史爆破為無數碎片,為其賦予廢墟的面目,并融入當下的感知,此時,每一碎片所折射的光芒都具有獨一無二的希望和潛能。
三
本雅明將“現在”(Jetzt)這一概念進行了解域化批判和思考。為此,他提煉出了一個獨特的時間范疇——“當下”(Gegenwart)“當下”(Gegenwart)的現行譯本常常忽略這一概念與“現在”(Jetzt)的細微差別。在漢語中,這個概念也可以譯為“現在”、“目前”、“當前”、“現代”、“現時”、“當代”、“在場”、“當面”等等,它是一個具有臨場感和切身性的詞,不過為了近似于又區別于通行的“現在”概念,同時突出其作為時間概念的屬性,譯為“當下”可能是一個比較妥帖的權宜之計。不過,有時,本雅明也用“現在”(Jetztzeit)或“現在時間”(Jetztzeit)指代“當下”,在具體行文中,兩個概念的區分并不十分嚴格。其語義取決于和它對立的“過去”一詞的具體選擇。。“當下”區別于“現在”,又纏繞于“現在”。或者說,“當下”是一個“可辨認的現在”(Jetzt der Erkennbarkeit),與覺醒(Erwachen)的時刻相一致,是對覺醒的一瞥。他以這個概念表示與形而上學化的過去(Vergangenheit)、現在(Jetzt)、未來(Zukunft)三分法中的“現在”(Jetzt)概念進行決裂。因此,在《拱廊街工程》中,他經常在“當下”(Gegenwart)意義上使用“現在”(Jetzt)這個概念,“現在”一旦與過去聯結為星叢關系就變形為了“當下”。通過這一時間范疇,他解構了近代形而上時間體系,過去、現在、未來之間體制化、序列化的時間線索被打亂,從而為歷史賦予了急劇變動的漩渦般的吸納能力。
在本雅明的歷史哲學中,當下(Gegenwart)并非是一個與過去、未來一樣的凝固化的時間段,不是一個自動化的過渡時間,不是過去向未來躍進的橋梁,而是一次時間的阻滯、停頓和綻開。于此同時,凝固化的“過去”(Vergangenheit)也轉變成了“曾在”(Gewesene)這是本雅明一個十分重要的概念,他用“曾在”(Gewesene)代替一般意義上的“過去”(Vergangenheit),“曾在”(Gewesene)是本雅明將“存在”(sein)一詞的過去分詞(gewesen)進行名詞化的結果。“曾在”(Gewesene)一詞的英譯為“whathasbeen”,可以譯成“曾在”、“曾是”、“曾經”等,以區別于形而上化的概念“過去”(the past)。這一表達在缺少系動詞的漢語中容易引起混亂,如不做特別說明,“曾在”一詞不知所指,而“往昔”、“昔日”、“往事”、“過往”等詞也不夠切近本雅明原意,為行文方便,大多數論述仍沿用“過去”一詞。有時,本雅明也用“過去”(Vergangenheit, Vergangene)指代“曾在”(Gewesene)。。這是為了提示一種曾經發生過并可以在記憶中被辨認出來的、可以促成當下覺醒的、具有流變性的過去,而不是那種一旦逝去便不可復返的僵化的過去。在這樣的時間視域中,當下并非是一個凝固的時間點,而是出現于和過去建立關系之時。在當下時間中,過去不再是一個已經完成的凝固所在,而是與現在同時代的變動不居的記憶,即“曾在”(Gewesene)。“當下”是一個散布著真理痕跡的清醒時刻。“當下”概念的發現使過去成為可以被征引的記憶、生動的辯證影像(dialektische Bild),而不再是僵死的空洞圖像。過去不再滿足于過去性,而是擁有了曾在性。具有曾在性的過去擁有與當下進行融合并從中獲得啟示的能力。通過引用過去的烏托邦潛能,“當下”概念使進步論時間中機械的“現在”轉變為一個富有可能性的革命時間。對于本雅明來說,當下是一個充滿張力的危機時刻,是彌賽亞隨時降臨的契機。歷史的立足點在于包涵具體性和可能性的當下,而不是過去和未來的界限,當下時間向過去求援并開啟未來,創立了一個融合了記憶、承諾、責任和希望的深淵。
歷史主義通過將末世論的目標一次性地實現,從而抹除了末世論包含的不斷到來的差異時間,歷史陷入了單一的目的論。建立在這樣一種時間觀念之上的現代社會因此制訂了一個穩定的目標和一系列達到目標的手段和技術,不過,它自身不再受到差異時間的質疑,因此變成了一種專制性的歷史。現代歷史提供了一個模式化的未來,但封閉了內嵌于當下的不安。這種歷史主義消解了歷史哲學處理未完成記憶和應對意外性的能力。哈貝馬斯對歷史主義的進步概念有過一段論述,他在《現代性的哲學話語》中寫道:“進步概念并非只是用來使末世論的希望此岸化,并開啟一種烏托邦的期待視野;進步概念同時也借助目的論的歷史結構來阻塞一種作為不安之來源的未來。本雅明對社會進化理論所曲解的歷史唯物主義歷史概念提出了批判。他所批判的是面向未來的現代時間意識的不斷退化。只要進步變成了歷史規范,新的品質(對不可預測的開端的重視)就會被排除在現在與未來的關系之外。”([德]哈貝馬斯:《現代性的哲學話語》,曹衛東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年,第15頁。)本雅明認為,現代性(尤其是歷史主義的現代性)就坐落在均質、空洞的時間中。這是一種無視他者和差異的時間,是拒絕變革的時間,是一種遺忘的時間。在均質的線性時間中,當下并不具有歷史的具體性、復雜性、開放性和啟示性,每一個當下的瞬間都會輕易地被前一個瞬間吞噬,被簡化成時間序列中的一個合法瞬間。在意識形態化的歷史目的論面前,時間變得毫無差異,只是在重復自身,所有的特殊、異質的事件都會被同化進一個單一的邏輯。過去因為沒有自身的差異性和特殊性,一直處于被不斷遺忘的命運,不可能也不需要對當下提供啟示和可能性。
