楸 立/著
他是位知名的音樂人,是本屆青年歌手大賽的評委會主席。評委會主席的一句話就能決定一名選手的成功或失敗,也就是說他能主宰著一個人的人生。但他偏偏又是對藝術非常嚴謹的人,這也是大賽組委會為什么能夠聘請他擔綱評委會主席的原因,足見大賽組委會對他的信賴和尊重,他還有種身份鮮為人知——他還是名開國將軍的孩子,典型的紅二代。
剛從比賽現場回到家,今天幾名參賽選手的表現非常一般,表情做作夸張,根本不能感動任何一位評委的視覺和聽覺,他真為當今社會浮夸的藝術風氣感到悲觀,但也無可奈何。
他在客廳里來回踱著步子,后來將目光停留在父母那張合影上。他思考事情的時候總是站在鏡框前心貼心地和相片中的父母展開對白,想起當年他考入藝術學院的第一天,作為老一輩的藝術家,他的母親自有老一代人的看法,母親不止一次對他說,觸動你靈魂的歌聲,永遠不在學校或是劇院。
觸動靈魂的歌聲在哪里?他始終不得其解,他忽然打算去一趟革命老區看一看。
青石屋是個風光優美的小山村。西、北、南三面環山,形成了一個簸箕狀的山坳,村子就坐落在北面的山坡上,每個自然村有一二十戶人家。小村依山傍水,錯落有致,四面綠樹濃蔭,山石林立,村前小橋流水,山路彎彎,極為隱蔽和幽靜。當年八路軍抗大一分校就坐落在這里,父親時任抗大校長,母親是文化教員。
他是在縣文化館長的陪同下來到這里的。他再次看到了父親的臥室,用過的辦公桌,使用的手槍,這么些年保持得非常好。館長說這全是那個叫“秀”的女人的功勞。
秀是誰?他挺疑惑。
晚上館長把他安排在當地一位老鄉家里,說單位還有事,開車便回去了。
老鄉五十多歲了,臉上褶皺密密麻麻的,寫滿了滄桑。這家女人熱情地做著大麥飯,和他說著這個那個。
女人說,你是老校長的四兒子嗎?
他點頭,在家里他行四。
女人說,老校長對我們這里的老百姓那是真好,村里好多老人都聽過老校長講課呢。他仔細地聽著,知道父母和這里的老百姓有很深的感情。
屋外又來了好多人,有抱著孩子的,有拄根拐杖的,他們都是表達對父親那份感恩和敬意來的。他心里倍感溫暖,覺得這潮濕簡陋的屋子也暖和了些。人們喧鬧了一會兒,都散去了。
女人說,秀姐沒來,按理說她該來的。
他想這個秀姐應該是館長說的那個秀吧,便問,秀姐是誰?
秀姐是你母親帶大的,我們一仿(年齡相仿)的。女人又說,秀姐可能又進山采藥去了,丫頭考上大學了,家里哪有錢供她呀!可是這孩子真是挺爭氣,說考上就考上了。
他心想山區的孩子能考上大學真是難得。
夜里掌燈的時候,那個秀姐來了,她蓬松著頭發,手里拎著個鼓囊囊的花布兜,進門就喊,老四兄弟來了?
他急忙站起來,說您是秀姐,然后讓她坐在炕上。
秀的頭上包著花頭巾,五十來歲的樣子,秀推給他那個布包,里面是中草藥,說,是山里的好東西,泡茶泡酒都行。
他推辭了好半天,秀說,老四兄弟看不上俺們山里人呀!
他只好收下。
秀又問了他哥姐的一些事情,停頓會兒說,老四兄弟,有件事姐想求你,俺家的丫頭考上音樂學院了,文化分過去了。過幾天還要面試,聽說面試沒有關系會被刷下來,姐聽說你是大校長,能給丫頭找找門路不?
