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婦“敲詐”政府？

文/圖_本刊記者 陳郁

村婦“敲詐”政府？

文/圖_本刊記者 陳郁

在看守所的馮改娣

馮改娣是河南省安陽市內黃縣人，2014年12月 26日，她被內黃縣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1年，罪名是敲詐勒索包括內黃縣公安局在內的6家政府單位共計人民幣61萬元。

法院判決書稱：“經審理查明，2010年4月至2012年12月份，被告人馮改娣以其與鄰居焦書民糾紛等處理不公為由多次到北京進行非正常上訪。”“馮改娣的非訪行為使多家單位的工作人員及領導產生心理壓力，精神上產生恐懼，也給內黃縣有關單位造成了不良影響，六家單位支付60萬元救助金是在怕追究信訪穩控責任，具有脅迫感和被要挾產生恐懼感的情況下，工作人員為了大局的穩定，不情愿按求助金做出的給付行為。”

一名50來歲的農村婦女，成功“敲詐”到了6家政府單位數額高達61萬元的錢款，這實在讓人感到吃驚與疑惑。2015年4月26日，本刊記者在內黃縣見到了馮改娣的兒子馮磊，馮磊向本刊記者講述了其母親獲罪的前后經過。

蓋房引發鄰里糾紛

事情要從2008年說起，那年，馮家打算在原有住房上再加蓋一層，卻不料此舉招來了鄰居焦書民的不滿。

2008年8月3日上午，焦書民指使9名陌生男子來到馮家，要求馮家停止加蓋樓層。馮磊說：“當時是8月份，天還暖和，這9個人都是光著膀子，口出狂言，聲稱再蓋一磚一瓦就滅了我們全家，我妹妹看到這種架勢，當時就嚇暈了過去，我母親則立即打了110報警。”警方的處警記錄顯示，民警王學民、張宏超趕到了現場，對焦書民進行了警告，焦書民稱不再鬧事。

然而，8月6日，焦書民又糾集了一車人來到馮家，這一次，他們不僅口頭威脅，而且還直接動手拆房。馮改娣再次報警，警方卻只是簡單備案，并未做出任何處理結果。馮磊告訴本刊記者，他們當時拍了照片，注意到這群人所乘車輛的車牌號為“豫ENH315”，后來到交警部門一查，居然是內黃縣工商局的車。

而對于馮家來說，噩夢才剛剛開始。兩次沖突過后，馮改娣發現，女兒馮某某整個人都變了，原本活潑可愛的小女孩變得沉默寡言起來，晚上睡覺總做噩夢，經常半夜驚醒。后經醫生診斷，竟是得了癲癇病。

馮磊表示，他妹妹被鬧事者嚇出了癲癇病，導致生活不能自理，可鬧事者卻一點事都沒有。他母親是一個很要強的女人，實在氣不過，一定要討一個說法。

因為馮改娣一直不肯罷休，馮、焦兩家的矛盾也越來越深。2010年4月12日下午，焦書民之妻胡秀玲帶著幾位親屬來到馮改娣家門前，對馮家人進行辱罵，根據警方記錄，胡秀玲等人當天還對馮改娣進行了毆打。但事后，打人者并未受到任何處罰。

2010年8月20日，馮改娣來到焦書民的工作單位——內黃縣國稅局，希望找焦書民的領導幫忙協調解決問題，就在她去找領導的時候，卻遇到了焦書民的同事謝洪洲，兩人當場就起了爭執。后來，馮改娣暈倒在了國稅局的辦公大樓內，國稅局的工作人員撥打110報警，民警趕到現場后又打120叫來了救護車，馮改娣被送往內黃縣中醫院住了8天院，醫生診斷為腦震蕩和胸部外傷。

事后，馮改娣稱自己是被謝洪洲打暈，而謝洪洲則表示這是馮改娣造謠中傷，而焦書民也認為馮改娣使自己名譽受損，因此，此二人雙雙將馮改娣起訴到了法院，要求馮改娣停止侵權行為，賠禮道歉，并賠償損失。法院經審理認為，焦、謝二人的訴請證據不足，對二人的請求予以駁回。

2015年4月28日，本刊記者來到內黃縣國稅局，未能見到相關當事人，記者撥打焦書民電話，表明采訪意圖，但他表示不愿再提及此事，婉拒了記者的采訪。

為討公道堅持上訪

而馮改娣這一邊，則走上了信訪維權之路。2010年8月31日，馮改娣來到內黃縣公安局反映自己被胡秀玲、謝洪洲毆打一事，內黃縣公安局這才于9月4日對胡秀玲處以行政拘留8日及罰款300元人民幣的處罰。但對于馮改娣反映的被謝洪洲毆打一事，內黃縣公安局認為無證據可以證明。馮改娣對該處理意見表示不同意，她又先后向內黃縣國稅局、安陽市國稅局反映該問題，但兩級國稅局對她的訴求均不予以支持。

