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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樹

2015-11-14 07:36:54中篇小說閉門才子
廣西文學 2015年3期

中篇小說·閉門才子 / 著

羅重煥死的頭七,一把邪火將小花園燒掉了一個角,種了十多年的五棵大蒲葵樹被燒了個片葉無存。

那是十月里的一個下午,天氣干燥得連微小的浮塵都極不安分,在空中密密匝匝地游蕩著,稍不留神就會相互撞出火花似的。院子寂靜得令人不安,偶爾聽見街角傳來一兩聲尖銳的汽車喇叭聲,平時對面市場里小販們喧鬧的吆喝聲蕩然無存。我午睡醒來,喉嚨干得像皸裂許久的土地,急不可耐地等待著一場暴雨的澆灌。起身倒水時,看到窗前飄過一縷青煙,緊接著是一閃一閃的火星兒。以為是夢境,待灌下一杯冷水后才確信看到的是真的。我打了個激靈,條件反射般向正對面居民樓望去,二層樓梯口上的露臺一如前幾天,白得瘆人,沒什么異常。再順著露臺垂直向上望去,六樓半隱著身體的影子正獨自地探頭張望。看到這個黑影,我不由得舒了一口氣,只要樓下不是在燒羅重煥的衣物,管他什么火都不打緊。

心稍安下來,我推窗俯身往下看,火苗已躥得老高。樓下,一對母女正在刮干草和枯枝往火堆里送,花園東邊一角的草坪已經被清理出一大片,晴空下的火苗噼里啪啦地燒得好不歡快!我看到她們手中拿著耕種用的鋤頭和鐵鏟,便一下全明白了。心情越加沉悶起來,嘴巴卻沒能把住門,我轉身朝屋內正在“斗地主”的李開云說:“你過來看,人家這是要刀耕火種呀!也不怕火燒著旁邊那些樹,這可是小院的花園啊!”

李開云應聲而來,卻語氣重重地訓了我一句:“你都三十好幾的人了,連怎么說話也學不會?嗓子扯這么大,也不怕人家聽見!”

“這是花園!不是他們自留地!火這么燒會連著那幾棵大樹的!你不敢說是吧!我還真不怕,偏要說!”我氣憤得不行,不禁扯起嗓門來。

“那又怎么樣?這是我們單位的房子,你少管閑事!”李開云的聲音比剛才還要沉悶還要冷峻,他認定樓下的人已聽到我的叫囂,于是騰出右手用力地捏住我的手臂,要拖回屋內。就在拉扯之間,火苗“嗖”地躥到一棵大蒲葵樹上并迅速燃燒起來,又在一眨眼的工夫往另一棵樹上蹭去……

我當即就愣住了,此時并沒有風啊!一丁點也沒有!可是,火是怎么從一棵樹躥上另一棵間隔并不算近的樹的呢?我直直地盯著那棵最先被燒著的大蒲葵,它的葉子自生長的那天起就沒脫落過,積得很厚很厚。葉子自身的厚重,加上密密的一層又一層,火一著了就停不下來。這個棒形的長長火團放縱地燃燒著,燒得那么旺,那么痛……自隨夫來到這個單位小院一住就是十年,花園里的這幾棵蒲葵與我們日日守望,只要推窗向外望總看到它們繁茂的身姿,與時光一起與日俱增的情結便上了心頭,化解不開。

可惜了這幾棵大樹啊!十年的歲月不過一把火,燒的是樹,毀的恐怕還有婚姻吧!心頭盡是憂郁,感覺不到李開云何時松開了手。其實,我是多希望他能有哪怕是一丁點的心靈感應,拍下這一幕以作為肇事者的罪證,可他卻放下一直揣在手上的平板電腦。不容多想,五棵大蒲葵像是中了魔咒一般全都著了火,火勢猛烈異常,映紅了整個小院。

“媽媽,你們去撲火啊!快去呀!”女兒急切的話,打斷了我紛亂的思緒。

“來不及了!蒲葵樹尖上的嫩葉都被燒蔫了,再撲火已經沒有什么意義了。”我絕望地應,咬著牙告誡自己斷然不能多管閑事!

就這樣,我在五樓居高臨下,看著那家的丈夫拎著個水桶往火源邊狂奔。那剛剛還在謀劃著開荒耕種的母女早已亂成一團,像無頭蒼蠅般不知所措。站在離那五棵大蒲葵樹不到五米開外的窗臺上,兩眼定定地看著熊熊大火把枯的黃的綠的葉子一張不留地燒了個透,心口被這上躥下跳的火苗烙得生痛生痛,而腳像長了釘,挪動不開。這一刻,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正盯著這火呢!多少人躲在彼此看不見的角落里隔火觀望呢!

“燒吧!讓這火來得更猛烈些吧!”我一遍遍地在心里吶喊著,那是一種近乎悲壯的痛快!

“媽媽,你確定不去撲火嗎?”女兒靠近我,再次細聲詢問,帶著說不出來的失望。

李開云默不作聲,我也一聲不吭,只用眼角的余光向李開云射去。他正面無表情地看著這越燒越大的火勢,完全一副旁觀者的樣子。我剛剛還強硬的心有些動搖了,或許我應該往樓下潑幾盆水,也許可以保住蒲葵樹那正在被烤焦的幾張嫩葉,但是它們能活下來么?十有八九是不能了。倘不能,何必做這種徒勞無功的事?何必為此再引來一場爭吵?何必多管閑事?各種想法在腦子里爭斗的同時,那自下而上的火舌一邊貪婪地舐著樹干,一邊在灰蒙蒙的陽光下耀武揚威,嘲諷著世俗中人。

李開云的手機鈴聲驟然響起,聽聲音是同住一棟樓的劉振興打來的,問他在不在家,看沒看到花園的大火,要不要去救。李開云只是簡潔地說沒法救,來不及了。又過了一兩分鐘,劉振興終究還是按捺不住下了樓,小跑著去和那一家子一起救火。而此時,離火災現場十余米的門衛值班室里,陳科長正惘然地走出來仰頭看天,待發現了花園里的火情之后,又不急不忙地趕去……然而,烈火只持續了三五分鐘,不勞眾人費神去撲已漸漸熄滅。周遭那些枯枝敗葉全燒了個精光,只有青綠粗壯的樹枝一時還燃不起,小花園濃煙四起。

母女倆有一盆沒一盆地潑著水,男人們則拉著細小的水管往火灰處澆灌,似乎還在談論著起火原因。五棵大蒲葵樹下,剛被大火燒過的地方堆積著厚厚的草灰,之前的草坪赤裸著黑色的泥土,這是肥沃的顏色。我冷笑,他們這些動作或許是象征性,僅僅是表現給自己看的吧!這樣交代起來比較容易,求心安而已。不是嗎?在確認火徹底熄滅之后,在劉振興和陳科長離開之后,那原先計劃著要開墾一塊菜園的一家子隨即把水管拉到停在不遠處的車子上,若無其事地清洗起自家的汽車來。

我把這一切盡收眼底,隨時可以為大蒲葵樹作證。可是,李開云卻小聲地說:“沒什么大不了的,也許這正是天意。這么大的一場火,羅重煥的魂魄怕是不敢在這個院子里停留了吧!”

李開云像是自言自語,但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落到了我的心里。

羅重煥是跳樓死的,據說是在午夜時分,無人親眼看見經過。

李開云說那晚他睡得很不安穩,半夜里曾聽到東西墜地的聲音,像有人往樓下扔垃圾的那種聲響。但和羅重煥同一棟樓的老王夫婦否認了這個說法,他們說動靜很大的,就像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突然一陣大風把敞開的門“砰”的一聲彈上,沉悶得令人心驚肉跳。在夜深人靜之時,這聲音確實非常嚇人的,我能想象得出來。老王很正色地說,一改平時詼諧的語調。他說他們有夜里起來喝水的習慣,那聲音就是剛要起來時聽到的,時間是凌晨兩點,他看了手機的。只是,當時并不知道是墜樓,在此之前有人大喊了一聲,他們還罵說誰得了神經病。

羅重煥還真得過精神病。那是幾年前的事了,當時他喜歡本單位一個姓謝的姑娘,兩人還確立了戀愛關系。后來不知何故,兩人分了手,謝姑娘迅速地和一位醫生處了對象。再后來,聽說羅重煥一直郁郁寡歡,最后還被家人送到精神病院治療。有一次閑聊,劉振興對李開云說,幸虧謝姑娘沒跟羅重煥,不然這會兒守寡的就是她了。李開云不置可否,說如果他們不分手,說不定后面的什么事情都沒有了呢,說不定兩人很幸福地生活著。劉振興點點頭,說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啊!