他沒有做聲,眉頭一鎖,覺得山里人怎么也學會世俗了,他很反感藝術都染了人際和銅臭關系。
本來他是想說幾句敷衍的話,可他沉思了會兒說,孩子真的有才氣和天分,會被錄取的,有些事情靠關系并非管用。
他說完,明顯看到了秀眼里露出尷尬和失望。秀又東拉西扯了幾句就走了,他送到門口,返身回到炕上休息。
第二天他很早就醒了,老鄉和他的女人正出門上山刨地。他就和這一家人上了崎嶇的山路,轉過了一個山坳,女人指著路旁一個坍塌的山洞說,老校長在洞里藏過身的。
他很驚奇,向里面張望,問女人,這樣的山洞能藏幾個人?
就老校長和你娘了,對了還有秀。
還有秀?他滿臉疑惑。
女人說,你不知道咋地?
他搖頭。
女人說,那年日本兵進山掃蕩,人們都上山轉移,后來有漢奸告密,日本兵把老校長倆人和秀的爹娘圍在了這山頭上。
這個山洞只能藏兩個人,秀她娘將懷里的秀塞到你娘手里,把他們推進了山洞用樹枝隱藏好,然后兩口子跑出去引開鬼子。秀她爹被鬼子開槍打死在坡下,秀她娘接著向遠處跑。
女人用手一指前面那個山頭,她娘跑到那個懸崖上,就被鬼子圍上了,當時老人們都記得,秀她娘長得好看,唱起山歌來好聽,她唱著那首沂蒙山的歌就跳下了懸崖。日本人走了后,你父母天黑從山洞里出來,再找秀他娘的尸首,早讓狼吃得只剩骨頭架子了。
他聽完心被凝固住了。
這時遠處那座崖上閃出了個秀美的身影,隨即傳來一陣清脆悅耳的歌聲:
人人那個都說哎沂蒙山好,沂蒙那個山上哎好風光。青山那個綠水哎多好看,風吹那個草低哎見牛羊……
女人說,那是秀的女兒,人們都說她和她的姥姥長得像,每天站在那里練嗓子。
這首歌他聽過無數次,可他相信這是他生命中聽到的最美最動聽的《沂蒙山小調》。
哦!他豁然醒悟,頓時就明白母親那句話。
他迎著歌聲走去。同時他在想,是先給藝術學院打個電話,還是先讓這女孩去參賽。
英姿在電話里告訴馬亮,五一假期不回來了。英姿一年前南下廣州打工,說好了五一假期回來和馬亮領結婚證的,這臨時變卦頓時讓馬亮心神不寧。馬亮郁悶之余,頗有心計地給同鄉武安打了電話。武安和英姿在一個電子廠打工,算是馬亮安插在英姿身邊的一個眼線。
電話通了后,馬亮問,安子,是不是英姿最近怎么樣啦?
武安支支吾吾地回答,沒,沒怎么樣呀?
我感覺她這次五一不回來是故意的,是不是有人了?
那頭武安仍舊像沒睡醒的樣子,沒有……好像沒有吧!
馬亮又問,你沒發覺她有什么不對勁?
武安更迷糊地回答,也沒有呀!我們天天碰頭照面的,還是那樣。
馬亮說,我想去看看。
一聽馬亮要來,武安的語言清醒些了,你過來有意思嗎?
這句話很怪,讓馬亮更費疑猜,難道英姿真的變心了?要真的這樣,他更得去一趟了。我過去怎么就沒意思?馬亮想我死也得死個明白呀!
幾天后馬亮來到人流稀疏的小站上,小站還是去年送英姿時的那個狀態,丁點色彩感都沒有,任何的景致都灰蒙蒙的,仿佛在配合馬亮的失戀。
馬亮忽然想嘲笑自己,但又怕嘲笑過后不能在自嘲中解脫,他就在內心嚴重地鄙視了自己一下。
值得嗎?
這話不是馬亮說的,是鄰居娟子說的,娟子梳著個大辮子甩搭甩搭的,跟在他屁股后面,讓馬亮心很煩。馬亮說娟子,我又不是去自殺,跟著我干嗎?
娟子在馬亮逼仄的目光中倒退了幾步,說,馬亮,你一走你老媽誰伺候,十幾畝玉茭誰種?
這話問得現實,馬亮也覺著自己此行確實有些沖動和盲目,雖然他昨天就把柴米面都弄妥當了,可萬一老娘的哮喘病真要上來,誰照料呀?