女兒的病沒人擔責，自己又接連被打，馮改娣咽不下這口氣，她決心要將上訪進行到底。她多次到北京、到省城上訪，到縣委門口上訪，到國家稅務總局和公安部上訪，成了內黃縣有名的上訪戶。

馮磊對本刊記者說：“去北京的話，危險就更多了，總會有不明身份的人對你進行阻撓，有時候是把人從北京截回來，有時候是扔到高速公路的某個服務區，有時候是囚禁在賓館之類的地方，把手機、錢包以及我妹妹的輪椅等物品都給你沒收。”

2012年12月，馮改娣的情況引起了內黃縣主要領導的關注，縣里領導開了好幾次協調會，最后，各相關單位和馮改娣達成了協議，以經濟救助的方式一次性解決所有信訪問題。馮磊向本刊記者展示了雙方簽訂的這份協議，協議規定：“甲方縣國稅局、縣工商局、縣信訪局、石盤屯鄉政府、長慶路街道辦事處分別籌集資金10萬元、6萬元、9萬元、5萬元、5萬元，縣公安局籌集政法救助資金25萬元，用于解決馮改娣反映的一切信訪問題。”

該協議還強調：“本協議簽訂后，乙方（馮改娣）反映的以上所有問題，全部終結。乙方保證本人及其家人不得再因以上問題以任何形式到任何部門、任何單位上訪，不得因以上問題以任何形式到政法部門提出訴求，真正停訪息訪，案結事了。”

六家單位在協議書上加蓋了單位公章，而馮改娣也簽了字、捺了手印。同時，她還在縣公安局打印好的“停訪息訴保證書”上簽了字。“把問題解決之后，我們也沒有再為這件事信訪過，也沒有再和這些單位糾纏過，這件事就算了結了。當時我媽媽為了感謝縣委和其他各個部門的領導，還給他們送了錦旗。”馮磊如是說。

事情似乎有了一個圓滿的結果。

救助金成了敲詐款

2013年4月，馮改娣又打算擴建房屋，但是動工沒多久，就有人前來阻止了，對方自稱是縣城管執法局的工作人員，表示建房子需要辦理相關手續。

據馮磊回憶道，這些人前后來過兩次，說了很多話，又是要交罰款，又是要交押金，“聽他們的語氣其實就是想向我們要錢。”而且，對方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示過任何執法證件，更奇怪的是，他們開來的三輛車也均沒有車牌，馮改娣對他們的身份產生了懷疑，當他們第二次來時，她打電話叫來了警察，警察又通知交警把三輛車都查扣了。

但是，經此一鬧，馮改娣女兒馮某某原本已經平穩的病情又復發了。馮改娣認為是城管不文明執法導致女兒病情反復，她再次踏上了上訪之路，還于2013年10月去過兩次北京，均被內黃縣穩控人員接回。

女兒馮某某的病情一直未見好轉，到了2014年7月，馮改娣決定帶她去北京治病。馮改娣和馮磊于7月1日提前到了北京，打算聯系好了醫院再直接把馮某某接過去。

內黃縣政府工作人員得知他們進京后，以為他們又是去上訪，于是連夜趕到了北京，與馮改娣母子見了面，并安撫馮改娣母子說，領導也準備來北京，給你們解決問題。

然而到了7月3日下午，內黃縣警方和政府工作人員卻試圖強行將馮改娣母子帶回內黃，雙方產生拉扯，場面很混亂。馮磊向北京陶然亭警方報警后，內黃的工作人員才驅車離開。“陶然亭派出所的民警來到現場時，我媽媽整個上身都是光著膀子的，一點衣服都沒有，全被他們扯掉了。”當時圍觀群眾拍攝的視頻證實了馮磊所言。

7月4日，馮改娣女兒到了北京，住進了北京開陽中醫醫院，于7月12日出院。然而，馮改娣卻于7月6日離開了醫院，第二天上午，馮磊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原來馮改娣前一天去了三里屯聯合國開發計劃署反映自己被暴力執法的問題。內黃警方已經將她帶回了內黃，處以行政拘留10日。