關于羅重煥的死,眾說紛紜。不過,大家都不曾在公開場合說過,只是私下朋友聚會喝幾杯時偶爾聊起。這就是大單位,里面的水深得很呢!誰也掀不起大風浪,借個膽也不敢掀。而這個大單位里的小住宅區便是一口深潭,任再大風雨也攪不到底,總像鏡一樣以寧靜面目示人。

一個周末的晚上,老王邀請我們幾個平時比較要好的家庭一起聚聚。這是羅重煥死后,我第一次到對面樓做客。雖然老王家和羅重煥并不在同一個樓道里,但我心里還是發怵的。酒過三巡,孩子們也都吃飽飯玩去了,只有一圈大人還圍著桌子閑聊。在一個靜默的空隙,楊部長很突兀地說了一句:“昨晚做了個夢,羅重煥拿著幾張發票要我給簽字報銷。他穿著白衣黑褲,真真切切地站在我旁邊,還說楊部長好久不見了,臉都還是笑的,像以前。你們不知道,我真的嚇出一身冷汗,就這么給嚇醒的!”

“嘿嘿!我已經好多個晚上沒出去打麻將,還以為只有我后怕呢!”老王笑笑,長長地吸了一口煙,又長長地吐了一口煙圈,再低下頭狠狠地把煙頭掐滅。煙霧模糊了他的臉,只有鼻梁上架著的眼鏡在霧里時隱時現,給人一種極不真實的感覺。老王笑的時候,李開云也在笑,但與老王“嘿嘿”的笑不同,他是一副“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的笑,很淡,無深意,直白的。

“楊部長,是不是他還遺留有舊賬你沒給報?”李開云問道。

“應該沒有,有也想不起了。”楊部長深思了一會,說。

“要說這個羅重煥,性格脾氣都挺好的,見人交談也常帶著笑臉,算是個開朗的人。若不是曾經被你這個頂頭上司刁難過,也不會這么惦記著啊!”李開云說,但這話就有點較真了,不就是一個夢嗎?

“你開玩笑!誰不知道單位里的人都有些來路呢?我哪里敢輕易去刁難人啊!真是活見鬼了!”楊部長端起酒杯,自顧自地獨飲了一杯,接著訕訕地說,“說句實話,也不是真怕這種事兒,反倒是很怕碰上他的老父親,我現在不敢上樓頂了。你們注意到沒有,那位老人家沒事兒總在上面來回轉個不停,像是要找什么東西似的,東看看,西望望。特別是往二樓露臺張望的神情,真怕他一下子想不開,也……你們說這個羅重煥,上有老下有小的,怎么就能跳下去呢?”

這一問,大家都答不上話來,圍著桌子的這一圈人都不是羅重煥推心置腹的朋友,充其量只是比較熟悉的同事而已,私下里并沒有太多交集。聽說公安局刑偵大隊的警察來調查此事時,問保衛科的陳科長死者住的是哪層哪間,陳科長居然答不上來。這個住宅區不大,只是單位其中的一個而已,總共也就五六十個住戶。小院子不大,但各有各的小圈子,平時見面無非也就點頭而過,誰會無事登門?在大一些的城市,如果不是同一個單位,說不定連對門的鄰居也不認識呢。

楊部長剛才所說的話,讓我毛骨悚然,腦海里立即浮現一個黑影,小花園火災時也閃現了的。自羅重煥死后,我每次拉開窗簾總能看到那個隱著半個身子的黑影,若是看不到反而有些憂心。他蹣跚地從對面的樓道里反反復復地上上下下,每上或每下一層都會向二樓那刷得慘白的露臺深沉地俯視,那是羅重煥墜亡的地方。露臺早已被刷得雪白,所有痕跡亦被清洗干凈,他要找尋些什么?影子無聲無息地來來回回,總是把身體緊貼著墻壁,估計是想藏匿于人們的視線中,卻又無意驚擾了他人的心緒。我在想,羅重煥的靈魂定是無處安放的,應該就像空氣一樣飄浮在二樓之上頂樓之下。所以,影子才如此執著地來回追逐著,要與另一個世界的人對話,要問為什么。

如楊部長一樣,我也很不能理解,一個三十出頭的壯漢,怎能拋妻棄女,視兩鬢斑白的老父于不顧,就這么縱身一跳?是醉酒時的一念之間,還是蓄謀已久?他有房子,有穩定的工作,還有什么不稱心如意的事呢?那樣的大單位,要混沌無為地過也容易,即便再努力也未必見得有前途,現實社會也大多如此。我想,那個如影相伴的老人是否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問?是否在腳下一步一步地丈量每一級樓梯的高度,要計算生與死之間的距離?如楊部長一樣,我也害怕看到那個微微駝背的影子,那個不時往二樓露臺久久凝望的影子,怕出現任何一種萬一……

羅重煥家里的燈每晚都亮著,這與同一個樓道自下而上大片大片的黑很是不諧調。幸虧,我還只是住在對面,隔著一個小花園的距離,倘若在同一個樓道,如何是好?

“那邊樓道有一大半的房子都空著了,外面還有二套房的都暫時搬走了,沒有的只好硬著頭皮住著。”老王的老婆像讀懂了我的心思,打破了大家長時間的沉寂,“羅重煥跳樓的第二天早晨,二樓的梁奶奶早起澆花時看到露臺上的尸體,嚇得是手足無措啊!你說平時這么見過世面的老人,居然一個星期沒敢出門,那場景得有多慘!”

“咦!她當真看到了?”我又問了一句。

“可不!”老王老婆肯定地回答,她是個非常慎重的人,一如她的職業。

“哦!”我應了一聲。這個梁奶奶,我是不大喜歡。她并不算老,也就年過六十的樣子。她長得很壯很魁梧,嗓門和氣勢都能壓倒眾人。說起來,就是她帶的頭把花園西角整出了一個菜園子,原先的花花草草全被倒騰一空,變成了一行行蘿卜青菜。從此,一家人的青菜錢給省了下來了,菜園子還慢慢地向花園中心擴展。梁奶奶的眉骨兒都舒展開了,活兒干得好不帶勁。想不到,這樣的事兒沒一個人來管!這個頭兒帶得可不得了,梁奶奶那綠油油的時令青菜兒不知令多少人眼饞,在菜園子播種下第二批種子之后,原本還在觀望中的人坐不住了。花園南面的一角迅速被三兩個老太太瓜分一空,都是進城來帶孫兒孫女做做飯的,都是一天不聞泥巴味就睡不踏實的。一輩子種莊稼,她們的理兒還挺簡單樸實,與其種些個花花草草不能摘不能吃,不如種個白菜種個青瓜,一樣是搞綠化,還能欣賞。

按說,我也挺能理解這些從鄉下來的老人,他們年紀大了也沒退休金,更沒別的收入來源,只能靠子女養著。雖說子女在大單位工作,但是如果只是基層普通職工,那工資也只是勉強夠生活所需。若還要贍養家里的二老,日子定然是過得捉襟見肘的了。老人閑不住,家里經濟又不寬裕,只能想些別的活路。不過,梁奶奶與其他老人不同,她的子女物質條件方面要好得多了,家里的車子就二十多萬,全部現款買下的。當然,還有另一類,像我婆婆是有退休金的人,也愛種菜。她來和我們小住時也在樓頂上用些個茶盤和廢塑料桶什么的,種些個蔥啊蒜啊,能省則省,老一輩都這樣。只不過,小花園就這么改造成菜園子,哪天誰要在空地隨意畫個圈就成了自家的停車位,阿公任個人喜好更名為阿私,豈不是亂了套?