本雅明的歷史哲學將時間凝聚在當下(Gegenwart),將當下視為一個飽含張力的能動時間。這個張力來自于當下和曾在的在時間星叢中的相互牽引,摧毀了傳統形而上學的過去、現在、未來的實體化時間線條。時間停頓、凝聚于當下,過去則成為記憶,未來成為當下實現救贖之后出現的世界,是以過去和當下為基礎的建筑。作為空間化存在的過去和未來煙消云散。本雅明的救贖在當下完成,而不是盲目地等待未來或復歸過去。關于這個神秘的當下,我們需要不斷地辨析并追問其意義。
在處理失敗者記憶的情況下,本雅明可以說是一名反現代性的現代性思想家。正如福柯所考察的,現代性是一種權力關系。理性是通過排斥、壓抑那些失敗者,比如瘋子、麻風病人,從而樹立自己的普遍性和合法性的。本雅明對抗的正是現代性對失敗者的壓抑。他筆下經常出現拾垃圾者、三明治人、乞丐、流浪漢等等被現代性宏大敘事所排斥的形象,他將這些形象放置在《拱廊街工程》十分顯要的位置上,就是要刺破邏各斯化的現代性的幻境。不過,他并未從現代性抽身離去,星叢表征的是記憶與現代性的緊張關系。對于他而言,現代性危機既要批判和超越,也要進行救贖。
本雅明的辯證影像(dialektische Bild)試圖在起源意義上重新建構歷史。他的工作就是在歷史的靜止夢幻中注入一個差異時刻,即插入一個史前歷史的記憶,拱廊街就是這個史前歷史的化石,這些時間的化石超越了歷史,從而使當下歷史重新意識到有限性,這樣,現代性的夢幻變成一個即將覺醒的辯證影像,夢幻中的烏托邦潛能就被釋放出來了。正是辯證影像使過去與現在之間的星叢關系得以現實化。他在《拱廊街工程》中寫道:“并非過去事物照亮了(das Vergangene)當下事物(das Gegenwtige),也不是當下事物照亮了過去事物,而是說,在影像中,曾在(Gewesene)與現在(Jetzt)以閃電的方式聚合為星叢。換言之,影像即停頓的辯證法(Dialektik im Stillstand)。因為當下(Gegenwart)與過去(Vergangenheit)的關系是純粹時間的、延續的,而曾在與當下的關系卻是辯證的:不是過程而是影像,是跳躍的(sprunghaft)影像——只有辯證影像(dialektische Bilder)才是真正的(即不是遠古的)影像。”Walter Benjamin, Das PassagenWerk,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3, S. 576577.將靜止的“過去”(Vergangenheit)表征為流動的“曾在”(Gewesene),將導致過去與現在之間的辯證關系隨之得以凝聚。對影像的凝注使時間獲得了辯證的停頓,過去、現在和未來由此獲得了全新的屬性和關系。本雅明的歷史哲學由此賦予時間以一種別樣的倫理追求。
本雅明為自己的歷史哲學賦予了倫理屬性,即指向交往關系中的價值維度,他的思考涉及時間和歷史對于共同體生活尤其是對于救贖的意義,以及記憶的承諾對于歷史進程中所產生的苦難的糾正作用。歷史哲學的倫理性是一種歷史層面的介入,是一種經由倫理對歷史危機的沉思和超越。所以,在歷史哲學中的思考倫理,并不考察先驗的歷史,而是在對歷史的沉思中遭遇他人、辨認他人的苦難,并探尋拯救的方法。歷史哲學的倫理昭示了一種時間的主體間性。歷史是一種為了補贖他人的過錯、拯救他人的痛苦而進行的言說,可以說,歷史在存在論和形而上學的堅實軀體上敲開了倫理的裂口。列維納斯在《上帝、死亡和時間》中指出,“在一種歷時性關系中,我是為了他人的:我是為他人服務的。換句話說,與他人的責任關系的涵義如同言說”③[法]列維納斯:《上帝、死亡和時間》,余中先譯,北京:三聯書店,1997年,第193、193頁。。而列維納斯所謂的“言說”就是將自我赤裸裸地展現為記憶的人質,在言說中,“我確立不起來,而是要被廢黜,要被替代,要為他人、為他人的過錯而受苦、而遭罪,甚至去贖罪”③。這樣看來,我們是否可以將本雅明的自殺視為一種為二十世紀的暴君們所犯下的過錯而進行的贖罪呢?他將自己先行帶入到死亡中去,將死亡提升為一個事件,從而摧毀了歷史的幻象?或者說,自殺就是他的最后一個思想事件,是一次思想的停頓和震驚。他在《論歷史的概念》中寫過:“思考(Denken)不僅包括思想的運動,也包括思想(Gedanken)的止息狀態(Stillstellung)。當思考在一個充滿張力的星叢(Konstellation)中突然停頓時,就給了這個星叢以震驚,思考由此結晶為一個單子(Monade)。只有當歷史客體以單子形式面對歷史唯物主義者時,他才去研究它。在這個結構中,他辨認出彌賽亞發生時的止息狀態,換言之,一次為受壓抑的過去(Vergangenheit)而戰的革命時機。”Walter Benjamin, “ber den Begriff der Geschichte,” Walter Benjamin, Gesammelte Schriften. I,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74, S. 702703.本雅明的死攜帶著他人最深重的痛苦,這是一次思想的停頓,他通過使自殺成為一個歷史的單子從而將歷史的苦難揭示了出來。