10天之后，馮磊去派出所接母親，卻被告知馮改娣因擾亂社會秩序，被北京公安局朝陽分局處以治安拘留5日，朝陽分局委托內黃縣公安局執行，所以還要拘留5日。

到了7月22日，馮磊再次去接人，對方告訴馮磊：你媽媽涉嫌敲詐勒索，已經被刑事拘留了。馮磊追問怎么會涉嫌敲詐，對方說，馮改娣曾于2012年1月去北京上訪，敲詐了內黃縣接訪人員1萬元錢。

然而，馮改娣卻表示這1萬元錢是她去上訪時自己帶的錢，截訪人員把這筆錢扣押了，她不過是要求截訪人員將錢返還，怎么能說成是敲詐？“當時他們還錢的時候，我母親還說了，如果這1萬塊錢是我丟的那1萬塊錢，你們幫我找到了，我收了，我謝謝你們；如果這1萬塊錢是你們給我兌的錢，是政府的錢，我不要。當時就說得很明白了，現在幾年過去了，卻又舊事重提，反過來說是我母親敲詐他們。”馮磊覺得警方用這個理由抓人很可笑。

到了2014年11月，馮磊接到內黃縣法院的電話，對方告訴他，他母親馮改娣涉嫌敲詐勒索61萬，被檢察院公訴了。馮磊這才知道，政府給的那60萬元救助金也被檢方認定為敲詐了。

馮磊與妹妹

一審被判11年

2015年4月27日，本刊記者先后來到內黃縣公安局、內黃縣信訪局、內黃縣法院等相關單位，想了解更多關于馮改娣案的信息，但這些單位均不愿談論此案。

本刊記者從內黃縣公安局于2014年7月22日出具的《關于馮改娣涉嫌敲詐勒索案件協調會的情況說明》得知：2014年7月21日，內黃縣委政法委召開了一次協調會，專題研究馮改娣是否構成敲詐勒索罪、應否追究刑事責任。

參加會議的人員有當時的縣委政法委副書記、縣法院副院長、縣法院黨組成員、縣檢察院副檢察長、縣檢察院偵查監督局局長、縣公安局副局長、縣公安局黨委委員、縣公安局法制大隊副大隊長、長慶路派出所所長及民警等人。“最后，與會人員一致認為，犯罪嫌疑人馮改娣的行為已構成敲詐勒索罪，應當按敲詐勒索罪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第二天，馮改娣被內黃縣公安局以涉嫌敲詐勒索罪處以刑事拘留。也就是說，在案件還沒有進入刑事司法程序之前，即在做出刑事拘留決定之前，在縣政法委的組織下，內黃縣的公檢法就一起對該案件進行了實體討論，并認定“應當按敲詐勒索罪依法追究刑事責任”。馮改娣的律師劉曉原據此認為，這一做法顯然嚴重違反了我國刑訴法的規定，充分暴露了馮改娣案件是一起由政法委干涉“未審先定罪”的典型案件。

他還指出，本案的偵查機關——內黃縣公安局是這起所謂的敲詐勒索政府案中的“受害單位”，鑒于案件與本單位有利害關系，本該及時向上級公安機關請示，由安陽市公安局指定與本案沒有利害關系的公安機關行使案件管轄權。但是，內黃縣公安局置基本的法律程序而不顧，竟然自己管轄自己的案件，對“敲詐勒索”本單位的案件，自己進行偵查取證，如此辦案還有公正可言嗎？

2014年12月26日，馮改娣一審被內黃縣法院判有期徒刑11年，并處罰金人民幣3萬元，贓款61萬依法予以追繳。2015年1月4日，馮改娣接到了判決書，她隨即上訴至安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年4月28日，本刊記者來到安陽市中院，主審該案的邢燕法官表示，案件目前還在審理當中，有了進展會通知家屬。

本刊記者在內黃縣采訪時得知，類似的訪民敲詐政府案在內黃縣并非個例。內黃縣城關鎮西長固村村民張改利也是老訪民，曾于2012年5月被以敲詐勒索政府的罪名判處有期徒刑1年3個月。刑滿釋放后，她繼續上訪，內黃縣相關政府單位為了息訪，給了她25萬元錢。2014年12月19日，敲詐政府25萬元的張改利被內黃縣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7年，其丈夫因敲詐勒索獲緩刑。

另外，2014年12月26日，內黃縣東莊鎮渡店村村民牛改芬也因敲詐政府4萬元被判處有期徒刑2年6個月，目前已經在獄中服刑。

本刊記者還進一步了解到，不單是內黃縣，類似訪民成為敲詐犯的案例在全國各地均不同程度地存在，本刊也將持續對這一現象進行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