老王老婆曾經找楊部長夫人與我商量過,計劃著大家聯合起來把東面的草坪給圍上,圈養些雞和鴨。這想法經她說出,一幅籬笆墻里雞飛鴨叫的場面立刻在腦海里鮮活起來,真要靠這些發家致富嗎?楊部長夫人始終保持中立,說如果大家立意要干,算她一份。我拿不準主意,想著咱們這三家雖不富裕倒也不差這幾個菜錢,而且養個孩子就累得夠嗆的了,還要養其他只會等吃的動物?再說了,家里的男人在單位里還掛著點職務,倘若上面查辦起來那可是吃不了兜著走。老王老婆以為我不敢,說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要死也早有墊背的了,你也不像是個怕事的主呀!我支吾著,說這也不是怕不怕的,咱們都是要上班又要顧家的人,養這些個東西能侍候得過來嗎?哪承想,我們仨還沒合計成,已有人先下手為強了!人家那母女倆的一把火,燒得是多壯觀!

我問過李開云,我問那火有人被處罰嗎,那五棵大蒲葵樹要怎么個賠法。李開云從沒正面回答過,只一字一頓地警告:“你少管閑事!”

好吧!且不管這些閑事,試想梁奶奶撞尸時的景象,心里竟然有幾分暗爽。這感覺剛涌上心頭,我立刻鄙視起自己來,我的靈魂何止丑惡,對死者更是大不敬!鄙視歸鄙視,那暗爽是真實的。順帶的,這情景還不由自主地在眼前一幕幕地鋪陳開來:那個天色還沒有亮通透的清晨,梁奶奶像平時一樣早起澆花,樓下正是她悉心照料的菜園,此時的蔬菜正在露珠中伸展著,多么舒坦的早晨!突然的,梁奶奶感覺到有些不對勁,緊挨著她家陽臺的樓道露臺上,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是這樣的吧!應該就是這樣的了!我實在是不敢再幻想下去。無端的,我異常厭惡起自己被強迫癥克制住的想象力來,此時從腳到手一陣發冷,雞皮疙瘩遍布全身。

“不止梁奶奶,石老大的女兒也看到了。”老王老婆又接著丟來一個重磅炸藥,立刻把我給炸懵了。

“啊!”我的心猛地收縮。在羅重煥亡故的次日,我曾和李開云統一口徑,在女兒面前絕口不提此事,不制造不安氛圍。小花園是孩子們的樂園,雖然西邊一角緊挨著出事的那個樓道,不知者無畏啊!

“那是早上上學的時候,石老大的女兒先下樓,看到二樓露臺的人就當場傻住了,一動不動地愣在原地。走在后面的石老大還沖她發脾氣,說都要遲到了還磨蹭些什么!他女兒就是站著不動,眼睛一眨也不能眨,僵硬得像尊小石像。石老大過去扯了扯女兒,孩子動也不能動。后來,他終于察覺到有些詭異了,于是順著女兒那呆滯空洞的目光看去,真是……哎!這孩子真是太不湊巧,這一幕還能不能從記憶里抹掉啊!想是不能了。”

“孩子們呢?都去哪了?”我原本已是如坐針氈,突然“嗖”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慌慌張張地問眾人。

“都在樓下玩呢!”楊部長疑惑地看著我,奇怪這個毫無預兆的反應。

“李開云,我們回家。”我的聲音變得沙啞,“快走快走,女兒沒帶鑰匙!”李開云應聲而起,這很反常。沒來得及告別,我們急急忙忙下樓。樓道里有兩層的路燈壞了,上下樓層昏暗的光在臺階和墻上浸染出一個個微弱的光圈,顯得斑駁陸離。我剎住急匆匆的腳步,感覺到身體有些失重,雙腿明顯乏力,生怕雙腳隨時會踩空。

“李開云。”在模糊的視角和混亂的思緒中,我輕叫一聲。

“在呢。”李開云沉著地應答,并快走兩步與我并行,把一只手搭在我身上。我的心稍稍安穩下來,但仍是恐懼,說不出的恐懼。老王老婆說過,她值夜班回來上樓梯都怕,老覺得身后陰森森的,心慌得很。我還取笑過她,笑她還是個救死扶傷的醫生呢!一個時時跟活人死人打交道的人。她解釋,病死、自然死亡和非正常死亡給人的感受是很不一樣的,自然死亡的人很平靜很安詳,那只是一個生命的輪回,從哪里來就會回到哪里去。病死的人會掙扎,總有些不甘心,在醫院里是要救護的對象,雖然盡各種醫療手段也無法挽留,可這也不違背生命的本源,生老病死是永恒的規律。但是,非正常死亡就很難理解了,無論何種死法都會格外詭異,總有些破解不了的東西,像謎團,像密碼。人應該順應自然,完完整整地走完自己的一生,最后塵歸塵土歸土,靈魂就此安息。

各種雜念涌上心頭,形形色色的場景和臉譜紛至沓來,讓我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在下最后一個臺階時,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悄無聲息地鉆進了我的雙腿之間。這種突然而至的陌生觸感,使得毫無察覺的我頓時雙眼發黑,膝蓋軟軟地往下倒去……

“是門衛養的狗。”李開云及時地把我攔腰抱住,然后大聲地呵斥,狗聞聲跑掉了,不見蹤影。我回神定睛,仍讓李開云這么輕攬著腰繼續往前走,剛才瞬間空白的腦袋也一點點恢復了記憶。我呼喚著女兒的名字,內心忐忑不安。

“我在這呢!媽媽!”女兒從花園的暗處跑了過來,后面蹦蹦跳跳地跟著幾個小伙伴。

“回家去吧!大人們都在家等著呢!”我沖著孩子們揮揮手,目送孩子們散開之后才牽過女兒的手。小手很冷,還有些濕潤,袖口也濕漉漉的。來不及詢問,女兒已仰起小臉孔問我:“媽媽,你說五棵大蒲葵樹還能活過來嗎?”

“唉!如果這是在春天,或者這時連續下幾場雨,倒還是有希望的。可是,天也太干燥了,哪可能會下雨哦!”我嘆著氣,女兒和那幾個小伙伴正是從樹底下跑出來的,定是在里面玩捉迷藏,可這衣服怎么濕的呢?我側身望向花園東角,那五棵大蒲葵樹在微弱的路燈中光禿禿地直立著,幾條長長的影子像一把把利劍劃過我們行走的路面,像是要強行控訴。我惶恐,我也是個有罪之人,罪孽深重!

“媽媽,我好希望大蒲葵樹能活過來!我是跟著它們一塊兒長大的。”女兒再次揚起那天真無邪的小臉,然后扒下李開云還停留在我腰際的手,問他,“爸爸,你們單位還會在小花園里種上小樹苗,再鋪上草坪嗎?”

“我不知道。”李開云老老實實地回答,把女兒無限的希望掐滅。

久旱成災,粉塵繼續遮天蔽日,樓下的五棵大蒲葵樹沒有一點生機,燒成焦黑色的軀干像幾根刺一樣扎在視線中,只要推開窗,眼就會痛。似乎是干燥使得情緒變得浮躁,總有人急不可待地要跟這個世界做個了斷。

入夜,萬家燈火悄然亮起時,我接到了公安局網監科韋警官的電話。她說我們的論壇上出現一個跳樓的帖子,里有血腥的圖片,讓我馬上安排人處理掉。我掛了電話,再打給值班的強子,一邊快速地打開電腦登錄論壇,飛快地瀏覽民生版密密麻麻的主題帖。頃刻,韋警官所說的帖子闖入眼中:麗景時代有人從高樓跳下,當即喪命街頭。圖片敏感區域已被強子神速地打了馬賽克,但依稀能看見慘狀。帖子發布不到半個小時,在線網友跟帖已過四頁,事情大致是一名少婦疑丈夫出軌,從十七層高樓凌空跳下。死者有兩歲多的女兒,羅重煥也有一個兩歲多的女兒。但直至今日,羅重煥的死因仍是個解不開的謎。

抑郁,胸口悶得厲害,我關了電腦。我胡亂地洗了個澡,然后倒頭睡去。

迷糊中,總感覺床邊站著一個人,他的臉不停地變換角度,像羅重煥,又不像。我睜開眼,并不見人。再次閉上眼睛,沒多久又出現對面污跡斑斑的露臺,七八個人正合力抬一具尸體……索性的,我連眼睛也不合上了,就不信累得不行時不會睡過去。但是,我的眼前又浮現出今晚那個少婦跳樓的畫面,她的母親抱著她的尸體大哭的畫面……我精疲力竭,已經連續十天了!整整在半夢半醒中度過了十個漫漫長夜!我躺在床上悲傷地禱告,請求那法力無邊的佛啊,給我片刻安眠!