同時,時間的倫理意味著從本體論到倫理學的跳躍。正如保羅·利科曾在《歷史與真理》中所轉述的馬克·布洛克(Marc Bloch)的觀點,“歷史學家不面對過去的對象,而是面對過去的痕跡”⑦[法]保羅·利科:《歷史與真理》,姜志輝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第5頁、前言第6頁。,悲觀地看,這動搖了歷史學的科學性,不過樂觀地看,歷史學就成為一種敘事,因此賦予我們一個新的任務——去考察歷史敘述中深沉的倫理結構,而這一任務旨在修復歷史與真理即本雅明所謂“純粹語言”的關系。在保羅·利科看來,“歷史是歷史學家在真理中,也就是在客觀性中重新把握已經過去的歷史,也是我們經歷的和創造的正在進行之中的歷史”⑦。對時間的不同理解和表征將會引起歷史的結構性變化,時間倫理也是一種時間的政治。本雅明歷史哲學的特殊之處,不僅在于它松動了形而上的時間概念,還在于能夠從歷史中開掘出令人震驚的倫理價值。他用“當下”(Gegenwart)穿透了過去、現在、未來之間的幕墻,將一種飽滿的、與記憶聯結起倫理責任的時間嵌入并摧毀了空洞而均質的現代性時間。他的思考使過去、現在、未來之間不再相互隔膜,而成為一種同時代的甚至可以相互滲透、相互因價值引力而變形的時間場域。他對關于失敗者的記憶的呈現,使當下的行動、未來的想象擁有了別樣的倫理基礎。對他而言,歷史中哲學的任務不是為區隔化的時間段落積累知識,而是使時間敞開、融合、糾纏,并為啟示的到來鋪設道路。而歷史的代價、不幸與苦難不能被知識化、檔案化,不能被無動于衷地書寫和記錄,而必須是獲取當下行動能力和建構未來的起源。時間的倫理在本雅明的哲學中體現為一種使各個時間段落之間重新聯系起來的價值屬性,它們不再是時間線條上不可更改的區隔,而是具備了阿甘本在《何謂裝置》(What Is an Apparatus)中所謂的“同時代性”(contemporariness),即過去與現在是同時代的,逝去的人們與我們是同時代人。在這種同時代性內部,記憶從均質性中脫身出來,成為起源性的時間內容,獲得了初生時鮮亮的面容和建構世界的能力,從而重啟了歷史的可能性維度。
Abstract: School of Humanities, Tongj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92, China
In his later life, Walter Benjamins philosophical thinking was devoted to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With the concept of memory as a guide, Benjamin explores thoroughly the ethical orientation of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The debates between his philosophy of history and historicism, historical teleology and historical nihilism give rise to the ethical relation between the past and present. He puts forward a kind of philosophy of history whose future is illuminated by the unjustness of the past. This philosophy of history, which is loyal to the ethic of time, regards the past as incomplete, responsible for memory, critical of the history of victories, and committed to redeeming the losers and the oppressed in history.
Key words: Benjamin; philosophy of history; ethics; mem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