馬亮是個重情的小伙,也是個大孝子,老娘那是他的依靠。
馬亮看了看眼前的娟子,忽然笑了,笑得很狡黠,馬亮說,娟子我走了,你就去我家住唄,你照顧我老娘幾天成不?
娟子說,我是你啥人,你說照顧就照顧。
一句話把馬亮噎了臉紅脖子粗。
馬亮撓了撓頭皮,說娟子,我去幾天就回來,你就再奉獻奉獻。
娟子說,馬亮,我實話和你說了吧,那個英姿早就和別人好了,真的你別去了,你去了只能是白瞎趟路費。
馬亮臉上一熱,有點氣急。問娟子,誰說英姿和別人好了,她和別人好你咋知道?
娟子瞥了他一眼,你說你傻不傻,咱村里都傳遍了,村里一起打工的人都知道了,就你和你老娘蒙在鼓里,人家馬上就要在廣州和一個老板出國了。
馬亮把行李包向地上一摔,你胡說,這天底下沒有誰比我再對英姿好的了,她絕對不會這么做,誰也別想污蔑她!
娟子被馬亮罵得嘴唇發抖,對他說,我早想告訴你了,怕你傷心,好了不管你,我回去,你愛怎么樣我管不著。娟子哭著走出了車站。
馬亮氣呼呼地看著娟子的背影,撿起地上的行李,走下通道,一個酷似伍佰的歌手正撥動著吉他,面前放著個搪瓷缸,里面放著幾枚硬幣和幾張零碎的鈔票。馬亮瞄了他一眼,在伍佰憂郁的歌聲中擠上了火車。
馬亮下了車就拿出手機給英姿打了電話,英姿我來廣州了,現在剛下火車,你在哪里?
那頭的英姿一聽馬亮來廣州了非常著急,說話吞吞吐吐的,馬亮,對不起。然后電話就啪一聲掛斷了。馬亮聽著嘟嘟的忙音,足足發了好一會兒呆。
武安急匆匆地趕來接他,倆人找個地攤稀里呼嚕地向嘴里塞著面條。
馬亮說,安子,我人也到了,剛也和英姿打了電話,她也不見我,就說了聲對不起,你和我說說到底是咋回事?
武安說,我都告訴娟子不讓你來,你不認頭,來了你也見不到英姿了,英姿和公司二老板好上了,昨天就搬出廠子,誰也不知道去哪了。
馬亮不吭聲,他大口大口地向嘴里扒拉著面條,大滴眼淚吧嗒掉在面湯里。
武安拍了拍馬亮的肩膀。亮哥,咱是爺們是漢子,這點事咱拿得起也放得下。
馬亮點了點頭,又一滴眼淚掉了下去。
嘟嘟,武安的手機來了個信息,馬亮擦了下模糊的眼睛,武安打開一看是娟子發來的,娟子說,告訴馬亮,我在他家呢,讓他安心在廣州吧!
馬亮眼圈又紅了。
娟子人挺好的,你心總是在英姿身上她多傷心呀!武安說。
馬亮連夜坐上了返程的列車,他掏出手機,在通訊錄上翻到英姿的名字時,端詳了許久狠狠地摁下了刪除鍵。
天剛發亮,火車又停靠在那個小站上,馬亮揉了揉眼睛,在一縷晨光中走下站臺,那個歌手依然忘我地彈著吉他,馬亮走過他前面,聽他將一曲唱完,問道,你唱這歌叫什么?
突然的自我。
馬亮一笑,從口袋里掏出十塊錢,放到對面歌手的搪瓷缸里,麻煩你再突然自我一次。
聽見你說朝陽起又落,晴雨難測,道路是腳步多,我已習慣,你突然間的自我。揮揮灑灑將自然看通透。那就不要留,時光一過不再有,你遠眺的天空掛更多的彩虹……
歌聲讓馬亮感覺無比地輕松,他臉上泛起紅光,大步走出車站,前面那道山梁上,跳動著一朵絢麗的彩云,那是娟子在晨風中向他揮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