女兒撲過來,整個人趴在我身上,一只手伸到我的額頭上摸了摸,問:“媽媽,你生病了嗎?”

我搖搖頭,回答說沒有,只是太累了想早點休息。李開云走到床邊,就在剛才幻覺中那個人站立的地方,他也伸手摸我的額頭,我實在沒力氣理會他了。我閉上眼睛,想趁著這兩人都在旁邊時快快睡著,可是這又怎么可能?李開云似有某種感應,他搓了搓雙手,笑著向床上躺著不動和趴著不動的兩個人說:“要不,今晚我和你們一起睡?”

女兒不明其中緣由,直接拒絕了,說床太小了,擠不下。李開云說,要不我們都去大床一起睡吧?我想也沒想,便斷然拒絕了。我們的主臥在西面,與羅重煥家隔著一個小花園的距離,也就是五十余米。距離之近,使得我們徹底失去了安全感,也使得李開云失去了獨占大床的美好睡眠,他搬到了另一個小房間,緊挨著我們這間,是婆婆來時住的。這樣,主臥空閑了,變成了起居室,大床上丟滿一家三口的衣物。

和女兒說些小故事,最后迷迷糊糊地睡去。這一覺并不踏實。半夜里,又突然驚醒,摸索著看了看手機,凌晨兩點!與之前每次醒來的時間一致,也正是羅重煥墜亡的時刻,分秒無差!

我再也不想在惶恐不安和輾轉反側中等待天明了,我受夠了詭異的黑暗,受夠了反反復復的幻覺。一時的惱怒給我壯了膽,夜里憋著尿都不敢起來的我重重地起了床,又拖沓著腳步走進李開云的房間,鉆進他溫暖的被窩里。我背對著李開云,說怕,睡不著。李開云沒睡熟,一把把我抱住,說有什么可怕的?我翻過身,臉對著他的臉,問:“你不怕嗎?要是不怕為什么不在主臥睡了?”

李開云輕輕地推了推,讓我平躺著,隨后才應:“沒什么值得怕的,人都會隨著年齡經歷和見證一些事,躲也躲不掉的。死去了的人,只不過是沒有了呼吸的肉身,每個人的靈魂和軀體都有最終的歸宿,這是安排好了的,無法逆轉。我不睡那邊,是夜里總有些嘈雜聲,容易醒來。”

“你真不怕?”我追問。

“不怕。”李開云說。

“你沒見到尸體,所以你不怕。”我幽怨地說。

“睡吧!”李開云沒有繼續,而是拍了拍我的手,還用下巴的胡楂蹭了蹭我的臉。我的眼皮越來越重,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次日清晨,天氣有些陰沉,在窗前向外眺望的女兒驚叫,讓我快快過去。

我的神經處于脆弱敏感時期,一點風吹草動就能把心臟嚇得一驚一乍的。聽到呼叫,我幾乎是拉鏈還沒來得及拉就提著褲頭沖了過去,心里還揪心跑慢了半分半秒,怕她看到不該看的。我慌張地順著她的手勢望去,小院還是那個凌亂得不能再凌亂的小院,一小片一小片劃分不規則的菜地包圍著兩角的小花園像個刻意裝扮又混搭紛亂的村姑,而火燒過的地方猶如額頭上欲遮不能的結了疤的傷口,讓人想憐又恨。

我不明白女兒驚叫的原因,茫然地問她。女兒說,媽媽你好笨,你沒看到大蒲葵樹頂頂上的芯芯變綠了嗎?我定睛一看,樹冠上確實有點綠,幾張發蔫的葉子低垂著,比前幾天更枯了。女兒再問,是不是大蒲葵樹活過來了?我猶豫著說,好像火燒之后就一直是這個樣子吧!樹冠是生的,水分比較大,沒被燒黑而已。女兒嘟起小嘴,不滿地說不是不是,反正大蒲葵樹活過來了!我想它們是活過來了!

“媽媽,如果這火是你燒起來的,你會怎么樣?”女兒還在糾結,問我。

“我不可能放火。”我正色回答。

“我是說如果。”女兒提醒。

“沒有如果。”我不耐煩了。

“如果是你,請認真回答!”女兒也不耐煩了。看在時間很緊張,再糾纏下去就要遲到的份上,我只得認真回答:“我會立即種上幾棵小蒲葵樹,再把被燒掉的草坪重新鋪上,盡可能恢復原樣。”

“我和你想的一樣,媽媽!”女兒輕快地說。

上學離家時,女兒特別快活,她輕快地追逐著爸爸的腳步,還不時回頭招呼我快快跟上。等我們三人并排時,她抓住我們的手煞有介事地說:“我們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而我的幸福感只持續了一會兒,確切地說是從家門口到公司的這一段路上而已。

到公司,看到強子正站在座位前給相機換鏡頭,那頂標志性的帽子已端正地戴在頭上,一副馬上外出的陣勢。我問他,又有情況?他悶悶地嗯了一聲,下巴朝電腦努了努,示意我看顯示屏。我走近,屏幕里顯示的是一張驚心動魄的圖片:一名上身穿淺紫色短袖襯衣、下身穿黑色西裝短褲,盤上發髻的中年婦女正赤著腳站在樓頂的邊緣,腳后跟已有兩寸踩空。看不清表情,她背向而站,觸目驚心!沒有看文字,我已猜出個大概,又有人要跳樓了。

強子裝好鏡頭,邊裝包邊例行公事般地對我說:“就在對面的明珠花園,這女的從六點多一直站到現在,我去看看情況。”

我應允,讓他先去,我可能隨后也去。

強子帶著裝備匆匆走了。我坐到他的座位上,拖著鼠標從頭到尾瀏覽這個帖子。此婦女是一家早餐店的老板娘,獨自經營了十多年,育有兩個孩子。因成天忙著照料生意,家庭有時無法顧及,一直有些矛盾。老公懷疑她在外面有人,雖然生意是她一人打理,但經濟大權卻是老公掌控著。她自認為自己把半生精力都撲在賺錢上,想著讓家人過得更好,而他們對她感情上的猜疑和經濟上的約束,讓她心灰意懶,于是想輕生。

瀏覽完畢,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想著這位正欲跳樓的女人和昨晚縱身一跳而亡命的少婦,又乃至早些時候離世的羅重煥,思緒陷入深深的泥潭之中。死是終結,還是解脫?是一了百了,還是無絕期的痛與恨?我沒有答案。但我想,即便在情感上受到了重重的創傷,就應該用這樣的方式讓年邁的父母和年幼的孩子去承受這種刻骨銘心的悲痛嗎?羅重煥老父親蹣跚的影子,少婦的母親趴在地上抱尸時悲號至昏厥的一幕,讓陌生人如我也不禁愴然淚下。我還是個間接受害者,我的精神又何嘗沒受到創傷?向誰追討去?誠然,我為活著的人惋惜甚于逝者,對生命強行的休止不管是對自己還是他人都是最不負責的行為。

晨若昏,天色暗淡無光,隨后還飄起了毛毛細雨。困頓不得其解,我心神不寧地推窗向外眺望,一棟棟高樓大廈散落于城市之腹,在迷蒙的雨絲下顯得格外高冷,似乎有意隱藏一些不為人知的故事。視線的盡頭,一座座青黛的山巍然屹立,忠誠地守護著關于這個城市的一切秘密。

雨絲越來越密,我擔憂那個站在八樓之頂的邊緣的中年女人,也想去給強子送把傘。于是,我穿過一條馬路,到明珠花園里尋找那棟樓房。

那棟八層的樓房前面是一塊長方形的綠地,上面種有草坪和幾棵小樹,小樹細細的樹枝上掛著幾片綠葉,看起來像營養不良的孩子。圍觀的人打著傘,也有在四周屋檐下躲雨的。把帽沿壓得很低的強子就隱藏在屋檐一角,他抓著相機的手隨意地下垂,另一只手捏著煙。因消防隊在現場拉起了警戒線,大家只能在綠地外遠遠地站著,神情緊張地注視著樓頂上的人。樓頂上,在護墻之外狹長的邊緣上,女人身體僵直,雙腳緊緊并攏。她不停地說著話,像是自言自語,我聽不清楚。那光著的兩只腳丫已有一半凌空在外,她的雙手不時捧著臉,又不時交叉在胸口。對面護墻內,是一個打著傘并向她伸出大手的中年男人,他的身邊是兩個悲傷的少年,還有一個年紀較長的一直在哭泣的婦女。在到來之前,已經有人拍下這個情景并發到論壇上,注明那幾個人分別是跳樓者的老公、兩個兒子和她的姐姐。

女人背朝樓外,我看不清她的臉龐,她的體型保持良好,從穿著和站立的姿態以及那樣的一個位置,像極了跳板上剛剛做完深呼吸即將往下跳的跳水運動員。她雙目平視,并不理會男人向她伸出的那只手,也可能是這只手讓她變得焦躁不安,她開始用腳尖在護墻墻沿邊上來回行走。若非此時此景,我定會認為這是在拍戲,而作為主角的這個女人定是特技演員,她對危險熟視無睹,竟然走得很平穩。但是,她的每一個小小步伐都牽動著人心,所有人都著實地為她捏了一把冷汗,并祈禱著即使一不小心墜落下來,也要穩穩地落在救生氣墊上。我知道,在這一刻誰也不會有雜念,只愿輕生者能回心轉意。我還知道,隨著那走在心尖上的腳步,正下方十多名消防隊員緊張地挪動那龐大而沉重的救生氣墊,以防隨時發生的萬一。

雨越下越大,滂沱而下的雨水把女人的發髻和衣衫淋濕透。十月的雨帶著微寒,我揪著已卡在咽喉上的心,生怕她一個微微的顫抖就會出現意外。這時,小區物業搬來一把較大的太陽傘,要給女人遮雨。但是,女人強烈地反對,她情緒激動地叫喊起來,搬傘的人沒敢再上前靠近。

此時,女人已經在樓頂護墻外站了四個小時,她的意識似乎開始變得恍惚,身體逐漸失去平衡。她仍在不停地講話,踮起的腳尖在護墻墻沿移動不止。護墻內,女人的丈夫、姐姐及兩個兒子被巨大的危險震懾了,他們丟下傘跪在地上,哭著哀求她向他們走過去。或許體諒來得太遲了,這一刻痛徹心扉的呼喚終是換不了一個回心轉意,她似是聽不到,徑直行走著。圍觀的人幽幽地嘆著氣,也有些年老的垂下頭抹起了眼淚,預感到這人間悲劇注定是要在眾目睽睽之下降臨了。

強子擲下煙頭,用腳狠狠地踩了踩,之后把相機舉至眼前,鏡頭對準樓頂上的女人。傘下,我閉上眼睛,任奪眶而出的淚水盡情宣泄。大雨盡責地清洗著萬物的塵埃,也在滌蕩著人們的靈魂。我的生命,亦注定再一次經歷無法承受之重,見證又一場苦難。

也許是累了,也許是雨水使腳底打滑,也許是真的下定了決心,總之,她的腳尖再也承受不住沉重的軀體,她的頭突然向后傾斜……見此情形,消防隊員以閃電速度上前,合力將碩大的氣墊往女子正下方移動。當快移動到位時,隨著一聲尖叫,女人的身體與樓頂持平成一條直線,而雙腳再也夠不著護墻邊沿了……

女人就這樣背朝外飛身墜下,最后跌到氣墊邊角又再高高地反彈到地上,不幸的是居然頭先著地……在現場待命的醫生、護士立即上前,與消防隊員一起將她抬上擔架……

一場大雨,暫時緩解了城市的干渴,院子里那幾棵大蒲葵樹仿佛被澆醒了,樹冠上似乎泛著點青,而且有點滾圓滾圓的,像孕育著點什么東西。不過,也可能是雨后樹木發脹,我還是不相信它們能浴火重生,人的生命如此脆弱,何況草木?

我也沒心思再去關注對面樓的影子老人,這個紛亂的世界讓我越來越迷茫,內心已疲倦不堪。強子也累了,他請了幾天假要休整,在各種事件層出不窮的多事之秋,他請的小長假讓我焦頭爛額。更令我難受的是,此時的他已經有離職之心,他想離開休整一陣子好好寫小說,公司提供的平臺無法實現更大的抱負了,也無法更自由地施展拳腳。我明白他所指的意思,作為本地綜合性門戶網站,民生是生存的根基。但是,又因為是商業性質的網站,我們與各企事業單位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中間的利益鏈條又制約著民生的發展,不得不寫些言不由衷的文章。用強子的話來說,由于自身尚不夠強大,即使把文章寫出花來也不見得別人認可。一方面,我想方設法地挽留,他是一名得力干將是我的左膀右臂,沒有他勢必會打亂先前的工作布局;另一方面,我又不得不在精神上支持他去圓那個文學夢,這何嘗不是自己最初的夢想呢?來自公司內部各方面的壓力越來越大,采編部工作效率遭到了其他部門的質疑,領導也認為我們過于情緒用事,需要迅速調整。總之,有些事沒法細說,這種處境不是一條戰壕上的兄弟也沒法體會,有口難言。

強子請假期間,又發生了一起事件,正在興建當中的西豪名苑城一名務工人員爬上高高的塔吊揚言要自殺,以追討施工單位拖欠的幾萬塊錢工資。那天沒什么新聞事件發生,網站首頁頭條拖到下午了還沒有更新,雖說農民工以死追討拖欠工資的事在各地常有發生,沒什么可炒作性的了,但有聊勝于無。我扛著相機就去了,計劃只拍一組圖片新聞,這西豪名苑與我們是合作關系,在網站投有廣告的。這事沒法深究,若是把坑給挖了,最后還得費勁把它填上。

西豪名苑城一二期早已完工,第三期本應在緊鑼密鼓的施工當中,而此刻工地卻一片寧靜,沒有了往日的轟鳴聲。要自殺的那名務工人員蜷縮在高聳的塔吊最上端,不細看是很難發現的。若不是停在塔吊底下的救援車和武警戰士,即便路人發現了也不會太在意。這與他們的職業和身份有關,城市建設者是口號上說的,微不足道是人心里默認的。他固執地與架著云梯施救的武警戰士僵持著,一方沒討到工資不愿下,另一方想援救又不敢從塔吊強上,而云梯又不夠高,在一邊抻長脖子干著急。塔吊緊挨著馬路,路上不時有車子疾馳而過,圍觀者寥寥無幾。

那天冷空氣來襲,天氣特別陰冷,風很大,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我趕到之時,既沒看到施工方代表,也沒看到各方喊話的情境,上面的人紋絲不動,任風呼嘯而過。我在馬路對面拍完了片,之后又遠遠地觀望了好一陣子,事情既沒有進展也沒有休止。冷從四周不斷地侵襲著裸露在外的臉和手,時間過得格外緩慢。我等得有些不耐煩,想著這被拖欠的工資肯定能追討回的,心里暗暗地替這位仁兄著急,可千萬別想不開,那會粉身碎骨!之所以如此肯定,倒不是媒體有多大能耐,當然它的作用力也是不容忽視的。要說這最重要最關鍵的因素還是地理位置,西豪名苑正對面便是市政府,他在上面多待一刻鐘,便多一分勝算。不用堅持到最后,也不用真的往下跳,結局拭目以待。

光線一點點退卻,城市上空很快被灰色籠罩開來,下班高峰讓塔吊底下的路面川流不息。偶爾也有車緩緩停下朝云梯上好奇地望,之后又一踩油門快速駛去。因為認定了一個好的結局,內心便沒有了堅守的意志,我也朝家的方向走去。

晚上九點多,駕車路過的同事說人似乎還在上面,因為路邊還停著兩輛救援車,云梯也沒有收起。得到這個消息,我才真正地替那名農民工擔憂起來,夜黑風高不勝寒意,他可否安好?可有妻兒老小?那筆錢對他意味著什么呢?是否能讓貧苦的家庭暫時脫離困境?他想過其他途徑追討嗎?我不知情,我甚至沒有嘗試去了解,又或者即使有人告訴我實情,我敢為他伸張正義嗎?——這便是我和強子的軟肋,我們的痛處。然而,血汗錢再重要,等著救親人的命,等著買米下鍋喂幼兒,可自己的生命也不能輕賤啊!

此時,窗外萬家燈火,我知道沒有一盞是為他而亮,無論他參與過多少個樓盤的建設,無論他為這個城市做出多大的貢獻。在我們吃飽穿暖時,在我們舒坦地享受生活時,總還有一些人還在為起碼的生存勞累奔波,總還有一些人喪失了做人的尊嚴去乞討一個看不到希望的明天,他們與我們有何不同?是的,他只是一個最普通的務工者,他用卑微的生命去追討被拖欠的幾萬元血汗錢,他苦苦地等著一個強有力的人站出來給他一個滿意的答復,他只是要回他應得的!

但愿所有的一切別來得太遲!但愿生命更加頑強些!不敢多想,我連忙把拍到的圖片整理,然后發布并在網站首頁推送,標題是《用生命追討工資,誰之過?》。很快地,便有大量網友跟帖議論。弱者總是比較容易得到社會的同情,西豪名苑被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我便是幕后推手。坑已經挖下了,西豪名苑必須實名回復,否則它將受到損失。這是我唯一能做的,而且還是匿名。操作完畢,在即將關上電腦時,QQ上彈出強子的對話框,他敲下了一行字:“姐,沒想到你也是一個能惹事的人。”

我暗自苦笑,我們對彼此的性格和處境了如指掌,如果恰由他跟進這個事件,也許在網絡上的影響力會更大些。我跟他分享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希望他能動用各方力量介入,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他應允,錢會討回來的,他說。

十點,強子給我打電話,說討薪的人已經從塔吊上下來了,讓我放心睡覺。他說他會持續跟進直到事情有個完滿結局。而正當我心頭松一口氣時,他卻有個不情之請,希望我把羅重煥跳樓的前因后果整理出來,說如果我不方便出面就把材料交由他操作好了,他還想借此段時間的幾宗跳樓事件寫一篇評論文章。我又再一次拒絕了他的請求,說了一個令他郁悶又不得不放棄的理由,這事情的透明化勢必給李開云造成影響。我何嘗不明白,目前只有羅重煥的死最值得深挖,一個有房有好單位有妻女的青壯年男子為什么選擇一條不歸路?這里面必有耐人尋味的故事。強子的眼光跟我一樣毒辣,我心知肚明,如果我們不畏阻力通力合作,網站一定人氣爆棚。

除了怕給李開云造成不必要的麻煩,原因之二是我實在不愿拿逝者做文章,雖然好文章也能喚醒世人對生命的珍惜。總而言之,這兩個理由都是內心最真實的想法,盡管連自己都覺得很自私。

羅重煥的死,又再次盤踞在腦海中,揮之不去。或許正如李開云說的,人都會隨著年齡經歷和見證一些事,躲也躲不掉的。

那是一個干燥的秋日,與往日并無不同。天灰藍灰藍的,陽光怎么也穿不透云層,光線是沒有質感的白。我的生活也沒什么兩樣,依舊上班,心情素淡。若非要說當天與往日的區別,便是我臨時有些事,需要在那么一個極為平常的日子里回家拷相機里的照片,比正常下班提前了兩個小時。不承想,這個偶然性的時刻,竟然讓我看到了本不應該看到的,并且那一幕最終成了每天晚上的夢魘。

我從半掩的后門進入院內,穿過一條兩旁堆放設備的小道,遠遠地看到七八個青壯年男人正坐在大蒲葵樹下的石凳上,他們的手上都戴著一副潔白的手套,一個被拆開了的礦泉水紙箱擺在腳邊,還有一個更大的紙箱也擺在邊上,不知道裝著些什么,是密封著的。我以為他們是施工隊的,走近看卻并不是,都是很面熟的,有兩三個還是和李開云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他們也在打量著我,神情卻有些怪異,也許是認為我不應該在上班時間出現在家門口。我也覺得奇怪,他們為什么在上班時間閑閑散散地坐在小花園里?彼此交談又只是交頭接耳的音量?在距離他們三五米的拐角處,我低下頭與他們的目光交錯開來,在上樓道時我回頭看了看,對面的正門緊閉著。

小院里發生了些事情,這是我的第六感覺,很肯定的。至于是什么事,卻一時摸不著頭腦,我疑惑地進了家門,又疑惑地推窗尋找答案。

樓下,那幾個男人仍舊低頭坐著,那緊閉著的正門卻被打開了,一輛黑色的轎車緩緩駛入,隨后門又快速關上。車在小花園邊停下,李開云和他們單位工會的潘主席從車內鉆了出來,向大蒲葵樹底下的那群人走去。我依稀聽到來自對面樓的哭聲,哭聲由開始的隱忍逐漸加強,之后號啕大哭起來。腦海里的困惑越來越深,我看不明白這其中的變故,應該是出了大事了。嘈雜的哭聲、雪白的手套、潘主席的到訪……這一切暗示著什么?中間必然有一個連接點,這個點就在院子之中。

老王的老婆曾笑稱,說李開云家的陽臺一百八十度無死角,視野特別開闊。是的,我已經有所發覺,對面樓的二號樓道露臺上仰面躺著一個人,什么人會一動不動地躺著呢?是半夜醉酒了翻爬過去睡著了,還是……雖然肉眼畢竟看不清幾十米距離外的人,但是這個發現讓困頓的大腦瞬間跳躍起來,生怕錯過每一個細微的故事情節。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掏出相機,然后隱匿在窗簾背后不斷地咔嚓。在此之時,又一輛車駛入院內,門再次被關上。大蒲葵樹下坐著的男人們紛紛起身,有人從密封的紙箱中取出白布和繩子,然后跟著從皮卡車上跳下的那兩個男人向對面的樓道走去,而李開云和潘主席還停在他們坐的地方,似乎在商量著些什么。

對面樓的六樓,四五個女人出現在眼線中,她們相互抱頭痛哭,攙扶著走出來。我不認識她們,感受不到這不知緣起的悲痛,有的僅僅是好奇之心。男人們像舉行儀式似的,莊重地環繞了半個小花園來到對面二號樓道下,樓上的女人哭得更加悲痛欲絕,她們趴在樓道的護墻上向下望,邊看邊哭。男人們上了二樓,靠在邊上向露臺張望,從皮卡車上跳下的那兩個男人翻過了護墻,把一塊印有“奠”字的白布蓋在躺著的人身上,之后又有兩個人跳到露臺上,四人合力把躺著的人抬起,又再在底下放上白布,再抬起。一番動作之后,所有人一起把蓋了白布的人抬出露臺,白布很快就印上了暗紅色的血跡,而手腳還裸露在外……我終于明白,有人死了。六樓的女人向下奔走,但卻在三樓止住了腳步,她們只是抱成一團嘶聲痛哭,卻沒有再往下邁步。蓋著的白布再沒有被掀起,連同里面的人被抬至樓下,又被皮卡車拉走了。

之后,幾輛轎車駛出院子,男人們都走了,包括李開云和潘主席。女人們重回樓上,哭聲慢慢變小變弱,最后聽不見了。

小院的大門再沒有關上,像平時一樣敞開著,預示回歸正常。

腦海中條件反射般跳入一個想法,如果把剛剛發生的那一幕幕搬到網站上,一定足夠震撼人心。我打電話跟強子說,強子的反應也如我所料想中的。我們一致認為這個事件值得深挖,最好能弄個水落石出。

掛了電話,我開始檢視相機里的照片,但只看了一眼便再也看不下去。我跌坐地上,隨后抱著垃圾桶干嘔不止,一個已經消逝的生命以超乎想象的慘境完整地呈現在眼前,連相機也仿佛沾染上了血腥。我著了魔似的急于要把里面的東西清除,任由手指在相機的按鍵上飛舞,一秒不停地按刪除鍵,直至最后一張……別情緒用事!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再次走到窗臺前,只見兩個戴著口罩的男人正在事發的露臺上仔細地沖洗現場,那嶄新的白色拖把劃過之處,揚起一攤血水……

看到李開云的車子再次駛入院子,我打起精神折身到廚房做飯,女兒很快便放學,我們的生活如常。

李開云回家了,他站到我之前所處的位置,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整個小院。我聽到他進門的聲音,急切地從廚房跑到客廳,假裝平靜地走到他身邊,又假裝鎮定地問他:“院子出事了?”

他頭也不回,只是淡淡地回應:“嗯。”

我裝作波瀾不驚的樣子,又問一句:“有人死了?”

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回過頭看了我一眼,然后疑惑地問:“你怎么知道?”

我也淡淡地應:“回來時聽說的。”

李開云繼續看著窗外,我卻不能就此罷休,繼續問道:“是誰死了?”

李開云語氣淺淺地吐出三個字:“羅重煥。”

我震驚得一時不能言語,待回過神要問為什么的時候,李開云已經在接電話了:“上面已經搞干凈了?哦,好的。抬人時把樓梯弄臟了,你們下去時也順便拖干凈,完成了就到我們單位財務室領錢,就說是我叫去的。嗯,辛苦了!”

掛了電話,李開云撥了一串號碼,他用非常平靜的語氣說:“潘主席,現場已經清理干凈了,那邊人也運到殯儀館了,您放心……”

剛剛匯報完,又一個電話打進來,是先前那七八個“干活”的同事,叫他一起到外面吃午飯,大家喝幾杯壓壓驚。他一如之前的語調,溫和如水,從容不迫。他說:“不了,你們一起吃吧!這里還有點事沒有處理清楚,我老婆也在家做好飯菜了,我還是在家吃吧!再說,我也不能喝酒,下午要送孩子上學……大家辛苦了,多喝幾杯!”

我默默地注視著已顯疲憊之色的李開云,他說話的語氣還是不疾不緩,讓外人猜不透他的情緒和狀態。只是在家里,急躁的時候他偶爾會低吼,會責備我們不明事理。然而,他最后在電話里說的那幾句話,卻讓我涌起一種久違了的溫暖,這是平凡生活中被忽略掉的。也就是在這一刻,我決定把今天所看到的一切隱藏起來,我甘愿為李開云放棄一個能刷新網站記錄的“頭條”,我不再去關心這件事情所有的前因后果。若不如此,他也許會受到不必要的牽連,也許會惹上某些不能預知的麻煩,因為他參與了這件事的善后處理,即便落下個工作不力,也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別對女兒說起這些。”李開云慎重地交代我。

“嗯,我明白。”我點頭。

孩子們中午放學回來時,院子已恢復了最初的模樣,除了污穢的二號樓道里里外外刷得泛白。女兒蹦蹦跳跳地從小院正門進入,在走到大蒲葵樹下時停下歡快的腳步,仰起頭朝我們使勁地揮揮手。

午飯極其簡單,我幾乎沒有動過筷子,盡管如此,胃內的酸液還是在里面排山倒海。李開云也沒什么胃口,只是象征性地亂扒了幾口飯,無非是為了陪女兒。女兒吃得很歡,一邊忙不迭地往嘴巴里輸送食物,一邊眉飛色舞地講班上的奇聞趣事。我像以前一樣靜靜地聽她說話,李開云不時往她碗里夾菜,督促她多吃點。我心不在焉,好幾次想打斷女兒的話,想囑咐些注意安全什么的,卻又無從開口。我想囑咐女兒,天黑了不要到樓下玩,無論白天黑夜都不要去對面二號樓道和那一片小花園。我很憂心,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想來其他有孩子的家長也是一樣的。

不管如何,這樣的死亡方式給小院的居民造成了心理困擾,因而削減了對逝者的同情之心。一個正值青壯年的男人,究竟因何放棄了寶貴的生命?我認為縱有一千一萬個理由,那也應該想方設法勇敢地活著,而不是不負責任地死。

夜里,大蒲葵樹在風中沙沙作響,對面的二號樓道自下而上一片漆黑,唯有羅重煥家的燈光依舊通明。

失眠,從那個夜開始,不知到何時才終止。

盡管缺失一個自認為極好的案例,但強子最終還是以“跳樓”為主題做了一篇評論文章。在發表此篇文章之后,強子一直處于半離職狀態,或許真的心意已決。

因為職責所在,強子還在盡力地推進西豪名苑的事情,那名討薪者已經拿到被拖欠的工資。西豪名苑的問題露出了冰山一角,一些不為人知的內幕也隨之暴露無遺。例如媒體又相繼挖出了置業部某位老總私自收了多名客戶近千萬的購房定金,然后攜款潛逃的事件。眼見婁子被捅得越來越大,西豪名苑項目負責人不得不站出來向公眾致歉,承諾會給所有受害人一個滿意的答復。

與此同時,另一家全國知名的房地產公司進駐本市,并與我們公司簽訂了廣告合作協議書,附加條件是須為其提供十篇正面報道的文章。強子憎恨所有房地產公司,固執地認為他們蛇鼠一窩,并拒絕為其提供服務。我不擅長做思想工作,自然也沒能說服強子,可能是自己的內心也這么認為,強人所難也非自己本意。我和強子沒少溝通,我們都想做有意義有價值的內容,真正地幫助到那些需要維權的弱勢群體,撬動更多的職能部門真心實意地為網民服務,這才是可為之奮斗的理想啊!然而,理想太豐滿,現實又很骨感,我們被深深地束縛在內,費盡全力也掙扎不開了的。

用領導的話說,公司首先得生存下去。這意味著我們必須服從商業利益,收斂起不能產生經濟效益的遠大抱負。強子接受不了,他選擇了徹底放棄,準備尋找其他途徑繼續未酬的壯志,他向我遞交了辭職信。在強子之前,采編部的人員已不斷地在流失,但他的走才真正給我致命一擊。我曾一度以為,這是一個可以長久征戰的沙場,有多少宏圖偉業等著我們去實現。今天看來,純屬是自己想多了,資本的運作決定了這個部門的命運,何去何從成了此時的心頭隱痛。

我茫然地離開公司,又茫然地隨著人流走過馬路,卻不知為何在路中間停了下來。這時,我感覺到一輛越野車就在不遠處向我沖過來,像失控猛獸似的眼看就要沖過斑馬線,眼看就要把我整個人吞噬掉。我直愣愣地站在原地,腦子已經運作不起來了,不知道應該繼續向前走還是退后,似乎無論向前或退后都來不及了,腳步怎么也邁不開來。車就要撞過來了,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只聽到有一個聲音輕輕地在頭頂上嘆息:你完了!

是的,完蛋了!死神就在身邊徘徊。世界怎么如此安靜?怎么聽不到一點聲音?只有向我沖撞過來的那輛車帶起陣陣風聲傳入耳膜,死也就是轉瞬之間吧?真是絕望啊!為什么行人都停下腳步看著我?會不會是認為我在故意等死呢?我不想死。這輩子還有好多未了的事,我還沒向父母告個別,我還有愛人和孩子!我閉上眼睛,乞求老天別讓我死得太慘,我不愿驚擾他人的清夢。

有人狠狠地從背后推了我一把,我的軀體順著這股力慣性地向前移動,腦子還是一片虛無。

“你快跑啊!”聲音傳來,背后的手卻沒有松開,仍在用力地頂著我的脊背,我只得隨著她的節奏狂奔起來。

“去你媽的!這是斑馬線!你第一天開車啊!差點撞死人!”女孩指著疾馳而過的越野車大吼,車內的人怕是聽不見的,但是車子沖過斑馬線后卻減速慢行了。我定定地看著救了自己一命的這個女孩扯著嗓門大喊,盛怒中那團火氣把她圓圓的臉憋得通紅,似乎還想闖過去給那輛車兩腳,以解心頭之恨。幾秒鐘前,車子從她后背疾馳而過,她的衣服已經被車擦蹭上了,那是命懸一線的驚險。這個比我還矮半個頭的女孩為了救一個陌生人,差一點點搭上了自己的生命,我說不出話來,不知為何。

那輛車終于停了下來。在離我們五六十米的路邊,駕車的青年男子降下車窗,回過頭朝我們揮了揮手,像是致歉。女孩看到,往前跨出幾步,想闖過馬路跟他論理,我連忙捉住了她的手臂。

“算了。”我說,“也許他想剎車的,但踩錯油門了。”

“滾!”女孩繼續大吼,那極有穿透力的聲音把我震懾住了,以為她吼的是自己,頭不由自主地低下。在低頭時,看到女孩踮起的腳尖,而另一只手的食指正指向越野車司機,心才稍微安穩下來。那人像是聽到了指令,立即發動車子,一溜煙地不見了蹤影。女孩這才轉過身,扭著頭四下拍打背后被車子蹭臟了的衣服,還是用那火辣辣的語氣,鼓著眼睛問我:“你剛才怎么回事?怎么就停在路中間?那車子要把你撞飛的!”

“嗯。”我應答。女孩并不滿意我的回答,眼睛充滿狐疑,緊緊地瞪著。我無奈,只好老實作答:“在想事情,心神有些恍惚。等發覺有一輛車子正迅速馳向自己時,卻感覺躲避不及了。那么個大活人站在斑馬線上,司機應該早看到的,以為他會剎車……”我真的以為他會剎車的,可是那車子卻像脫韁的野馬向我沖撞過來,為什么自己會像中了魔似的一動也不動?是當時的潛意識在作怪,我太相信綠燈中的斑馬線了。

“看你也不像是要輕生的人。”女孩略有些不耐煩地打斷我的話,“你把路人都嚇了一跳,我不是要過馬路這邊的,看到你愣愣地在路中間不躲也不閃,才沖過來推你。”

“謝謝!”這兩個常掛在嘴邊的字變得莫名沉重,說出口時竟然哽咽了一下。

“呵呵!”女孩有些難為情,輕快地跑開了。

心頭有股暖流在蔓延,馬路又恢復了一派繁忙的景象。這是周五的傍晚,人們都興沖沖地往家的方向趕去。我卻突然想步行回家,盡管此時夜色已闌珊,耗時也會很長。沒什么大不了的,自己也是從鬼門關里撿回一條命的人了,這條命又險些搭上了另一條命,沒理由不好好思考往后怎么生活,至少要過得更有意義些。領導說的話又反復在耳邊回響:你不放棄自己,就沒有人會放棄你;若你也決意要離開這個崗位,也沒有人攔得住你。

一切取決于自己,取決于以何種心態去面對生活。假如我今天很不幸死于一場車禍中,我給親人留下的,也如羅重煥吧!或許還有些不一樣,我的信用卡賬單應該還會每月如期而至,李開云也會還是一副淡淡的模樣,女兒總歸是思念媽媽的,也是最痛苦的。我什么也沒失去,可是也常常感到痛苦,因為擁有的并不完美。我們苦苦追求所謂的幸福,到底是個什么樣子?羅重煥是否也曾經幸福過?我見過他抱著女兒的親密情形,小女孩雙手緊緊地環住她爸爸的脖子,羞答答地把小臉躲藏在大臉背后。那時的他也是滿滿的慈愛,像所有年輕父親一樣用最直接的行動來表達自己的愛,不時親孩子的臉和手。

不管如何,孩子心里肯定認為這是最幸福的,能在父母的懷抱里撒撒嬌便是天堂了。女兒不知何時在窗臺上用黑色的鋼筆寫下幾個小字:我們是幸福的一家三口。后面還畫著個可愛的笑臉,可想她寫字時內心是甜蜜的。當女兒拉著我們過去看時,我才驚覺時常開窗關窗居然就忽略了這些小字。雖然她經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但我還是不確信幸福這么輕易住進她的心里,經常鬧矛盾的家庭也是幸福的嗎?李開云倒是難得地溫柔一笑,把我們母女攬入懷中。

溫柔是少有的,更多時候是無法理喻的態度,即便歷經漫長歲月仍難以承受的,例如今晚。

推門而進的那一刻,李開云一見到我就暴跳如雷,真不知道他哪來的這么大的火氣。他從沙發上彈了起來,指著正要換鞋子的我,大聲地咆哮:“你還知道回來!我以為你死在哪兒去了呢!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下班到現在都幾個小時了?出門手機也不帶,我不止一次提醒你了吧!你能不能記點事?電話也不打一個回來,你把這個家放在心上過嗎?你有沒有想過別人的感受?”

我被突如其來的痛責震懾住了,不知道如何答復,李開云也沒有給我辯解的機會。但是,我默不作聲,又不由得加大了他的火氣,于是訓得更兇了:“你說你要是死在外面,我要去哪兒替你收尸?你給我滾!”

見我站著不動,也不開口說話,李開云一把抓過茶幾上的遙控器,手狠狠地一揮。我沒有躲,但眼睛還是閉上了,身體也條件反射地收縮了一下,以為遙控器會砸了過來。時間停頓了幾秒,待睜眼一看,遙控還緊緊地握在他手里,只是姿勢已經改變,由剛才的拋弧狀變成直線,直指心頭。

吼叫聲順勢而來:“滾!”

這個字的音量,足以響徹整個小院,何曾有人如此般顏面全無?我想把鞋子脫下朝李開云扔過去,換是之前任何一次爭吵,都應該反擊了。憑什么可以不問緣由就大吼小叫?憑什么一心撲在工作和家庭的人卻要忍受責罵?我差點丟了性命,饑腸轆轆地回到家里,以為疲憊的身心會得到一些溫暖和慰藉,至少總還有晚餐果腹吧!什么都沒有,除了迎面而來的譴責,還有令人發指的一個“滾”字。

滾就滾,如果這樣能讓這個人感到舒坦,沒什么不可以。

平生第一次,我在李開云面前落荒而逃,曾經多么飛揚跋扈的人啊!在關上門的那一瞬間,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再堅強也不過如此吧!李開云愛我嗎?想是不愛了。如果心里還愛著一個人會用這樣刻薄的言語嗎?想是不會的。我不明白,李開云是盼我死在外面呢,還是怕我死在外面。我是怕死的,直至離死亡很近很近時才明白,我多么懼怕死亡。我怕父母沒人送終,怕一直捧在手心里的女兒沒人照顧,怕李開云偶爾心生起對亡妻哪怕是一分一毫的想念。我走了很長很長的路,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才明白無論心里多愛誰,能陪我一生一世的人只有李開云。我興沖沖推開家門,就想對李開云說一句之前不屑說也不可能會說的話:“我想清楚了,我余生最重要的事,就是陪著你一起變老,和你相依為命。”

李開云沒給我說話的機會,他叫我滾。如果我真的滾得遠遠的,滾到世界的另一端,一切如愿嗎?

我下了樓,思緒猶如這夜色,空曠得無邊無際。

我要去哪兒?這個城市再沒有第二個可安身之所。

“媽媽!”黑暗中傳來一聲溫暖的呼喚,隨后一個小小的身影從遠處撲了過來。

“媽媽,你可回來了!”女兒攬住我的腰,臉蛋深深地埋進我的衣服里。

“我和爸爸好擔心你,我們還沒吃晚飯呢。”女兒在懷里呢喃。

“媽媽,你看,那五棵大蒲葵樹都復活了!它們的生命真是太頑強了!全都長出新葉子啦!”女兒歪著頭,仰起一張幸福的小臉。我握著她冰冷濕潤的手指向高處望去,昏黃的路燈下,大蒲葵樹的頂端都不約而同地伸展著一兩張小傘似的葉子。

“媽媽,我剛才給大蒲葵樹澆水了。你以前說過,如果連續下幾場大雨,大蒲葵樹就有希望活過來的。可是就算天不下雨,還可以澆水的呀!我和小朋友們經常在夜里偷偷地給大蒲葵樹澆水,我怕你說救不活就沒敢跟你說。今晚我下樓等你回家,小朋友一個都不在,我只好自己去澆了。”

“媽媽,那邊的菜地都沒有人種菜啦!到春天的時候,你能不能帶我去買些草籽?我想和小朋友們把空地都撒上草籽。如果我們有更多的錢,就再買一些小樹苗和各種各樣好看的花種上,小花園還會變得很漂亮……”

有風吹過,大蒲葵樹的嫩葉沙沙作響,像是回應孩子的天真。

有幾粒沙跌落到我的靈魂,淚海瞬間決了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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